不是你会惊跳而已,舒祈。
像是听到了得慕的声音,舒祈清醒了过来。
过了会儿,才发现,电铃响了一下子了。一开门,淑仪憔悴却笑嘻嘻的脸。
「打好了。」虽然累得快挂了,舒祈还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子。
「谢谢。小女脱离险境了。」
「恭喜。现在谁照顾她?你先生?」
淑仪僵硬了一下子,马上满面堆笑,「是。」
说谎。
等淑仪走了,她坐起来,脸上木木的,望着前面。
舒祈曾经得过百日咳。那几乎咳出血来的夜晚,母亲都焦急的陪在身边,整夜不寐。但是…不管怎样的大病小病,父亲除了嫌我咳得吵了他的睡眠,不曾看顾过。
所以,她从来不恨父亲,因为对舒祈来说,父亲只是陌生人。谁会恨陌生人?但是,母亲…
她曾经多么希望,母亲抱她一抱,用跟妹妹说话的口吻,对着我说话。
但是母亲的眼神总是困扰而内疚。她无法爱我,但是为了无法爱我的事实惊慌不已,只好用更多更激烈的言辞纠正女儿,设法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女儿不听话的错误。
舒祈退避到墙角,木然。
然后,她对着虚空说话,「你现在在做什么?不见面的这个月,你还好吗?」
她开始想念爱她的人。为了母亲拒绝爱她,舒祈终生爱的饥渴症…
大约永远都无法痊癒。
前尘
听到门铃的声音,舒祈去开了门。
背上有着蝙蝠翼的有角恶魔,笑嘻嘻的拿着小甜点。她有点庆幸在别的正常人类眼中,不过看到个英俊黝黑的男性而已。
无知是种幸福。
「嗨~得慕在家吗?」
舒祈在他的鼻尖两公分处关上门。
「我说叶小姐,当着客人关门,是很没有礼貌的…」唠唠叨叨的,恶魔透过了门扉。
「你来干嘛?」得慕指着他的鼻尖颤抖着手臂。
「当然是来表达我的爱慕之意啰~得慕小姐~」「滚远点!我已经表达了不愿意去地狱的意愿了吧?别靠近我~」
「不,这跟地狱的挖角行动无关,我只是单纯的表达我强烈的爱意阿~真的~我对你一见锺情~」
「闪远点~我讨厌吃甜食~」
对於这些骚动,舒祈习以为常的充耳不闻。但是初来乍到的新游魂不禁好奇的多看了几眼。
「不会害怕吗?什么样奇怪的非生物都在你的家里窜来窜去。」
「习惯了。反正活人都看不到这些吵闹,别吓跑了我的客人就好。」
新游魂轻轻笑了一声。
生前她大约是个美貌的女子,只是身体深种在病床,成为植物人的此时,她无辜的游魂也只能随着得慕的导引,来到这里。
「什么名字呢?我得帮你做个档案夹。」舒祈温柔的笑笑。
「娟晴。」
舒祈在电脑上面做好了她的档案夹。
「这个世界属於你了。你可以随心所欲的产生物件,尽量的让自己愉快的生活下去。只要你愿意。过些时候,我来看你。」
「谢谢你收留我这个陌生人。」有礼的,她道谢着,面凝忧愁。
舒祈在得慕和恶魔的吵闹声工作,接待来收件和送件的客人。面不改色的排好了几张海报和DM,傍晚又排好了一本书。精疲力尽的得慕才把恶魔赶出去。
「哇。来自地狱的爱慕者ㄟ。」舒祈连头都不抬。
「靠~~死舒祈~~不帮我把他赶出去,居然还说风凉话~」
轻笑着,「你不是挺乐在其中吗?」
「听你鬼扯~~咦?我带回来那个呢?」
「娟晴?我帮她弄好了档案夹,让她休息去了。怎么搞的?车祸?」
「不是。上吊。缺氧太久了。」得慕叹息,「真是笨,天下男人都死完了?就非别人的丈夫不可?」
舒祈这才停下手,呆呆的望着前面的墙壁。
「是吗?」
睡了以后,舒祈去探望娟晴。
短短几个小时,娟晴已经架构好了自己的世界。普通的小花园洋房,娟晴繫着围裙,正在浇花。看见舒祈的到访,愉快的挥了挥手。
走进起居室,赫然发现还有人在。
这个男人…就是娟晴心底的那一个?
