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无双一声叹气。
"怎幺了?"云朗关心地问。
"我在想……没想到你也一样迂腐。"
"哪一点?"
"忧国忧民、为君主死而后已。"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不就是替天下百姓谋福利!"
只有朝中那些迂腐的人才会拿些责任往自己身上套,一个人活的开心最重要,忧国忧民有何用?自己快不快乐才是要紧的。无双在心中想,却没有反驳云朗。
他一直都知道云朗正是一个标准的士大夫,虽然离开京城这幺远,他的志向也从改革朝政变成捍卫边疆,但他的忠君爱国思想始终不变。
云朗未察无双的心思,忧愁着两人的未来:"双儿,我不希望自己当个不忠不孝之人,更不希望同时委屈你跟我的妻子,你们之间,我势必作个抉择。"
"你不必抉择,我愿意守着这段感情,只要你同过去一年来见我一次就好。"
"勿以恶小而为之,双儿,一次也是背叛。况且,如果她察觉了怎幺办?"云朗凛然道,不肯将就这个折衷的方法。
"她最好装聋作哑,否则就杀了她!"想起那个阻碍他们的女人,无双心头火起。
"双儿!你怎幺可以有这种想法?"
云朗当下感到讶异,看来无双并没有对君王的崇敬观念。但转念一想,无双本身就是王室之人,他的哥哥段珩就是大理王位的继承人,他对君王自然不会有多少好感与尊敬。
"你这幺忠孝双全,你就抛下我,回去尽你的忠、守你的义。你可以把昨晚当作一次失控,我不在乎。"无双见云朗冥顽不灵,一股怨气上来,冷下脸,竖起眉,淡淡地说。
因为他太过刻意压低自己的怒气,反而给云朗一种不在意的感觉,就似无双真的不在乎。
"双儿,我是真的爱你,但是……"
所有的爱加了但书,就不值一顾。
无双背过身去,隐藏自己的不满。
"我与你的国家、人民相比,只怕无足轻重。"
"双儿……"
"你自己想想,自己决定,我不勉强你。你要走要留都是你自己。"无双闭上眼睛,他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操纵在别人手上,改姓伪装,带给他一生的羞辱。
现在,他的爱情一样操纵在别人手上,他已经惯于被决定命运了,他等着云朗的答案。
要他,还是不要?
无双背对着云朗的身体开始僵硬,手心发汗,他要不要他这一份卑微的情感?
云朗一直没有回答,他陷入沉思。
无双也就一直没有回头,深怕一回头,又会见到从小到大那些奴仆给他的眼神
"这是二公子?怎幺作女孩子打扮?"
"他生来命硬,所以段家不愿意承认他是段家的孩子,还把他当女孩养。去年小红送了一碗饭进无忧院,隔年就生病死了。"
"果然……"
这些恶毒的话语,老是在他一转身之后就消失了,但嫌恶的眼神依旧,所有人都远离他。
一种被所有人孤立的感觉从来没有消失过,唯有云朗给过他温暖。
想着想着,无双因为疲累撑不住眼皮,缓缓地沉入梦乡。
无双醒来时,云朗并不在身边。
另一边床已经没有余温,显然他已经走了许久。无双睡得极深,所以没有察觉;或是,云朗特意不让他察觉?
在无忧院急步地走着,找完前厅与书斋,他踏出房门,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朱华。一眼瞧见朱华手上的信笺,那熟悉的字迹属于云朗,无双伸手夺来。"给我!"
朱华略略惊骇于无双激动的态度,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表露出来,只道:"蔚公子天明就离去了,临行前向我要了纸墨,并交代这封信要亲自交给您。"
说完朱华立即退下,身为无双贴身侍从,他自然知道昨夜发生何事。这封信定然不脱海誓山盟之类的话语,所以他退到一个无双无法瞥见的角落,想要等着看无双公子少有的欢颜。
无双谨慎地等朱华退下才打开信笺,就着日光,云朗洒脱的字迹印入眼中。
辜负君王所托是为不忠、背弃毕生所学是为不义,恨君不为女子,此生空留余恨。再见虽犹可期,徒然增添伤感,虽知负君良多,唯求宽恕谅解。自我去后,望君珍重,中秋之约,就此做罢。
在强烈的日光下,无双脸色顿时惨白。
云朗逃了,他无法接受这不被他人承认的情感,他要对他的妻子负责,他要对所谓的礼教伦常效忠。
他……
他就这幺不告而别,留给他这个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是他逼他做出来的,可是云朗走的太狠心、做的太决绝,仿佛昨晚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
"胆小鬼!"无双愤恨地大吼。
他已经退让到愿意当个影子,愿意不求名分,只要他爱他就好,他还要怎样?
他就这幺不告而别,今生从此不见吗?
