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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 page 6 作者:琼瑶

  “真的,”卫仰贤接口:“我也觉得不会有事,那幺大的人总会照顾自己!”“可是,”巧眉不安的蹙紧眉头。“她该打电话回来的!她每次都会打电话回来的。”

  “巧眉,”兰婷注视巧眉,又看看凌康,心中若有所思。

  “或者,你姐姐故意不打电话回来,她大了,独立了,不需要一举一动都向家里报告。何况,如果她打电话回家,你又会央求她回家来了!”

  “哦!”巧眉怔着,然后,慢慢的,她低下头去。好半天,她没说话。终于,兰婷忍不住说:“好吧,我有方小姐家里的电话,我打去问问吧!”

  她打通了方家的电话,找到了方小姐,也谈了好一些,然后,兰婷放下听筒。“安心吧,巧眉,你姐姐没失踪,她和一位朋友一起走了,方小姐说,好象是去参加那朋友的生日晚会!她听到那男孩子说过生日什幺的。”

  “男孩子?”巧眉一惊。“是小男孩吗?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吗?”

  “不,好象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

  “哦!”巧眉嗒然若失的应了一声,似乎非常不自在。兰婷和卫仰贤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凌康耸耸肩,说话了:“好了,巧眉,你别再担心了。”

  “嗯,”巧眉哼着,往琴房走去。“我想去弹琴。”

  凌康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到琴房门口,巧眉倏然回过头来,问:“凌康?”“嗯。”

  “好吧!”巧眉咬咬嘴唇,语气柔和:“凌康,你进来,我想和你谈谈天。”凌康大喜过望,他回头看卫仰贤夫妇,他们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色。于是,他怀着又惊又喜又疑又兴奋又激动的心情,跟着巧眉走进了琴房。关上房门,巧眉没有到钢琴边去,却直接走往窗前的沙发,坐了下来。不但如此,她还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凌康坐下去。

  凌康坐了,他注视着巧眉,渴望而痛楚的注视着巧眉。可惜巧眉不能看,否则,这样的眼光会泄露内心所有的秘密,这样的眼光可以让人心痛心碎。

  “凌康,”巧眉的声音有些轻颤,她坐在那儿,紫色小碎花衬衫,紫色圆裙,像朵小小的菱角花。她双手在裙褶中互绞着,不安的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可不可以跟你讲几句内心的话?”

  “唉!”凌康长叹。“你可以讲几百句,讲几千句,讲几万句。”

  “没有那幺多,”巧眉垂下头去,手指开始缠绕腰间的丝带。“我只要说几句,是我早就想和你说的话,我是很诚心来说,你一定要听我!”

  “嗯。”凌康紧紧的注视她,发现她脸色变得苍白了,嘴唇的血色也失去了,他有些惊惧起来。“说吧!巧眉,我也会诚心诚意的听!”

  “凌──凌康,”她嗫嚅起来,困难的说:“你是姐姐的同学,是姐姐的朋友,五年以来,你出入我家,好象是我家的一份子,但是,你却和姐姐疏远了,为什幺?”

  他静默片刻。

  “你知道原因,巧眉。”他苦恼的说,心痛的看着她。“你一直在逃避这原因,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孩。从你十六岁,我就在等你长大。你和我一样清楚,一样明白──”他开始激动,语气加重了,一句压抑了五年的话终于冲口而出:“我爱的是你!巧眉!我要你!我爱你!爱了五年了!”

  巧眉面颊上最后的血色也褪掉了,她像纸一般苍白。

  “你不能爱我,我是个瞎子!”

  “我能爱你!我不在乎你是瞎子还是聋子!我已经爱了你!而且,我要娶你!”

  她往沙发深处缩进去,他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举动又使她大吃了一惊,她惊惶得差点叫出来,奋力挣扎着想拔出自己的手来,他握牢她,不许她挣扎,不许她移动。

  “巧眉,”他急切的说:“听我说,眼睛失明并不是非常可怕的事,你不用自卑,不用害怕,你仍然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仍然可以恋爱和结婚。我会用我有生之年,来保护你,来照顾你,给你幸福和快乐……”

  “你……你不懂,”巧眉气结的挣扎,泪珠涌进了眼眶,她费力的想逃出他的掌握:“你完全不懂!”

  “我不懂什幺,你说!”他按住她。

  “你不能爱我,因为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如果我抢了姐姐的爱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大惊,死瞪着她。

  “巧眉,”他愕然的说:“我和你姐姐间早有默契了,她知道我是为你而来,她一直知道!”

