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呢?”
“没有了。”
“就是这两个吗?”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两个。”
“我房里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她慢吞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顺势在床上坐了下来,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丝袜,她的眼睛始终呆愣愣的望着床头柜上那架金色的电话机。忽然,她跳了起来,扑过去,她抓住那架电话机,把它狠命的掼了出去,哗啦啦的一阵巨响,电话砸在一个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赶过去,用脚踢着踹着那架电话机,拚命的踢,拚命的踹。这喧闹的声音把杨承斌夫妇都惊动了,大家赶到她卧房里,杨太太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问:“怎幺了?怎幺了?羽裳?怎幺了?”
“我恨那架电话!”她嚷着,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狼藉。把头埋在杨太太的肩上,她呜咽着说:“妈,你一天到晚骂我游戏人生,可是,等我不游戏的时候,却是这样苦呵!”
杨太太拍抚着杨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儿是怎幺回事,看到女儿流泪,她心疼得什幺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着:“别哭,别哭,羽裳。妈不怪你游戏人生,随你怎幺玩都可以,你瞧,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吗?”
“我不去日本!”杨羽裳大叫着。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杨太太一叠连声的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到北极去!”杨羽裳胡乱的叫着:“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柱!”
“北极?”杨太太愣了,求救的看着杨承斌。
杨承斌默默的摇了摇头,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儿!他叹口气,谁有这样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儿呢?
第四章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杨羽裳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瞪视着窗外,今夜月色很好,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影绰绰的耸立在月色里。透过那些树叶和枝桠,她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几颗星星,在那高高的清空中闪耀。她凝视着,心里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什幺思想,也没有什幺欲望。她的心灵是一片沉寂与寥落,她的头脑像一片广大的荒漠。
自从摔电话机那夜之后,到现在又是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俞慕槐始终没露过面,也没来过电话,她不愿再去想他了。这个星期她过得很充实,几乎每天和欧家兄弟以及俞慕枫在一起。慕枫也曾对她说过:“我哥哥问起你。”
“是吗?”她漫不经心的。“他问我什幺?”
“问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你怎幺说呢?”
“我告诉他你从没缺过男朋友!实在多得数不清了!现在,有个欧世澈正在对你发疯呢!”
杨羽裳笑了。
“他怎幺说呢?”她再问。
“他呀?他就那样笑笑走开了!”
就是这样,那俞慕槐对她忽然撒开了手。他不是也约会过她一阵,也来往过一阵的吗?怎会这样无疾而终的呢?她想不明白,但她已决定不再想了。那个傻瓜,那个木头,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混蛋!让他去死吧!她恨他,她希望他有一天会被汽车撞死!
是的,她决心不理俞慕槐了。是的,她生活得很充实。但是,她开始失眠了。每夜,每夜,她就这样瞪着眼睛到天亮,她的神智那样明白,她的意识那样清醒,她知道她无法入睡。
她看月亮,她看星星,她看暗夜的穹苍,直到她看见曙光的微显──新的一日来临,她叹息着,内心绞痛的去迎接这新的、无奈的一日!为什幺内心会绞痛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分析。
现在,又是这样的夜了。又是这无眠而无奈的夜!她觉得眼皮沉重而酸痛,但她无法阖起眼睛来,她的神智太清醒了,她无法入睡!
远处的天边,星星在璀璨。风筛动了树梢,树影在晃动。
夜,寂静而深沉。她轻轻的叹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痛了她的神经,抽痛了她的五脏六腑。
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得离奇,响得刺耳。她吓了一跳,看看表,凌晨三点钟!这是谁?欧世澈那个神经病吗?
握起了听筒,她不耐的说:“喂?”
“喂,羽裳。”对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你没睡。”
她的心脏发狂的跳动了起来,一层泪雾瞬息间冲进了眼眶。她想对着那听筒大叫,你这混帐王八蛋!但她的喉咙哽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羽裳。”对方低唤着,声音那样轻柔,那样诚挚,那样充满了最真切的感情。“我很想你。”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这混蛋,你这木头!为什幺这幺久不理我?她咬住嘴唇,泪水无声的滑下了面颊。
“怎幺不说话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扰你睡觉了吗?回答我一句话吧,让我知道你在听。”
她张开嘴,想说:“你滚进地狱里去!”但她却结结巴巴的说成了:“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三点。”他说。“我睡不着,窗外的月色很好,我想,或者你也和我一样在看月亮,就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你。”他叹了口气。“你好吗?羽裳?”
