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善镇,一个在大唐版图中,渺小到让人找不到的荒僻小镇。
关于这个镇——嗯……该怎么说呢?
它很平凡——请注意,它不是普通的平凡,而是非常非常的平凡。至少到目前为止,它平凡到为文写书者,根本不认为会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在此地发生。
这里的人们生活恬淡,不但简朴知足、安居乐业,而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宛如人人钦羡的世外桃源一般,呈现一片大同世界的美好景象……呃……这听起来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夸张,但仔细想想,其实也相差不远嘛!
因为,化善镇从没有类似杀人放火的大事发生,就连偷拐抢骗之事也从未曾耳闻。
总之,这个镇已经“祥和”到完全乏“恶”可陈的地步。
如果你真的穷极无聊,想在这个和乐的平凡小镇中找寻一丝丝的“不平凡”,那么,你可能会“惊喜”地发现,它最特殊的地方竟是小镇里唯一的一座庵院——
渡尘庵。
言及此,有人心里可能已经开始犯嘀咕了。开什么玩笑!放眼全国上下,人人礼佛崇道,上自大唐天子,下至市井小民,置寺立观蔚然成风,别的不敢讲,就是佛寺众多,光是长安城内就有佛寺上百所,不仅数量多,规模也大;相形之下,一个小镇里的一座小庵有什么好稀奇的,闭眼随便找一个都比它来得有规模。
不过,如果说整个化善镇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尼姑,而且全都住在渡尘庵里,少与人接触,这……听起来总有些“不平凡”了吧!
基本上,渡尘庵位在化善镇西边的树林深处,位置相当隐蔽,离镇上也有段距离,庵里的尼姑都是自给自足,有自己的农地可供耕种,因此平常很少走出树林。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反而更增添了它的神秘感……
“哈哈哈……”
“呵呵呵……”
“嘻嘻嘻……”
衬着落日的余晖,从林间深处、庵寺内院里隐约传来三阵“不平凡”的笑声,活像鸭子学鸡叫似的——怪异得很!
当下,只见偌大的渡尘庵后院,三团圆圆胖胖的身躯,像三颗黏在一起的球,并排蹲在菜圃旁。毫无疑问地,这三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正是出自她们之口,而她们身后,站着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尼姑”……
官水心皱着眉、抿着嘴,无奈地看着眼前笑得不知令夕是何夕的三位师姑。
自从她向她们宣布自己一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之后,她们就像忘了她的存在似的,三个人立刻聚拢成一个小圈圈,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讨论什么,而且还不时发出奇怪的笑声。
官水心深吸一口气,对着仍蹲成一窝的三位师姑,再次大声重申她坚定的立场:
“我真的决定了,十八岁那天,我要正式剃度受戒,成为真正的比丘尼。”
这一宣告有如五雷轰顶,经过一番热烈讨论的三位师姑,这才想起官水心的存在,纷纷转过身子站起来,面对这个“噩耗”。
“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想不开?”
“你这样叫我们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呢?”
“就是嘛!而且头发剃掉会不好看啦!光秃秃的,像我剃起来就很丑。”
三位师姑一涌而上,按照顺序一人一句,转眼间已像三只母鸡抢着保护一只小鸡般,将官水心团团围住。
看着眼前又在唱“三簧”的师姑,官水心忍不住摇摇头,笑了。
在渡尘庵里,就属这三位师姑最亲近,行为言谈也最特别。
大师姑图理,一向理智,说话直接,笑声十分爽朗。
二师姑圆情,较为感性,言谈之间喜欢动之以情,笑声比较腼腆。
相对于圆理和圆情的个性,三师姑圆圆就显得比较活泼,个性憨直可爱,只是时常搞不清楚状况,讲话沾不到重点。
她们三人年龄相仿,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也是“人如其名”,“圆”得颇具“分量”除此之外,她们还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她们素来乐观,不太会为一件事烦恼太久;所以像现在,她们极力拧着眉头,眼睛却盈满笑意的样子,着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要她们正经严肃地讲话简直比杀一只鸡还难。
她们现在一定已经想好千百种理由来反对她了,不过,怕什么?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受三位师姑“熏陶”良久,她早练就以冷静的态度去应付各种状况。
她太了解她们了。
“阿弥陀佛,师姑这么说就有些偏颇了,水心从小就抱定必入佛门之心,怎么会是看不开呢?而且娘临终前也曾说过,等我十八岁时,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愿意剃度为尼,而我已经决定好了。”
官水心浑身散发出不容妥协的态度,让一直将此事看得很轻松的三位师姑,不免也感受到事态的严重,看来水心出家的决心比她们想象中还要来得坚决。
这还得了!
她们三人好歹也是看尽人间冷暖之后才决定出家的。她,官水心,可就不同了。
她在渡尘庵出生,也在渡尘庵里长大。自从五岁那年,亲生母亲官倩柔因身体孱弱往生后,多年以来,她们三人基于保护的原则,一直没让水心出过渡尘庵,她的人生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丝毫没沾染到人世间的任何污彩。
照理来讲,同为出家人的她们,其实可以让水心的人生继续白得彻底,没理由反对她剃度为尼才是。
但,只要一想到这孩子的人生还未开始,就已注定长伴青灯,怎能不令她们这些做师姑的心疼呵!