  “所以,你让她痛苦,让她不愿回家,让她不愿面对我!你成了我和姐姐间的绊脚石!你离间了我们姐妹的感情!你!你先追姐姐的!你没有良心,你见异思迁!你怎幺能这样对姐姐?”

  凌康又惊又急又恼又痛。

  “巧眉,你心里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吗?你又怎幺知道你姐姐为我痛苦?为我不愿回家?”

  “她说的!”

  “什幺?”凌康大惊失色:“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这个混球!”巧眉大骂,泪珠滚出了眼眶。“今天早上,姐姐特地来琴房找我,就在这房间里,我们谈了好多话,她总算对我承认了,她喜欢你!你问我心里只有姐姐吗?我告诉你,一直不是我心里只有姐姐,而是姐姐心里只有我。从我六岁受伤失明,姐姐就背上了十字架,她一直在牺牲,她一直在为我做各种事,买衣服,买缎带,买棉被,买点字的书籍,买我爱吃的、爱玩的、爱听的唱片……她不知不觉的做这些,几乎变成习惯性的在做,你说我倚赖她,是的,我是倚赖她,因为只有她最了解我!然后,她发现你转移目标了,你居然喜欢了那个可怜的、失明的妹妹!于是,她除了退到一边默默忍受以外,她还能怎样?她只能把你让给我!那怕你是她的全世界,她也会让给我!你懂了吗?”

  “慢慢来,巧眉,”凌康努力整理着纷乱的思想。努力想去分析她的话。“你确定嫣然说她要我?”

  “她当然不会说她要你!”她气急的:“她以为我要你!她怎幺还会说要你!”

  “那幺,”他憋着气说:“那只是你的猜测!我或者伤害过嫣然,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巧眉,巧眉,你不要再作茧自缚了!你想得太多了!你知道,这五年来,我心里只有你吗?你知道我快被你折磨成粉成灰了吗?你知道我爱得有多苦恼和无助吗?……”

  她靠在沙发中,嘴唇颤抖,面色苍白,她努力呼吸,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她那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更雾了,一滴泪珠静悄悄的滑落到唇角,停在嘴角边颤动……这使凌康心动得要疯了,他不顾一切的仆过去,把嘴唇压在她唇边的泪珠上。

  巧眉惊跳起来,又怒又怕又恨,她说了那幺多,他居然还胆敢来碰她,她想也没想,伸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那耳光清脆的挥在他面颊上,凌康怔住了。巧眉也怔住了,她并没料到自己这一耳光会打得这幺准。而且,她生平还没打过人,这使她狼狈而自惭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直退到钢琴边去了。

  凌康呆呆的望着她,被她这一打而打醒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仔细的注视她。

  “对……对不起。”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哑声说:“我想是我太鲁莽了!我必须学习对你慢慢来……”

  “你必须学习对姐姐快快来。”她轻哼着。

  怎幺?又绕回老题目上去了。凌康用手撑着头,觉得简直要崩溃了。

  “巧眉,让我坦白跟你说吧,不管有你,还是没有你,我和你姐姐之间,都没戏可唱了!世界上,什幺事都可以勉强,只有爱情,不能勉强!”

  她默然挺立,好一会儿,她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然后,她轻轻的开了口:“你知道爱情不能勉强?”

  “是的。”

  “那幺,你又何必勉强我呢?”

  他的脸刷的变白了。

  “巧眉!”他低喊。

  “我不爱你,凌康。”她清楚而残忍的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未来的姐夫,我对你的感情仅止于此。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纠缠不清了!”

  他有几秒钟不能呼吸,然后,他毅然的一摔头,走出了那间琴房,重重的带上了房门。

  他几乎没看到卫氏夫妇,穿过客厅,他僵硬的,径直的,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卫家的大门。

  嫣然当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但是,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坐在沙发中,她怀里捧着本翻译小说“不饮更何待”,却一个字也没看,她在等嫣然。卫仰贤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工厂在南部,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所以,他被兰婷逼去睡了。

  嫣然是被一辆像坦克车似的嘎嘎作声的怪车送回来的。

  兰婷克制自己不去花园里探看什幺。嫣然走进了客厅,面色红润,眼睛闪亮,浑身绽放着青春的、醉人的、几乎是璀璨的光华。

  “噢,妈妈!”嫣然歉然的惊呼,这时才想起来,她整晚都忘了打电话,本来嘛,海边没有公用电话亭。“希望你不是在等我!”

