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这是你的名字吗?"
嗯!是的。
云朗渐渐可以听到她心中的声音了,微微一个动作,他就可以分出她是在微笑,还是在叹息。
"那我以后叫你双儿,好吗?"
白衣人点头。
回想至此,云朗唇边扬起温柔的微笑,他道:"双儿,她叫双儿。"
"这名字满好听的嘛!姓什幺?"
"不知道。"
"家住哪里?"
"不知道。"
"唉……我真受不了你,你什幺都不问,只怕白发苍苍时,你仍然是孤家寡人。你每天就只会关在安抚使的官邸里念书练剑,也不懂得出去应酬、交际,还好天下太平,等战事一起,你临阵磨枪就来不及了。"
云朗任由楚苑泱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自己却心满意足地对着酒坛不住抚摸,幻想着三日后的相聚。
提前了一天来到湖边,云朗带着一颗雀跃的心等候。一声马啼惊动了他。
回头一望,一匹马飞驰在陡峭的山路上,直直朝着这个方向而来。一个白影跟着马匹飞舞,离云朗尚有十丈远,白衣人飞身自马而下,快步地奔过来。她奔了几步就停下来,持着马缰,凝望云朗。
"你来啦!"
她点头。
"这幺巧,跟我一样提早一天?"云朗露齿笑道。
她又点头,今日的她没有戴纱帽,但层层的薄纱仍然掩着面容,露出一双秀气的眼睛。
她的眼睛似乎在笑,解开系在马鞍上的行囊,她提着行囊走到云朗身边。
"好久不见。"云朗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幺,他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先拿起钓竿隐藏自己的心情,还是先跟双儿寒暄。
双儿依然没有开口,云朗也不介意。他喜欢双儿的地方正在于此,她善解人意,云朗每一言一行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而云朗也意外地能够在双儿的无言中,了解她的纤细心思。
每每想到两人不可思议的默契,云朗就感到自己的幸运,在这茫茫的人海中,竟可以找到如此两心相知者。
"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一些。"云朗笑,发现双儿的身材一天比一天高,不过只矮自己半个头,真令人惊讶。
双儿点点头。
他发现双儿还是佩着剑。
"剑法练的如何?有没有进步?"
双儿摇摇头。
云朗一时兴起,笑道:"我表演一套剑法给你看。"
他从行囊抽出长剑,点劈挥砍,一套漂亮的剑法在日光下挥洒出来,激得处处银光。几个翻腾纵身,他身影飘忽,如一道青色的影子。
最后一招,长剑射上十丈,云朗纵身在空中以剑鞘接合长剑,一个鹄子翻身落地,姿势美妙至极。
"双儿,我表演的如何?"
她拍了两下手掌表示称赞。
云朗活到这岁数,才玩这等耍把戏逗心上人欢喜的手段,虽然得偿心愿,脸却不由得红了起来。
"不好意思,见笑了。"
"不。"
她写完一字后,也抽出长剑,飞身而起,同样舞了起来。
云朗细看她舞的剑法,居然与自己的剑法丝毫不差,身法灵动,比起他多点霸气的剑舞又美观了几分。
她舞的虽只有其形未有其意,但这番记忆力已经够让云朗惊骇。
双儿虽从不言语,但她的举止总不经意地显露出她的聪明。
若双儿是男子,肯定比自己更有成就,云朗每每如此想着。
他随即加入剑舞,两人动作一致,如两道重迭的影子,煞是好看。
当两人收剑落地,双儿眼望云朗,许久许久,她没发一语,而云朗也看不出她的思绪。
"双儿,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聪明的女子。"云朗佩服地说。
此言一出,双儿悄然转身,走到一旁,坐在石上发呆。
他说错了什幺?云朗不解。
双儿捏着石头旁的杂草,用力地像是要攀住某个支撑她的支柱。她的身影有种无助的感觉。
"双儿,怎幺了?"云朗关心地问。
她摇摇头,一松手,草在她的掌心散成飞灰,飞了满天。
女孩子的脾气总是这样喜怒无常,云朗纵容地摇摇头,没有再多问下去。
这一年天气怪异,不过中秋,山上便下起纷纷白雪。
双儿披上一袭名贵的雪貂披风,而云朗却只有一麻草编成的斗蓬。
双儿凝视云朗半晌,忽然身体前后摆动,无声地狂笑。
"看我像个渔翁很好笑是吧?"云朗戴上个斗笠,越发像着渔夫。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双儿写完,不由得笑倒在地上。
"怎幺?是笑我这个渔翁不像样?"云朗微笑。
雪纷纷地下着,落坐于湖畔的两人,周遭的一切似乎盖上了一层面纱,什幺都看不清楚,却又不由自主认为,这是此生当中看过最美的情景。
云朗不知怎幺,在这一片雪景当中,突然壮大了胆子。
"冷吗?"他对双儿说。
双儿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坐过来点吧。"
双儿轻轻地靠近,发觉云朗的手温暖地将她拥近,靠在他的身侧。
隔着两人厚重衣物,这靠近虽没有任何一点肉体上的接触,但两人的心上却同时有了异样的感觉。
云朗的心微微牵动,为了身边的人儿。
想起楚苑泱的提醒,云朗想着该开口问双儿什幺好呢?从哪一点开始问好呢?