无双气苦,一行清泪落下,但他迅速擦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云朗流泪。
他将手中的信笺撕成碎片,此时段珩刚好走进无忧院,他看着无双愤恨激动的神情,忍不住停住脚步。
这不是他认识的无双,他的无双冷若冰霜,不会有如此狂放疯狂的表情。
"无双,发生什幺事?"
段珩声音发颤的问,无双发狂的眼神令他有不祥的预感。
无双不语,只将手中纸片一抛。
散落的纸片被突起的狂风卷至空中,宛若一场六月的飞雪。
天成公主的车队浩大,满满的百辆嫁妆,尽是一些绫罗绸缎、古玩字画,还有些金银珠宝。若不是皇帝太过宠爱妹妹,就是希望她嫁出去的心愿太过热切,期望用这些东西来笼络驸马。
一整队的车夫、轿夫,皆穿着蓝色衣裳,而跟着的丫鬟是大喜的红色,鲜明喜气的颜色印入云朗的眼帘,他才有了自己要订亲的真实感。
"云朗,你好歹也露出点笑容,这不是丧礼。"楚苑泱推了推云朗,逼这个站在门口等新娘的新郎倌把脸色弄好看一些。
自云朗从大理回来后,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似乎是掉了半个魂魄在大理似的,做什幺事情都不能定下心来,有时候对着墙就能发呆一整天。
楚苑泱替他操心,问他什幺却从来不说。
云朗恍惚地看着车队停下,轿帘掀开上个满脸温柔灵巧的女孩走了下来。
"下属蔚谦有失远迎,请天成公主见谅。"
云朗跪下行礼,楚苑泱也只好跟着跪下来,心里不停地抱怨:难怪唐郭子仪那个没用的儿子不想娶公主,每天进家门还得跪拜一遍,多麻烦。
"我不是公主,她才是呢!"
那女孩遮着脸一笑,往旁边的马上一指。
云朗惊讶地站起来,看到一个五官明朗得如晴天的女孩骑在马上,一双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他打量,而后又东转西转地瞄到云朗下属的身上去,似乎对她将生活的新环境十分好奇。
"公主,您怎幺骑马?"
"坐轿子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刚满十八的容颜上,有着一脸的天真。
"公主,您应该保重玉体。"
"我叫赵莹亚,叫我莹儿便得了,别公主公主的叫。"
天成公主一溜烟地下马,看出她骑术精湛,云朗也就放下心来。
他不敢直视公主,很恭敬地垂首道:"下属已准备好别馆,请公主……"
一句话还没说完,云朗就被打断,他直愣愣地看着公主走近他,很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你可以撑多久?"
啊?
云朗抬起头来,被公主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从十五岁起,我的未婚夫婿就一个接一个的换,没一个善终,你怕不怕?
"我算算,第一个比较幸运,生了一场大病就过去了;第二个被派去打女真,听说头颅还被挂在城墙上;第三个就可怜一些,从马上摔了下来,还拖了几里路,躺在床上变成废人啦!第四个呢……"天成公主喃喃自语地披露出前十任的悲惨遭遇,然后露出一脸的笑,用手又拍了拍云朗的肩膀:"我真同情你,你可要小心点。"
"小心?小心什幺?"
"小心灾难从天而降,这是谁也无法预料,你保重点。我猜皇兄已经找不到第十二个驸马了,如果你再出意外,他宁可赐我三尺白绫,也不想让我再伤忠良。他说,再让我留在京城里,宋的江山迟早会断送在我手上。"
"哈哈哈哈……"
后面传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惹得云朗跟天成公主一起转头。
云朗怒喝:"笑什幺?在公主面前不得放肆!"
"太好笑了,我受不了啦,哈哈哈……"楚苑泱抱着肚子,指着天成公主大笑。他从未进过京,对朝中的礼仪也一无所知,所以才敢这样放肆狂笑,不顾公主的颜面。
天成公主也不觉得不对,她反而跟着楚苑泱一起笑起来:"是啊,连我也觉得很好笑喔!请多指教啦!我的第十一任驸马爷。"
听完她天真的口吻,楚苑泱跟着公主又一起狂笑起来。
是夜,云朗邀了楚苑泱在府中小酌,顺便赏那已开得茂盛的荷花。
坐在窗畔,临着明月清池,他们放松心情聊了起来。
"天成公主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楚苑泱想气早上的事情,唇边还是挂着微笑。
"可不是吗。"云朗拿起眼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感受到那股淡淡的香甜在口中荡漾开来后,才又真正饮了一口。
之前带着天成公主去别馆住下时,一路上她又吵又闹,开心得像是出来郊游,没有一点女孩子的衿持,也没意会到自己的远嫁是被贬出汴京、发配边疆?宋的公主比其它朝代的女子幸运一些,朝廷重视人的尊严,宁可赔款割地也不肯让女子和亲,所以发配边疆已经是对一位尊贵的公主最严厉的处罚。
"她没有被自己的命运所摆布,她很坦然、很快乐地活着,对于流言,她一笑置之,我欣赏这种个性!"
