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他终于走到这一步……"深锁的眉头,解不开这隐隐作痛的愁绪。
他们应该曾经是把酒言欢的好友啊!
若他是女子,也会是他今生比翼双飞的最佳伴侣。
如今却走到这一步,战场上兵戎相见,让千万的百姓为他们的孽缘付出代价。
若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就不该让这个错误扩大至今。
"苑泱,你以箭射我的手信入城,我有把握可以阻止屠城。"
对云朗的才智,楚苑泱向来信服,但面对大理第一才女司徒无双的最后宣示,云朗怎幺能如此肯定?
展纸、磨墨,云朗执起笔来一挥而就。
他交与苑泱:
"苑泱,刻不容缓,快去!"
"若大理屠城,蔚云朗将立时自尽,以谢宜州百姓。死后头颅由部属送上,以报司徒先生结交之义。"
在秋风凛冽的城上展开这封信,无双将视线转向城外不远处等候的云朗身上,他带着约二十人的队伍,隔着一段距离守候城墙下带信而来的楚苑泱。
好一个大仁大义之徒,他可以为国家死、为百姓亡,就是不愿意好好地活着,接受他对他的爱;他坦然地面对战场上的生死,却对他们的爱逃得无影无踪。
司徒无双怒极而笑,笑声远远地传出去。
"哈哈哈……结交之义,你我竟是结交之义?"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司徒姑娘的声音如此低沉,竟似个年轻男孩。
云朗挺立不动,他当然听见了,只是在两国对立的时刻,他不可有一丝动摇。
"在下已将我方主帅的话传到,主帅请司徒姑娘三思,他绝对不希望两人反目成仇。"
楚苑泱昂头,看到司徒无双的衣衫在风中飞扬着,所有的士兵等着命令,只凭司徒无双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了上万人的生死。
无双轻轻说道:"如果不是当日你的绝情,又何来今日的反目。"
这句话只有朱华听见了,在他还没来得及拦住无双之时,白色的衣衫已经从高十数丈的城郭上飞出。
司徒无双纵身而下,一个白影飞纵十丈,转眼间已经来到楚苑泱的马前。
楚苑泱俐落地抽剑劈下。
"小心!"
云朗远远看到,不禁着急地出声提醒,但这一声,到底在提醒楚苑泱还是司徒无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司徒无双一翻身已到马上,他怒气攻心,不管直劈向他的利刃,单手握住,另一手直拿楚苑泱的咽喉;楚苑泱也不是省油的灯,单手一格挡住了司徒无双的擒拿,但无双直扑入楚苑泱的防守范围之内,用整个人的力量将他撞开。
白影一翻,两个人自马上摔下,大家可以清楚的看见司徒无双手上鲜血淋漓,但已经拿住了楚苑泱。若以平日的条件来相比,楚苑泱武功实比无双高出许多,但今日他有伤在身,且无双是拼了命的打法,一消一长,反让无双得手。
"云朗,一命偿一命,你拿自己来换他的命。"
"苑泱,没想到我的命马上就贬值了,宜州上万百姓的命没把我卖出去,现在只能换得到你这条贱命。"
"少开玩笑了,你现在一定想抛下我不管。"
楚苑泱无奈地说,没想到他今天要命丧司徒无双之手。战死沙场本来是轰轰烈烈的军人本色,可是死在一个女人手上,楚苑泱有愧对列祖列宗的感觉。
"没错,我正要逃之夭夭。"云朗哈哈一笑,豪迈地说,看似丝毫不把楚苑泱的生死放在心上。
"喂!记得每年我的忌日来上炷香。"这种反应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楚苑泱也跟着哈哈一笑交代后事。
"没问题!"
云朗调转马身,数十人随着他井然有序的离开,没人过问他所做的决定。
如此多忠心耿耿的部下,如此多愿意为他舍命的人,如此多爱戴他的百姓……
云朗为这些人活着,而不是为了他。
无双放开楚苑泱。"你走吧。"
"为什幺要放我?"
楚苑泱目瞪口呆,不知道司徒无双为什幺又改变主意?是因为杀他这个无名小卒没有实际效用吗?
司徒无双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的眼睛追随着撤退的军队,正确的说,他的眼睛没有从云朗的身影上移开过。
他的手依然流着血,为了抓住楚苑泱,他不惜让手腕多上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鲜血渗过他的衣衫,让白衣上又增了几抹绛红。
看到司徒无双的眼睛,楚苑泱觉得流着血的,似乎不是那道伤口,而是司徒无双的心。
"他说过,此生了解他的唯有二人,杀了你,他会恨我一辈子。"司徒无双低低地说。
楚苑泱有些疑惑,司徒无双的声音并不似女子,以往都是由他人传话,今日他才第一次听到司徒无双的声音。
"你……"他不敢提出疑问。但看进那双清如寒冰的眼,若她不是貌可倾城的美女,又有谁可担当这个称呼?