你住哪儿?
今年贵庚?
看你武功不错,是在哪儿学的?
为什幺从来不开口?
为什幺总是蒙着面纱?
他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但在此刻,他却觉得什幺外在条件都不重要,只要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就够了。
他想说的话只有一句,他若无其事地暗示:"说不定以后我们两个可以隐居在这里,每夭钓鱼、练剑,跟花草鱼鸟为伴。也许我们没事还可以舞剑为乐,我听你吹萧、你听我弹琴,岂不快哉?"
双儿没有说话,云朗也没再开口。
一只孤鸟从山边飞过,哀哀地鸣着,像是在诉说心里的孤单。
第二章
"云朗,你在发什幺呆?"
走进群书环绕的书房,楚苑泱一眼就看到云朗支着头在作白日梦。
这个书房原本已经狭小,云朗天生不拘小节,每读一本就顺手搁下,弄得架上、椅上、几上处处都是成迭的书。
他也不许下人帮他整理,他说:
"你们帮我整理,我就找不到我要的书了。"
有主人的许可,下人顺理成章地跳过书房不打理,任由云朗胡来。
但看到这些东一落、西一落的书籍,楚苑泱不知云朗如何能将书的放置位置分划清楚,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书比较少的椅凳,清出几本《离骚》、《天问》,才换得一个栖身之所。
他坐下,又问了一句:"云朗,你在发什幺呆?"
云朗手中点划,听到这句话才如梦初醒。
"啊,苑泱你来啦?"
"你现在才发现?"
苑泱发现好友病的不清,此病症叫做相思病,病发时意识不清,所有现实事物被隔绝在十重天外。
他提醒道:"交趾最近动作频频,我担心对宋有企图。"
"会吗?"
"怎幺不会?前年他们进犯宾州,对我大宋的领土早有谋夺之意,加上大理似乎有意与其狼狈为奸;现在朝中新旧两派斗争,无力顾及边关之事,我们自当为百姓着想,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云朗看苑泱气急败坏,连忙安抚他:"你看,这不是吗?"
他指指挤在一堆书中央的地图,图上所绘正是交趾军队目前驻扎的邑州。
"咦?"
楚苑泱又惊又喜。
"原来你已经开始策画了。"
"真以为我只会发呆吗?"云朗指指地图:"这里有交趾的将军府,军队驻扎是理所当然;但近日,交趾各地的军队都往这里移动,其中一定大有内情,我准备去一探究竟。"
"让我军主帅去当斥候?这不好吧!不如让我去,更何况我的武功不在你之下,足可以担负这个责任。"
"不,你论武功、论才智的确可以担任,可我就担心你这个急惊风,一发现什幺就莽撞地去处理,若你落入敌人手中那该如何是好?"
"也只能赔上我这贱命一条啦!"楚苑泱嘻皮笑脸地说。
云朗不赞同地皱眉,把地图卷起。
"我已经决定了,我明天就动身,去一探敌军行动。"
"交趾会不会与大理合攻我朝?大理段炎问垂涎我广西路已久,也许会跟交趾分一杯羹。"楚苑泱知道云朗心意已决,不再浪费时间跟他抢差事,反而把话题一转,推敲敌人的动向。
"大理?段炎问虽然领军有方,可惜太过莽撞,有勇无谋,只能镇守一方,若大举进攻定讨不了好。"
这一点跟楚苑泱倒挺像的,云朗在心里偷偷地笑,他们可也有一个有勇无谋的副将呢!
"可是……你没听说吗?半年前,段炎问的身边出现了一名女子,辅佐他平定了许多西南方的外患,并且扩大了大理南部的版图,现在大理已不是可以小看的对手了。"
"一名女子?"云朗惊讶地问,他倒是漏了这条消息。
"是啊!虽说没有人看过司徒无双的相貌,但据称她能诗能文,擅兵法攻略,才貌双全,号称'大理第一才女',你没听说过?"
"没有。"
"就说你犯了相思病,魂都不见了一半。"楚苑泱生气地说:"派个文人来领兵,真不知道朝廷在想什幺!"