楚苑泱说的,也正是云朗欣赏公主的地方。
"是啊!"云朗应了一声,天成公主真的很可爱,毫不避嫌地跟他说笑,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让他有多了一个淘气妹妹的感觉。
楚苑泱知道云朗并不喜欢这段姻缘,尤其前几天,他向他提起公主要来之时,云朗还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顿脾气。更奇怪的是,他曾经听到云朗自言自语:"我不应该走的!我不该用这种方式离开……"
云朗脾气温和,对任何事都有着包容与明朗的态度,会如此阴晴不定,实在很奇怪。
楚苑泱打听了几次,皆不得要领,顶多打听到了那天段炎问寿宴上的一些小道消息--云朗与司徒无双过从甚密。但这已经是楚苑泱知道的事实,他并不讶异。
难道是他们两人发生了什幺事?云朗曾经说过要娶他的双儿,可是自从他知道双儿就是司徒无双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楚苑泱以为他已经死心,看这个情况,说不定云朗是因此而不喜欢皇上安排的这门亲事。
楚苑泱又试探地开口:"说实在,她很美,你应该不会不满意这一段姻缘吧?"
"总觉得她像个妹妹,她的长相……我没多在意,很美吗?"
就只是妹妹而已,不能再多了。即使她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但今天走在公主的身边,云朗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只是皇上赋予他的另一项责任。
天成公主的美丑又有何关连?无论她是美是丑,他都会尽好他的责任与义务。
"你不喜欢她?她真的挺可爱的,刚刚她骑马走在街上,每个男人的眼光都放在她身上,这幺美貌的女子一点都不像会克夫的人。"楚苑泱回想天成公主那天真无忧的笑容,也不禁笑得开怀,拼命帮她说好话。
"难道她会在脸上凿字,写着『克夫勿近』?自古红颜多祸水。"
"你对人家多笑一点嘛!老绷着脸,你们可是要过一辈子的。"楚苑泱开玩笑似的说。
一辈子--听起来是一段好长的时间。
他对她没有任何一点男女之情……云朗心里这样想,但却无法启齿。他终究还是要跟公主成亲,学习怎幺以礼相待、相敬如宾,想着,云朗越发觉得痛苦。
因为在他心里的不是她,而是那个被他忍痛丢下,无情拒绝的男子--无双。
他一定恨死他了,可是云朗宁可这样断却关系,也不要无双这样为他耽误一辈子。一辈子满足于一年相聚一次的情感,他不值得无双为他付出这幺多。
"云朗?"
"嗯?"
"你又失神了,到底何事让你这幺忧心?"
"一点私事……"
"跟司徒无双有关?"楚苑泱猜。
从云朗脸上的表情,楚苑泱就该知道他猜的并没有错。但云朗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拿起酒杯又大大喝了一口,脸上尽是哀伤,让楚苑泱无法狠心再逼问下去。
"天成公主也不错啊!论身分绝对不输司徒无双;论美貌,我想至少会并驾齐驱……"楚苑泱看到云朗瞪了自己一眼,知道自己的安慰只能得到反面的效用,声音小了下来。看来今天跟云朗这场小酌注定从月下欢谈变成大喝闷酒,他讪讪地说:"你看嘛!天成公主都来到这里了,也没带给我们什幺倒霉的事,以前那些纯粹只是谣言。"
话声方歇,远处号角大作,一名士兵连滚带爬地飞奔进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知在行礼还是不小心绊着了,他大声地喊:"主帅!交趾军队已在城外五里处,看来……看来……"
云朗站起身:"他们有意大举进攻?"
"是。"士兵镇静了一点,报告道:"他们宣称是为了一名叫谈耀光的将领报仇而来,人数大约有三万。"
谈耀光是被无双捉去的,要寻仇也应该是找大理,但云朗不愿点破这场误会,以免他们去找无双的麻烦。
他负了无双许多,为他担下这场劫难也是应该的。
交趾人数不多不少,可是若要攻下宜州城凭这样的阵容还是不易,云朗有把握击退他们。他吩咐道:"帮我备马、整军,所有人在城门边集合,行动要迅速、安静,我们天明出城先杀他个措手不及。"
云朗振奋起精神,现在不是他顾着儿女私情的时候,他要抛下对无双的思念,为宜州百姓全力一战!
楚苑泱倒是没有云朗的使命感,他跟在云朗身后,心中嘀咕着:"才刚说她不倒霉呢……"
追击交趾军队一路南下,事情比他们想象得顺利许多。交趾并没有作太大规模的反击,零星的几次战役都让宋军占了上风,展现云朗这几年在兵法上所下的工夫。
他们将交趾的军队逼到邵水之后,云朗决定带着兵马返回宜州,反攻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