司徒无双没有多做迟疑,他往城墙的方向走,与楚苑泱擦肩而过。
"快去追云朗,要不然我马上杀了你。"
司徒无双话语未完,一个纵身,在墙上几个轻点已回到墙头,轻功之高,楚苑泱自认不如。
司徒无双是男人?
追上云朗的回程当中,楚苑泱一直大惑不解地想着这个问题。
宋军突围了。
这已经在无双的意料当中,所以当包围的将领回城报告时,他只是抬了抬眉,没有太多反应。
过去三天,无双下令每隔一个时辰将宋军的小队一一压到城墙上诛杀,尸首丢到城外,任由其腐烂或被野兽分食。
在他一连杀了上千位士兵后,如果云朗没有任河反应,才会令无双惊讶。
云朗不会死的,要死他也会等到战役结束才自杀谢罪,无双知道。
这种庞大的压力,逼的云朗只有两个选择,投降或逃跑。
"他果然只会选择逃跑,懦夫!"无双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摔至地上。
段炎问与段珩和他同席而坐,看到无双的反应皆是惊讶,无双很少有这幺明显而激动的怒气。
一位歌女儿无双发怒,走过来帮无双换上一杯酒,顺便帮自己也倒了一杯,对无双笑语:"公子别生气。"
她被叫来服侍段家父子的餐叙,笑容中微带紧张,本能地带着讨好。
她不知道自己所服侍的是大名鼎鼎的司徒无双,看他穿着华贵,脸上神情高傲,以为是大理某个贵族公子,所以大胆地说:
"公子容貌实是我生平仅见俊美无双,别皱着眉头嘛,"说着,歌女轻声娇笑,向无双靠去。
段珩听了只笑:"那我呢?"
"公子当然也是,不分上下。"
无双的眉头一紧,歌女靠在身上的感觉并不让他厌恶,那温软的触感反而让他心中一荡,这就是女人的感觉吗?
歌女身上香气袭人,无双不禁暗自比较,天成公主的相貌为何?云朗所选择的女人到底是何种模样?也似眼前的女子一般容貌娇美、小鸟依人?
无双沮丧,身为一个男人,他的比较失去所有身为男人的自尊。
他握住歌女的下巴,将歌女的脸拉至自己眼前:"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所有一切跟你易地而处。"
"我?小女子身分卑贱……"
无双看着明眸皓齿的歌女,一股痛心与无能为力的感觉涌上心头,为什幺上天不一开始就让他身为女子,他的一生就不会如此多舛了。
"身为女子,已经是无上的幸运。"无双幽幽地说。
不知是否听出无双的痛苦,那歌女明媚的大眼中流露一丝同情。
这同情激怒了无双,他残酷地将歌女推到一旁:"推下去斩了!"
"公子!我……"歌女惊讶地看着他,连求饶都忘记似的,她满脸的不相信,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幺。
当她被带下,无双只是冷笑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恨自己身为男子。若身为女子,至少云朗不会觉得这段感情不可告人,自己也不会压抑着,卑微的让这些情感藏在暗处。
可恨的是,云朗不愿意做躲躲藏藏的事情,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逼得他不得不采取这些高压的手段。
但,至今还是没有效果,云朗还是逃了,这一股怒气无双无可发泄,现在一古脑迁怒至这个敢称赞自己的女人身上。
俊美无双、才高八斗这些无聊的称赞有何用?他始终得不到一份真情。
"无双,她没有犯错。"段珩看不过去,皱着眉头开口。
"宜州全城没有犯错,我们还是进攻了,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无双端起酒,又是一杯。近来他喝的越来越多,试着麻痹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对杀戮失去同情的意念。
他也没犯错啊!为什幺就得关在无忧院当中长大?
段珩在外面尊荣地享受他的地位、光采,他却连段家的聚会都不得接近一步。每次府中大肆饮酒喧闹,自己只能在无忧院中焚香弹琴,自我安慰地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些庸俗的事物。
"无双,你变了。"段珩抛下一句话,匆匆忙忙地起身,要去解救那位歌女。
无双也站起身,对一直冷眼旁观的父亲拱手:"将军,请让我带兵去追蔚谦的军队。"
"无双,他们脱困时损伤了至少五千兵力,现在不足四万,不成气候,何不先订好策略再攻一城,以逸待劳,等他们不自量力的反击?"
"不,我要亲自去追!"
段炎问眉头略皱:"无双,你不是告诉过我,穷寇莫追?"
无双平静无波的脸蒙上一丝凄楚:"是的,穷寇莫追,但这个人不同,我要追到天涯海角。"
"无双,你从小不执着于任何事,为何此次……"
无双轻轻打断了段炎问的话。
"爹,只有此次,就让我任性一次。"
"双儿,你终于叫我爹?你叫了!"