云朗知道楚苑泱生气有理,所以没说什幺,他歉然地笑:"总之,我这一趟去查明敌情,将功赎罪就是。"
"先说好,要是敌人抓了你来威胁我,我会放你自生自灭,所以你好自为之。"
从古至今,敢以一个下属身分这样对上司说话的,大概也只有楚苑泱一人了。
但云朗对于楚苑泱的想法很欣赏,绝不可为了一人而对敌方投降、让步,即使那人是主帅也一样。一切应以大局为重,为了百姓,甚至连至亲知交也得牺牲。
云朗笑着说:"是的,我会小心。"
大理地势较高,虽已暮春,但夜里甚凉,一阵寒风吹过,更是渗进骨里,沁凉似水。
即使夜里甚寒,还是抵挡不了人们饮酒作乐的心情,像大理二王爷府中就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大理二王爷段炎问,手掌兵权,手下有十万兵马;与大理王段炎淼兄弟之情甚笃,更加强了他在权力核心的地位。
在大理,他的威望跟权力,绝对不亚于大理王,但兄弟之间却没有丝毫的妒忌,这也是长期以来大理王室间感情维系得宜的关系。
无双披着长衫,走过宾客聚会的喜香别院,发现段炎问请了几个亲信相聚,但可能有事先离开,留下几个亲信在房里说笑。
"二公子最近名声响得很啊!"
听到这句话,无双的脚步顿了一顿。
"可再如何功绩效人,到底是异姓,不可能继承王爷之位。还是小王爷的地位稳固。"
"是啊!再加上克父之说、不祥之命,多年来让他以女人之姿长大,外人根本不知段家有二公子。且现在大理第一才女名声已四播,更不可能戳破这层假象。"
"哈哈!说实在二公子比寻常女人更美上三分,永远当女人也不错。"
无双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话,他已经心若止水,所以这些话并没有伤害到他。
司徒无双--这是他的名字,他从来不是段家的一份子。
他自小就以女性身分长大,并从母姓,只为了避免在他出生之时,相士所占卜出来的克父、亡国之命。
他既没有反抗这个命运,也没有野心于王位之上,无端招来这番言语,实在不是他所愿。
可是……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半臂背子、白色长衫,虽尽量与男人相近,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女性穿着,他真的甘心以女性的身分活着?
"你就任由他们这样说?"
回头一看,段珩不知何时悄然到了他的身后,俊逸清秀的脸庞与无双几许相似,他皱着眉头,不悦之情溢于言表。这个段家大公子,正想要进去教训一顿这些胆敢侮辱他弟弟的亲信大臣。
无双心知肚明他是自己的哥哥,但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把关系划分得清清楚楚。
两人从小到大分隔两地长大,所以他们并不亲,连讲起话来都客客气气的。
"小王爷,您好。"
无双微微垂首,行了个礼。
"无双,你是我弟弟,何必见外用这种称呼?"段珩眉头一皱。
"无双不敢高攀。"
无双淡淡地说,这态度源自从小与段姓断绝关系的自卑,有一种生不逢辰的喟叹。
所以他总是用这种淡然的态度面对周遭的亲人,对哥哥如此,对父亲亦是。"有空到我房里坐坐,大家聚一下。"
"无双不祥之命,还是跟小王爷保持距离为佳。"
段珩打量垂首敛眉的无双。他今年已满十九,简单的素衣配上他漠然的气质、与生俱来的美丽容颜,果然如几位亲信所说,他若是女子,定会是倾国倾城的佳人,若换上男装,连号称大理第一美男子的他也自认逊色三分。
"半年后,是爹的五十生辰,他想要正式将你介绍给大理子民,也让你改回段姓。"
"不必了。"
"怎幺不必?你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该是让你认祖归宗的时候。"
"段无双?"无双抬起眼来笑,含着嘲笑意味:"那个名字太陌生,我高攀不上,且大理第一才女的名号将何去何从?给我这个名号不是一种补偿吗?现在反倒自己难下台阶了。"
多少年来,不管段家王室有任何大事,婚、丧、祭祖,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更遑论让他参加。
他被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着锦衣、服玉食,他的待遇只有比一般王孙更好,受伤的唯有他的自尊。
所以他年龄越长他越是孤僻,到了十六岁之后,他常把自己关在房子当中,几个星期不出房门一步。
无双撇着唇,现在想要补偿?太晚了!
一颗被孤独寂寞彻底伤害的心,他们根本无法弥补。
"小王爷,无双先告退了。"
"无双……"
段珩拉住无双的衣袖,以免他又逃开。
"放开!"
无双抬起他如冰双眸,长无双五岁的段珩被这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惊骇,颓然放手。
"我只是想跟你多聚聚,培养我们兄弟之情。"
"我说过不敢高攀。"
"听说你要出门?"
"关你何事?要提醒我着女装吗?"
无双一甩衣袖,转身往段府最隐密的角落走去。他没有去理会段珩被他这样无情的拒绝有何感受,也懒得跟他纠缠,更不解明明两人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他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给他一些亲情。
这只会更让他生气罢了!
如果可能,他希望可以离开王府生活,但亦知道这体弱多病的身子,却让他如笼中鸟,飞不出这个华丽精美的牢笼。
无双所居住的宅院为"无忧院",是十四岁的时候,他要求父母为他建筑的。愧对无双的段氏夫妇马上答应了他的要求,让无双可以有一个清静的居住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