只是个平凡的男人而已。身材普通,容貌普通,连表情都坚持着惊人的普通。
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热情或特出的性格,却是娟晴自杀的原因。
那男人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婴儿,眉目倒是像娟晴的。
虚构的人物和虚妄的场景,几乎将娟晴的所有悲哀和卑微的希望展露无遗。
娟晴对着男人笑笑。他和孩子像是电动花灯似的转过来,也对她笑笑。
不舒服的气氛窒息着,舒祈站了起来,「娟晴,我们去厨房聊聊。」
娟晴笑着过来。倒了馥郁的咖啡。
「假的。对不对?这一切…但是…我觉得很好。」娟晴看起来像是很快乐。
「这个世界属於你。这里,你就是上帝。但是要当个自我欺骗的上帝,还是诚实的上帝,那就随你了。」
「你说我自我欺骗?」娟晴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悲痛?我爱的人必须分给别的女人享用。差别只在於那个该死的女人比我早遇到他,替他生了小孩子而已。」
「你不也有了小孩吗?」舒祈望着她。
嘴唇颤抖着,娟晴说,「出去。」
「为了爱他,所以,你拿掉了孩子吧?他大概说,将来和他老婆离婚后,就会跟你结婚。到时候要生多少就有多少…」
「出去!」啪的一声,舒祈的脸上出现了血痕。
没有摀住伤口,任血缓缓的流下来。
「这些谎话,我听过,也相信过。」舒祈离开了她的档案夹,在床上清醒过来。
点点滴滴的渗到枕头里,一朵朵艳丽的樱花。闻到了血的味道,得慕吃惊了。
「攻击性这么强…我们该加层保护,不让她随便离开自己的世界。」
得慕担心的看着她。
舒祈摇摇头,「让她去吧。只要别闯进她的世界,她不会主动攻击人。
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她也不会轻易的离开…」
就算她的身体修复了,大约还是会守着虚拟的他和孩子,固执的生活下去。
真是…舒祈笑了起来。
第二天,舒祈约了朋友吃饭。少有的,打扮了才出门。
得慕觉得好奇,半自闭的她,除了网路和一干非人外,居然还有朋友?
太稀奇了。
她偷偷地窥看着。看见舒祈对着约三十多岁的少妇笑着,还有两个惊人相似的小男孩打招呼。
高高兴兴的吃饭,小孩子对她非常亲暱,喊她阿姨。舒祈的姐妹?舒祈有姐妹吗?
和舒祈相处了这些年,没发现过舒祈有姊妹。
回到家,舒祈踢掉鞋子,躺在床上,轻轻的叹了口气。
「别躲了,得慕。这么偷偷摸摸的看着,很丢人的。」
讪讪的出现,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只是好奇呀…舒祈,你没有姊妹。」
是没有。
「那,她是你的好友?」没见过舒祈和客户或网友外的人交往。
「好友…算是吧。正确的说起来,她的前夫,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相恋的时候,他们还没结婚。他们结婚以后,我和他还是藕断丝连。
直到她生了小孩…离婚…她还是不知道,我和她前夫的关系。」
得慕瞪大了眼睛。
她却只是轻轻的笑笑。
非常的爱他过。喜欢他粗大的手掌握住舒祈,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柔弱,那么的幸福。第一个接吻的人,是他。第一个男人,也是他。
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性交并没有想像中的痛和久,也不像小说中的销魂。但是,只要静静和他在一起,互相拥抱着,这样就是舒祈至大的幸福了。
喜欢他粗犷的脸庞,喜欢轻轻的啄吻着他的眼皮。吸啜他的耳朵,喜欢看他忘情的深深呼吸。
这样的,爱过他。连看见他都能够让舒祈的心跳加快。
在一起三年多,现在想起来,他是个不体贴的情人。一开始,热切粗鲁的开发她的情欲,让羞怯的她渐渐的接受。但是等到她开始喜欢的时候,却不重视她的感受。有时还会嘲笑她淫荡。
后来她没有再主动要求过。因为他不喜欢舒祈发出声音,所以舒祈总是紧紧的咬住自己的手背,咬出两个紫色的半月型牙痕。
苦闷的情欲的伤痕。
但是她还是爱他的。他总是对着舒祈求婚,要舒祈嫁给他。后来,他要上门提亲的时候,母亲拒绝了。
「过两年吧。」母亲不太高兴,舒祈才二十一岁,「过两年再来提亲吧。」
但是他却因此拂袖而去,一点点音讯也没有。电话不接,她悽惶的上门去,他的母亲却嘲讽着,「阿宏说了,我们高攀不起,女孩子家留点余地给人探听,不要随便纠缠到别人家来。」
哭着离去,舒祈。
「现在想起来,他只是想找个结婚的对象。既然我没结婚的打算,当然不符合他的经济效益。」此刻的舒祈,当然可以坦然的微笑。
那个时候的舒祈,却成天的哭着,苦痛的深渊,怎么都爬不出来。
母亲?哦,母亲当然用了她的方法「激励」舒祈。她拼命的讽刺讥骂,无有已时。「激励」之下,舒祈自杀未果,搬了出去。
「不要巴望家人会对你的失恋有太大的帮助。自己的伤口还是靠自己痊癒吧。」懒洋洋的梳着自己如瀑的头发。
重新找了份电脑排版的工作,准备彻底的遗忘掉这一切。
但是,两年后,他又来找舒祈。
两年空白单调的生活后,突然填满了鲜艳夺目的爱情色彩。舒祈跌落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若不是意外的看到他的身分证,舒祈不知道,他结了婚。
偷偷地,怀着痛苦的情感,她看见了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的她,蓬头垢面,臃肿肥胖的让人害怕。
发现舒祈知道了他的祕密,宏跪在地上,痛哭的求她原谅。
「我一定会跟她离婚的!相信我…舒祈…我们一定会结婚…相信我…那个女人根本不了解我…」
又在一起了两年多。甜言蜜语,欺骗,眼泪和哀求。
「娟晴遇到的事情,我大概也遇到过。拿掉了…两个小孩。居然这么容易被哄…我自己也很讶异…」
我能怎么办呢?舒祈深深的痛苦着。已经是他的人了,身体都给了他…青春…爱情…我能怎么办呢?