  “我当然是在等你。”兰婷说,宠爱的看着嫣然。“看样子,你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方小姐说,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了。”

  “唔。”她含糊的低应,幸好方洁心看到她和安公子一起出去,她敢说,方洁心也很欣赏安公子。安骋远最近一直是“砚耕”的常客,借书还书的忙得不亦乐乎。方洁心曾经笑着对嫣然说:“如果你不要他,让给我啊!”

  “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

  罩得住姓赵,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全图书馆的员工却都称为“罩得住”。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只差没办喜事了。

  “哈!”方洁心笑嘻嘻的说:“那安公子对我从没正眼看过,好象全图书馆只有你一个管理员。假若他也肯跟我谈什幺沙士汽水、拖儿死太……我那个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

  拖儿死太,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有次他来借书,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学生坚持要借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着的“战争与和平”,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考书”,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忍不住就插了嘴:“杜斯妥也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兄弟们’,他可没写过什幺‘战争与和平’。那本‘战争与和平’是个可怜鬼写的,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你就不会忘记了,他的名字叫‘拖儿死太’!”

  当时,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只有安骋远这种人,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太,所以他有个“吃吃酒一起吃酒”的电话号码。嫣然想着,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想什幺?”兰婷问,把嫣然拉到身边坐下。“晚会很热闹吗?很有趣吗?”“噢,”嫣然回过神来,慌忙说:“是的,晚会很有趣,非常──有趣。对不起,我忘了打电话回家说一声。”

  “没关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兰婷由衷的说:“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

  嫣然怔了怔,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在刺探什幺,似乎在担心什幺……不过,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在担心,一直在忧愁。

  “妈!”她坦白的问:“家里有什幺事没有?巧眉──怎幺样?”

  “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我也不懂的事。”

  “哦?”

  “巧眉把凌康气走了。”

  “气走了?”嫣然怔住。“怎幺气走了?他们──吵架了?凌康说了些什幺鬼话是不是?他到底在玩什幺花样?我该找凌康好好谈谈!哦,我真该死!我就记得今天有件什幺事要办,找凌康!”

  兰婷仔细看嫣然。

  “或者凌康没做错什幺。”她吞吞吐吐的说。“是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关着门吵,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我们父母总不便于偷听,然后,凌康就一怒而去。凌康走的时候,气得眉毛都直了,脸都绿了,认识凌康这幺久,我没看他这幺气过。等他走了,我去问巧眉,巧眉只是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肯讲,然后就在钢琴前弹了一个晚上的悲怆!”

  嫣然沉思,半晌,她问:“你有没有试着打电话去问凌康?”

  “我试了。”

  “凌康怎幺说?”

  “他只说了一句话:‘去问嫣然!’就把电话挂断了。”

  “问我?”嫣然惊愕得张开了嘴。“我怎幺会知道?我又不在场?”她转动眼珠,忽然想到了某一点,不禁出起神来。

  兰婷深刻的打量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瞧,嫣然,我是真的该问问你了。”她说:“我直接问出来,你不要忌讳。我觉得,凌康好象成为我们的家庭问题了。”

  嫣然默默不语,深思着。早上,巧眉说过一句话:“如果凌康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

  真的,这已经成为“家庭”问题了。

  “嫣然,”兰婷继续说:“我必须问你,凌康和你之间,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嫣然很敏锐的看了兰婷一眼,母亲的话里有期盼的意味。

  幸好,她对凌康早就死了心,早就不在意了,幸好,她现在已经有了安骋远!假若自己真的一头栽进对凌康的感情里,现在会怎样?会被迫变成“牺牲”打。她悲哀的笑笑,幸好,在五年前,自己已经预见了这一日,已经退步抽身了。

  “妈,”她吐了口气,说:“我坦白告诉你,我和凌康之间,根本没有‘开始’过!他从一进我们家大门,眼睛里就只有巧眉了。”

  “是吗?”兰婷印证着自己的回忆。“我想,巧眉并不这样想。我想,凌康会被你们姐妹二人的谦让,变成个孤魂野鬼!”

  “噢!”嫣然直跳了起来:“我去找巧眉!”

  兰婷伸手想阻止。

  “她已经睡了!别去打扰她!”

  “我必须去打扰她,这件事比睡觉重要得多!”

  嫣然头也不回的说着,就径直冲进巧眉的卧室。

  巧眉正躺在床上,嫣然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关上房门,她直接跑到巧眉床边,在床沿上重重的坐下,她伸手摇撼着巧眉的肩:“巧眉,我知道你根本没睡着,你好好的告诉我,你和凌康为什幺吵架?你说!”

  巧眉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她的头发缎子般披泻在枕头上,脸色很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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