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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page 22 作者:琼瑶

  “妈——”她抗议的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厉声喊。

  “老太太!”她颤抖着叫,泪水夺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声。“你——你弄错了,我——我——

  从没有想过——关于产业——产业”她啜泣着,语不成声。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着解释,我对你很清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因为,我不能连我的儿子一起赶走,他正迷恋着你呢!你留在这儿!但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听到了吗?我活着一日,我就会监视你一日!你别想动他的财产!别想插手他的事业!别想动他的钱!”“老太太……”她痛苦的叫着。

  “还有,”柏老太太打断了她。“我想,你急于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含烟用手蒙住了脸,猛烈的摇着头。

  “你最好别在霈文面前说一个字!”柏老太太警告的说:“假若你希望在这儿住下去的话!如果你破坏我们母子的感情,我不会放过你!”含烟拚命的摇着头。“我不说,”她哭泣着:“我一个字也不说!”

  柏老太太把脸掉向了另一边。

  “现在,你去吧!”她说:“记住我说的话!”

  含烟哭着站起身来,用手着嘴,她急急的向门口走去,才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柏老太太严厉的声音:“站住!”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柏老太太正森冷的望着她。

  “以后,你的行动最好安分一些,我了解你这种欢场中的女子,生来就是不安于室!我告诉你,高立德年轻有为,你别再去勾引他!你当心!我不允许你让霈文戴绿帽子!”

  “哦!老太太……”含烟喊着,泪水奔流了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掉转头,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就直直的仆倒在床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沉痛的、悲愤的、心魂俱裂的啜泣起来。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含烟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是浮肿的,坐在餐桌上,她像个无主的幽灵。高立德刚从茶园里回来,一张晒得发红的脸,一对明朗的眼睛,他望着含烟,心无城府的说: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说要到茶园里去采茶吗?怎么没去呢?怕晒太阳,是吗?”

  含烟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像电光一闪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心神恍惚的垂下头去。高立德有些惊奇,怎么了?什么东西把这女人脸上的阳光一起带走了?她看来像才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的看着柏老太太,后者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带着她一向的庄重与高贵,那张脸孔是没有温情,没有喜悦,没有热也没有光的。是这位老太太给那小女人什么难堪了?他敏感的想着,再望向含烟,那黑发的头垂得好低,而碗里的饭,却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黄昏的时候,含烟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她向后走去,缓缓的,沉重的,心神不属的。路两边的茶园里,一群群的女工还在忙碌的采着茶,她们工作得很起劲,弯着腰,唱着歌,挽着篮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样,也都戴着斗笠,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包着手脚。那不同颜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里,看起来是动人的。她不知不觉的站住了步子,呆呆的看着那些女工发愣,假若……假若当初自己不晕倒在晒茶场中,现在会怎样呢?依然是一个女工?她用手抚摩着面颊,忽然间,她宁愿自己仍然是个女工了,她们看来多么无忧无虑!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侮辱、轻蔑,和伤害吧!有吗?她深思着。或者也有的,谁知道呢?人哪,你们是些残忍的动物!最残忍的,别的动物只在为生存作战时才伤害彼此,而你们,却会为了种种原因彼此残杀!人哪!你们多残忍!

  一个人从山坡上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停在含烟面前嚷着说:“你还是来了,要加入我们吗?不过,你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收工了。”含烟瑟缩的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的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是来采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桥等霈文的。”高立德审视她,然后,他收住了笑,很诚恳的说:

  “柏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难堪吗?”

  她惊跳了一下,迅速的抬起头来,她一叠连声的说: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是个好母亲,她怎会给我难堪呢?完全没有!你别胡说啊!完全没有!”

  高立德点了点头。“那么,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气!我手下这些女工,就没有一个晕倒的!”