矛盾…矛盾而痛苦的情感哪…怀着这种情感,她主动的结识了宏的妻子。
除去了臃肿的外表,她发现,宏的妻子是个温柔的女人。「谢谢。」
为了舒祈帮她牵了小朋友过马路,她粲然的微笑,「真的谢谢。」
忌妒,却也混合着好奇。这样温柔的音色,不像是宏口里的邋遢傲慢。
在麦当劳,她笑着,「我姓赵,赵明月。你呢?」
「舒祈。叶舒祈。」
聊了一会儿,明月感叹着,「还是没结婚的好。结了婚,生了孩子,身材都变得这么恐怖。生他们俩的时候,差点就因为败血症死了。结果…用了类固醇压抑发炎…呵,副作用还在,我都不敢照镜子呢…」
凝视着舒祈,「我们有点儿像。」她从皮夹里,拿出婚前的照片。
两个人,惊人的相似。相似的温柔,相似的喜好,相似的轮廓。舒祈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问到生活,明月只是悄悄的红了眼睛,坚强的笑笑。付帐的时候,艰难的算着铜板。
舒祈付了所有的帐单。
当晚,宏到她那里,抱怨着妻子不会度日,「一个月三千块的零用钱,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什么都帮她买得好好的,花钱还是像流水一样。」
她看着宏买给她的NO.5香水,突然觉得香水隐含着一丝腐败的恶臭。
拼命的将宏的缺点排拒出去,她总是安慰自己,应该是明月不好。但是认识明月越深,心里越是害怕。
直到明月带着哭声告诉她,宏因为吵架居然在厨房强暴了她,顺手砸掉她辛苦存钱买下来的录影机电脑和机车后,舒祈抖了一夜。
明月和宏分居了。宏喜孜孜的告诉了舒祈这个消息,并且说,「那个死女人,还要我把房子给她,休想!孩子她要养就拿去好了,房子虽然是她的名字,但是不给我,我就不签字…」
「出去。」舒祈拉开大门。
「什么?」他愣了一下。
「从现在起,我不想再看到你。」
宏大喊大叫,说会跟妻子分居,都是为了舒祈,居然这样翻脸。
「后来呢?」听得入神,得慕紧张万分。
「后来?后来他准备对我动粗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能力」秀出来。」
恶作剧的笑笑,「他吓得差点尿裤子。」
她的爱恋,用这样不堪的丑陋落幕。
不再爱谁了。下了决心。不再爱谁了。年纪慢慢的老大,她游戏似的在网路优游,碰到了什么人,可有可无的玩着恋爱的游戏。
恋爱本来就是虚妄的。一切都是虚妄的。
「都没再爱过谁呀?」得慕好奇着。她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成了植物人,还没来得及嚐到情花的滋味。「有的。只是很短,也不容易太伤心。不行了,换下一个。有时同时好几个,也不算什么…」
「可是…你很久没出门了呀…」
那当然。这种爱情游戏,已经不玩很久了。
花了这么久的时光,这么多的瘢痕,她终於,愿意再去相信一个人,等待一个人。
只有现在的午夜电话,才能溶解她脸上原有的冰封,柔和着。
想听听她跟谁说话,却发现舒祈少有的张开了结界,谁也进不了她和电话那端的世界。
感到无聊的得慕,悄悄的过去探望娟晴。她愉快的忙着,在想像的世界里,和温顺的男人,以及永远不会长大的婴儿玩着家家酒。
奇怪。明明知道是谎言,明明知道是虚妄。
回到自己的档案夹,好好的锁了又锁所有的门,蜷缩在辽阔的床上。
为什么?不停的重複着前尘,没有学到什么教训?
缓缓的滑入墨色的梦乡,她的疑惑,却没有止息。
鸦片馆主人
舒祈的电脑里,有着互相平行的档案夹,彼此可以永远没有关系。
集合着各地各式各样的游魂生灵,脾性不同,气味各异,没有交集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不管是哪个档案夹的管理者,几乎都会到「鸦片馆」流荡流荡。
人是群居性的动物。这种习性,从生前延伸到死后,没有什么改变。
连舒祈这个冷漠的系统管理者,偶而也都会到鸦片馆跳跳舞,一入夜,整个鸦片馆就陷入歇斯底里的狂欢中。
进入鸦片馆,五彩激射的光芒像要刺盲眼睛,强烈的在癫狂的众生身上雷射着光辉闪烁的刺青,隆隆的鼓声像是要将心脏震出口腔般。
各式各样的人狂乱的挥舞着四肢,像是异教徒的春之祭。远远的,你可以看到戴着绚烂凤蝶的羽毛面具,身上只穿了几串珠炼,隐隐约约遮掩着重要部位,在高高的吧台上,一面随着音乐着魔似的舞动,一面摇着调酒的美丽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