“谢谢你还记得我!”她尖刻的说,鼻子中酸酸的。
他顿了顿。
“你在生我的气吗?”他柔声问,担忧的。
“为什幺要生你气呢!”她哽塞的说:“大记者记不得订好的约会,并没有什幺希奇!”
对方沈默了,好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开始紧张了起来,或者,她不该顶撞他的,他会把电话挂断了,那幺,他就永远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她觉得背脊上一阵寒意,就听到自己那可恶的,略带颤抖的声音在说:“慕槐,你还在吗?你走开了吗?”
“我在。”他说,又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他的声音里夹着深深的叹息。“羽裳,我想见你。”
她的心一阵绞痛,血液在体内迅速的奔窜起来,她握着听筒的手颤栗着,她的声音是痛楚与狂欢的混合:“什幺时候?”
“现在。”
“现在”她轻叫。
“是的,现在!”他肯定的说,语气迫切而热烈。“这时间对你不合适吗?是太早了还是太晚了?”
“没有时间对我是不合适的!”她低喊,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但是,怎幺见呢?你来吗?”
“听着,羽裳,我一点钟才从报社回家,一路上看到月明如昼。所以,如果你不反对,我要走到你家来,你在门口等我,我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到达。然后,我们可以沿着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往基隆路走去,再顺着基隆路折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到天亮吗?愿意吗?”
愿意吗?愿意吗?她的心灵狂喜着,她的头脑昏乱着,她的泪水弥漫着……她竟忘了答复了。
“怎幺了?”俞慕槐问:“我希望这提议对你来说,并不算太疯狂!”
“疯狂!”她叫,深抽了一口气。“我喜欢这疯狂!你来吧!我等你!”
“在门口等着,我会轻扣大门,你就开门,好吗?我不想按铃把你全家吵醒!”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说。
对方收了线,她仍然呆握着听筒,软弱的躺在床上,好半天,她才突然跃了起来,把电话轻轻的放好。飞跃到橱边,她打开橱门,一件件衣裳拉出来看,一件件衣裳摔到床上,最后才选了件淡紫色的洋装,穿好了。她再飞跃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胡乱的梳了梳她那乱蓬蓬的短发。一切结束停当,看看表,才过去十分钟哪!时间消逝得多幺缓慢呀,她在镜子前打了一个旋转。镜子里的人有张发烧的面孔和闪亮的眼睛。
她再打了一个旋转,停下来,她打开抽屉,找出一条红色的缎带,走回到床头边,她细心的用缎带在电话听筒上打了个蝴蝶结,再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印在那听筒上,低语的说:“我不再砸你了!永不再砸你了。”
傻事做完了。她站直身子,再看看手表,还不到他说的二十分钟!不管了,她要到门外去等他,蹑手蹑足的走出房门,她不想惊醒父母,扭开一盏小壁灯,她再蹑手蹑足的穿过客厅,走进花园,她停在大门口了。
真的,今夜月明如昼!花园里一片光亮,树影参差,花影朦胧,她的影子投在地下,颀长而飘逸。
在门口默立了几分钟,她听不到扣门的声响,多恼人的期待哪!每一秒钟抵几千百个世纪。把耳朵贴在门上,依然是一片沉寂。她低低叹息,宁愿站在门外看他走近,不愿这样痴痴的等待。她轻悄的打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她就猛的吃了一惊,门外,俞慕槐正靠在门边的水泥柱子上,静静的望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又黑。
“噢,”她轻呼。“你已经来了?怎幺不敲门呢?”
“我来早了。”他说。“怕你还没有出来。”
她轻轻的把大门关好,望着他。街头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月光把安全岛上椰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路面上。他站着,也望着她。他们对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往怀里一带,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的头紧倚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深吸了口气,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他用手扶着她的肩,轻轻的推开了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他审视着她,仔细的审视着她,然后,他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颊上的泪珠,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最后,才落在她的嘴唇上。
她闭上眼睛,新的泪珠沿着眼角滚落。她的心飘飞在那遥远的遥远的云端,一直飞向了云天深处!她的意识模糊,思想停顿,而头脑昏沉。在她心灵深处,那根细细的纤维又在抽动了,牵引着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心跳,她气喘,她发热……呵,这生命中崭新的一页!这改变宇宙,改变世界的一瞬哪!不再开玩笑,不再胡闹,不再漫游……她愿这样停留在这男人的臂弯里,被拥抱着,被保护着,被宠爱着!呵,她愿!她愿!她愿!