  含烟的脸上涌起了一阵尴尬的红晕,高立德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玩笑是过分了一些,他显然让她不安了。他立刻弯了弯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表示没有关系,她的思想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深谷里。她那沉静的面貌给人一种怆恻而悲凉的感觉。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属于新娘的喜悦呢?那幸福的光彩呢?这小女人身上有着多重的负荷!她怎么了?含烟转过了身子,她继续向那条路上走去了。落日照着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无力,像个飘荡的、虚浮的幽灵。高立德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到了松竹桥,含烟在那桥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晖中,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倾听着桥下的流水潺□。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晚风中摇曳,她出神的望着那河水,又出神的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那满天的彩霞。不住的喃喃自问着:

  “我错了?我做错了?”

  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终于,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跳起来,霈文及时煞住了车子,她跑过去,霈文打开了车门,笑着说:“你怎么坐在这儿?”“我等你!”她说着,钻进了车子。

  “哈!你离不开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从他唇边消失了,他审视她。“怎么?含烟?你哭过了吗?”“没有,没有。”她拚命的摇头,可是,泪水却不听指挥的涌进了眼眶里,迅速的淹没了那对黑眼珠。霈文的脸色变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山脚下,熄了火。一把揽过了含烟,他托起她的下巴来,深深的、研究的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郑重的问:“怎么了?告诉我!”她又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说,把面颊埋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用手紧抱住他的腰。

  “哦,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禁怜惜的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个小傻瓜!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才离开你几个小时,你也不该就弄得这样苍白呀!来,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的战栗着。“以后我跟你去工厂好吗?我像以前一样帮你做事!”

  “别傻了,含烟!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书!”他笑了。“告诉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头来,注视着她。

  “我也想你,”他轻轻的说。“好想好想你!”

  她闪动着眼睑。“你爱我吗?霈文?”她幽幽的问。

  “爱你吗?”他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进了骨髓。含烟!”

  她叹了口气,仰躺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她轻轻的,像自语的说:“够了。为了这几句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叹息着说:“我也爱你,霈文!好爱好爱你!我愿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那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着:“谁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拥着她,揉着她,逗着她,呵她的痒:“你说!你是不是个傻丫头?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着,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是的,是的!我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她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滚出了眼泪。

  第十九章

  就这样,对含烟来说,一段漫长的、艰苦的挣扎就开始了。霈文呢?自结婚以后,他对人生另有一种单纯的、理想化的看法,他高兴,他陶醉,他感恩,他满足。他自认是个天之骄子,年纪轻轻,有成功的事业,有偌大的家庭,还有人间无贰的娇妻!他夫复何求?而茶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他年轻,他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于是,他热心的发展着他的事业。随着业务的蒸蒸日上,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他忙得起劲,忙得开心,他常常捧着含烟的脸,得意的吻着她小小的鼻尖说:“享乐吧!含烟,你有一个能干的丈夫!”

  含烟对他温温柔柔的笑着,虽然,她心里宁愿霈文不要这样忙,宁愿他的事业不要发展得这么大。但是,她嘴里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一个好妻子,是不应该把她的丈夫拴在身边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业来充实他,来满足他那份男性的骄傲。

  可是,含烟在过着怎样一份岁月呢?

  每日清晨,霈文就离开了家,开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经常要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回来,如果有应酬,就会回来得更晚。含烟呢?她修剪着花园里的玫瑰花,她整理花园,她学做菜,她布置房间,她做针线……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她不敢单独走出含烟山庄的大门,她不敢去台北,甚至不敢到松竹桥去迎接霈文。因为,柏老太太时时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对锐利而严肃的眼光跟踪着她,监视着她。只要她的头伸出了含烟山庄的铁门,老太太就会以冷冰冰的声音说:

  “怎么了?坐不住了吗?我早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想做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是太难了。”