自小到大,无双总是叫他王爷、大人、将军,冷冷的以阶级跟他划清关系,无论段炎问如何讨好他、宠爱他,他也从不表露任何情感。今天一句爹,胜过攻下宋朝的半壁江山。
如果无双的心是一座坚硬的城墙,他今日好不容易才剥下其中的一块岩石。
此刻,别说是千军万马,即使要以他王爷的地位来纵容无双,他也无怨无悔。
"无双谢谢父亲的养育之恩。"无双跪下,弯身叩拜。
段炎问连忙起身扶他:"无双,为什幺突然行此大礼?"
无双摇了摇头。
"无双,你到底在想些什幺?"
段炎问惊疑不定,无双生性恬淡、沉稳,从没有今日这些坦露情感的表现,他的心中有着不祥的预感。
仿佛无双要离开他,再也不回来了!
"无双只是醉了。"
无双摇摇手上的酒杯,脸上有个恍惚的笑容,看来所言不虚。
段炎问这才放心地松手,让无双离开。
他屈身告退,蹒跚地走到户外,一只水鸟飞过,冷月下发着银白的光,而那光芒却比不上无双眼中清冷绝望的光。
他是醉了,被自己放得太多的情感所灌醉。
穷寇莫追,是的,在兵法上的金科玉律,他却甘愿一犯,只盼将他夺回。不能得到他的心,他愿意倾尽所有来换得他的人,所以他用尽手段,毫不容情,就仅是为了逼他投降,将他绑至自己的身边。
无双仰头,看着倚在山边将满的月,又快中秋了。
同样的月,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情。
第八章
隔日无双即带领三万余兵马出城追击,追至河边,才知道云朗一行已渡河而去,并且毁掉十里内唯一一座足以容马匹通过的桥梁。
这个举动犹如两面利刃,一方面是阻止了大理的攻击,但如果他们想要反击也需要绕路而行。
无双派人修桥的同时,也令人偷偷打探宋军的去处。
"蔚谦将兵马分成三路,分别守在桥的彼岸、守南、与芳里三处。"
前军队长赵景一得到情报,连忙进入无双的营帐来日报,因为无双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大部分的调派还是由赵景来执行。对于无双的男子身分,赵景当然知晓,也知道自己如果泄漏,绝对是死路一条,在军中,司徒无双的命令只在一人之下,甚至胜过小王爷。
但段珩并不在意司徒先生的权势高过自己,这一点微妙得让人不解。不过段家已经是所有王朝当中少见的异数,兄慈子孝,没有权力斗争、尔虞我诈,整个王室犹如一个和乐的大家族,所以既然司徒先生是段家的表亲,得宠也不足为奇。
听完赵景的话,无双摇摇头,很自在地弹起琴来,左手轻按、右手挑动,他在心中叹息,云朗怎幺会这幺糊涂?将兵马分为三部分守住河的南岸竟以为有用?
司徒先生自顾自地弹琴,旁边的朱华又对自己视而不见,只注意着帮自己的公子泡茶,赵景只得乖乖地立在旁边等候指示。
好不容易一曲奏毕,无双抬起双眸,那绝美冷俊的脸上,有一丝怡然自得。
"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请司徒先生直说。"赵景虽然是个骁勇善战的将领,但对这些文诌诌的兵法却毫无头绪,只得苦笑着问。
"本来我们兵马数旗鼓相当,他为了防我们渡河,不得已将兵马分成三部分,正给了我们个个击破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我们必须连夜调动全部兵马专攻一点,便桥修筑好了吗?"
"两个时辰内可以完工。"
"好!派两百人渡河,吸引敌方的注意力,其余所有队伍往便桥集结,听我命令大举入侵。"
赵景得令正要出营,无双又拦住他:
"慢着。"
"司徒先生何事?"
无双冷笑着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我要蔚谦的活口,谁抓到他就是这场战役的最大功臣,我重重有赏。"
赵景看着这个末满二十的少年,心中兴起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他没有将大理的任何一兵一卒看在眼中,交战当中死伤难免,军旅生活,每听到出征的号角似催人命的凄凉,少有军人不悲从中来;但他不是,他眼中发出来的光芒,就像是要去狩猎般的兴奋。
在他眼中,大理这上万的兵马不过是他的棋子,他对于死伤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蔚谦。杀害宋的军队或折损大理兵马对他没有任何差别。
想到这里,赵景不禁同情起蔚谦,居然招惹到这聪明到狡狯、残忍近冷血、且大权在握的司徒无双!
他的生死现在就操纵在司徒无双的手上,如果司徒无双要他死,他就绝对无法活过下一场战役。
当夜,大理的兵马悄悄地往便桥前进,一鼓作气,很快就击溃了守在彼岸的军队。
"全军覆没?"
"是。"
云朗垂首,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却选择布下少许兵力来诱敌,不顾他们难逃一死的命运。是自己久居战场,也开始残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