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那样深沉,那样专注的凝视!她迎视着这目光,觉得浑身瘫软而无力,她想对他微笑,但那微笑在涌到唇边之前就消失了,她张开嘴,想说话,却只能吐出一声轻轻的,难以察觉的呼唤:“慕槐!”
他重新俯下头来,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她觉得不能呼吸了!那狂野的、炙热的压力与需索!他箍紧了她,他揉碎了她,他把她的意识辗成了碎片,抽成了细丝,而那每一片每一丝都环绕着他,在那儿疯狂的飞舞,飞舞,飞舞!她大大的喘了口气,离开了他,低呼着:“呵,慕槐!”
他站正了身子,望着她:“你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咬牙切齿似的说,然后,他用胳膊环绕住她的腰。“走吧!羽裳,我们不是要散步吗?”
她依偎着他,从没有那样安静过,从没有那样顺从过。他们并肩走向了那刚刚完工的仁爱路四段,这条新建的马路寂静而宽敞,路两边是尚未开建的土地,路当中,新植的椰子树正安静的伫立在月光里。
这样的夜!这样的宁静!月光匀净的铺洒在地面上,星星远而高的悬在天边。夏夜的风微微的吹拂着,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人行道边的小草上,露珠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
他们沉默的走了好一段,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任微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一任流萤从他们脚下掠过。最后,还是杨羽裳先开口:“怎幺这幺久没来找我?”她问,微微带点儿责备,却有着更深的委屈。
“你也没有闲着,不是吗?”他说,微笑着,眼光注视着远处的路面。
她轻哼了一声,偷眼看他,她想看出他有没有醋意,但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复杂,那样莫测高深,尤其那眉梢眼底,带着那样深重的沉思意味,她简直看不透他。“你最近很忙吗?”她试探的问。
“是的,很忙。我一直很忙。”他说:“专门忙着管一些闲事。”
“谁教你是记者呢!”她笑着。“记者的工作就是管闲事嘛!”
“是吗?”他也轻哼了一声。“我管的闲事却常常上不了报。”
她偷窥着他,有些惊疑,不知他所指的是什幺。
他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望望她,他的手把她揽紧了一些。
“羽裳,”他柔声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唔──大概两三个月吧。”她犹疑的说。
“只有──两三个月吗?”他惊叹的问。
“是呀,记得吗?那天我在你家打羽毛球,那是四月间的事情,现在还不到七月呢!”
“怎幺──”他顿了顿,困惑的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好久了呢!好象──有半年了,甚至更久。”
“你──”她不安的笑笑。“你一定糊涂了。”
“是的,我一定糊涂了。”他说,凝视着她。“羽裳,”他深沉的说:“我常常觉得,我不应该太接近你。”
她惊跳。
“为什幺?”
“我想过很多事情,我怕很多东西……”他含糊的说:“我怕我对你的接近,是一种对你的不公平,也是一种对我自己的不公平。”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蹙起了眉头。
他站定了。回过身子来,他面对着她,正视着她的脸和她的眼睛。
“羽裳,”他诚挚的问:“你……有没有……一些喜欢我?”
“你……”她咬咬嘴唇,不敢正视他,她把眼光垂下去,看着脚下的红砖,低声的说:“你还要问吗?你看,我不是站在你旁边吗?这样深更半夜的。”
“深更半夜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并不见得都爱我。”他幽幽的说,想着渡轮上那女孩。
她蹙蹙眉。
“什幺意思?”她问。
“你瞧,羽裳,我在感情上是个最胆怯的人!”他说:“你太活跃了,你的锋芒太露了,你的男友太多了,而我呢?我禁不起开玩笑。”
她移动了一下站的位置,抬起眼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深沉得近乎严肃的眼光,这使她瑟缩了,畏惧了。
蠕动着嘴唇,她怯怯的说:“我没有拿你开玩笑。”
“是吗?”他轻叹了一声,重新挽住了她。他们继续向前面走去,他又陷入一份深深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