  她咬住牙,控制了自己,她就不走出含烟山庄一步!这个画栋雕梁的屋子,这个花木扶疏的庭园,这个精致的楼台亭阁,竟成为了她的牢笼,把她给严严密密的封锁住了。于是,日子对于她,往往变得那样漫长,那样寂寞,那样难耐。依着窗子,她会分分秒秒的数着霈文回家的时间。在花园里,她会对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弹泪珠。柏老太太不会忽视她的眼泪,望着她那盈盈欲涕的眸子,她会说:

  “柏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还是你懊悔嫁给霈文了?或者,是我虐待了你吗?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眼泪汪汪的,像给谁哭丧似的?”她拭去了她的眼泪,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没有流泪的自由。但,柏老太太仍然不放过她,盯着她那苍白而忧郁的面庞,她严厉的问:“你为什么整天拉长了脸?难道我做婆婆的,还要每天看你的脸色吗?霈文不在家,你算是对谁板脸呢?”

  “哦,老太太!”她忍受不住的低喊着。“你要我怎样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呢?”“要你怎样?”柏老太太的火气更大了。“我还敢要你怎样?我整天看你的脸色都看不完,我还敢要你怎样?你不要我怎样,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要你怎样?听听你这口气,倒好像我在欺侮你……”“好了,我错了,我说错了!”含烟连忙说,竭力忍住那急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开始回避柏老太太,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日不敢走出房门,因为,一和柏老太太碰面,她必定动辄得咎。可是,柏老太太也不允许她关在房里,她会说:“我会吃掉你吗?你躲避我像躲避老虎似的?还是我的身分比你还低贱,不配和你说话吗?”

  她又不敢关起自己来了。从早到晚,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不挨骂,怎样做才算是对的!随时随地,她都要接受老太太严厉的责备和冷漠的讥讽。至于她那不光荣的过去,更成为老太太时不离口的话题:

  “我们柏家几代都没有过你这种身分的女人!”

  “只有你这种女人,才会挑唆男人瞒住母亲结婚,你真聪明,造成了既成事实,就稳稳的取得了‘柏太太’的地位了!”

  “我早知道,霈文就看上了你那股狐狸味!”

  这种耳边的絮絮叨叨,常逼得含烟要发疯。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了,蒙住了耳朵,她从客厅中哭着冲进花园里。正好高立德从茶园中回来,他们撞了一个满怀,高立德慌忙一把扶住她,惊讶的说:“怎么了,房里有定时炸弹吗?”

  她收住了步子,急急的拭去眼泪,掩饰的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

  高立德困惑的蹙起了眉头,仔细的看着她。

  “但是,你哭了?”“没有,”她猛烈的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高立德不再说话了,可是,他知道这屋子里有着一股暗流。只有他,因为常在家里,他有些了解含烟所受的折磨。但他远远的退在一边,含烟既然一点也不愿表示出来,他也不想管这个闲事,本来,婆媳之间,从人类有历史以来,就有着数不清的问题。花园中这一幕落到老太太眼中,她的话就更难听了:

  “已经开始了,是吗?”她盯着她。“我早就料到你不会放过高立德的!”“哦,老太太!”含烟的脸孔雪白,眼睛张得好大好大。“您不能这样冤枉我!您不能!”

  “冤枉?”老太太冷笑着。“我了解你这种女人,了解得太清楚了!你要怕被冤枉的话,你最好离开他远一点!我告诉你,我看着你呢,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小心一点吧!”含烟憔悴了,苍白了。随着日子的流逝,她脸上的光彩一日比一日暗淡,神色一日比一日萧索。站在花园里,她像弱柳临风,坐在窗前,她像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像,那样苍白,那样了无生气。霈文没有忽略这点。晚上,他揽着她,审视着她的面庞,他痛心的说:

  “怎么?你像一株不服水土的兰花,经过我的一番移植,你反而更憔悴了。这是怎么回事?含烟,你不快乐吗?告诉我,你不快乐吗?”“哦,不。”她轻声的说:“我很快乐,真的,我很快乐。”她说着,却不由自主的泫然欲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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