“你早已皈依三宝,已是佛门中人了,并不一定要和我们一样剃度出家嘛!”
二师姑圆情按着官水心的肩头,语重心长,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哀凄一点,她的眼角甚至快要成功地挤出一滴泪水了。“而且你娘的意思是,等你十八岁时若还没嫁人,再做打算,你还有好几个月才十八……”
圆情还来不及讲完,三师姑圆圆连忙勾住官水心的手抢话道:“嘻嘻嘻,别担心,有三师姑在,绝对替你找到一个如意郎君,顺利在十八岁以前嫁掉,我以前可也是炙手可热、大家抢着要呢!凭着三师姑我的姿色,你还会差到哪里去吗……”
“哈哈哈,水心又不是你生的,她的长相关你什么事?”一直比较少说话的大师姑图理突然大笑道,并指着圆圆的鼻子说:“而且你不要忘了,你刚才的提议早就我们被否决掉了。”
“可是我还是认为替水心安排嫁人才是最好的点子。”圆圆咕哝道。
“那是个愚蠢的点子。”圆理撇撇嘴。
“它才不蠢!”圆圆气呼呼地大叫。
“万一水心所嫁非人,到头来还不如出家算了,那你说蠢不蠢?”图理两手插腰,以多出半个头的身高优势俯看着圆圆。
“可是……”
“我不嫁人,我要准备参加考试。”官水心的一句话果然又顺利地让三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身上,否则大师姑和三师姑又要斗嘴斗个没完。
二师姑圆情似乎比较冷静,点了点头,问道:“哦……考试吗?今年好象是在长安考的,是不是?”其实她一双杏眼早已笑瞇成半月形,不断地和图理猛眨眼,一副奸计就要得逞的样子。
“这……我还不清楚,要再问问看。”官水心低声回答,她原本是想等到获得三位师姑的同意之后,再去多想有关考试的事情。
“不会错的,每年都是在长安举行的。”圆理拍着胸脯保证道。“对不对呀,圆圆?”圆理用手肘子顶了圆圆一下。
“对呀对呀!这个我最有经验了,想当初我就是考了好几年才通过,其中有一道题目我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圆圆又准备搬出当年的事迹加以说明。
“那是因为你笨!”圆理一根钉子当场碰了回去。
“我才不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总共考了哪些题目,不信我说给你听……”
圆圆反驳道。
眼见三师姑又要和大师姑卯上了,官水心赶紧将话题岔开。“这么说来……是不是表示你们已经答应了?”
“答应什么?”三位师姑转而看她,异口同声。
“让我剃度出家。”
“还早呢!等你二十岁再说,而且你得先通过考试才行。”圆理师姑笑得贼兮兮地。
“这样说好象我考不过似的!”官水心咕哝道。
三人沉默地对望一眼,似乎在评估她通过考试的可能性——亦即她们“计划”失败的可能性。最后,图理点头说道:“没问题,一定会成功的。”
官水心闻言之后,感动莫名,忍不住同时抱住三位师姑,虽然事实上有点困难,因为她的手臂没那么长,无法负荷她们的身形范围。“谢谢你们给我的鼓励,水心一定全力以赴,努力应考。”她感激道。
圆理忍不住大笑。“哦?是吗?哈哈哈……”
“呵呵呵……其实你也不必太努力啦……”圆情也掩嘴而笑。
“嘻嘻嘻……”圆圆则只是笑着,还没想到要说什么。
瞧!好一幅温馨感人的天伦和乐图呀!真令人感动。
只可惜她们三位怪异笑声的背后,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她们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也就是指官水心必定不会通过考试。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考试,这般重要呢?
※ ※ ※
一般人的印象中,似乎只知道通过科举考试的人可以当官,却很少人听过当僧尼之前,还得先通过考试的。
不要怀疑,根据大唐政府规定,出家者先要在寺院中作“行者”,从事各种劳役,垂发而不剃发,女孩子在十八岁以前,可以从师受沙弥戒。然后,等到政府规定的度僧的日子,经过政府的甄别或考试,合格者给予度牒,才算取得僧人的资格,可以剃度出家。
不过,通过是要年满二十方可以正式剃度,没经过政府许可而私自剃度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哦!这也就是为什么官水心必须参加考试的原因。
因此,十八年来,官水心终于出了渡尘庵,而且是独自一个人。
她身着沙弥尼所穿的缦衣,将头发绾进尼帽里,除了一套替换衣物、钵和几本经书之外,只带了随身水囊、缝衣针等生活必需品。
也许是第一次接触外在世界,虽然出庵大半天还未遇到其它人,不过官水心还是乐在其中,对所见事物都充满了高昂的兴致,在它的眼里,外面的树和庵里的不同,树林里的鸟啭声听起来也不太一声,甚至连呼吸到的空气感觉都是特别的。
所有的事情似乎部比地想象的顺利许多。原以为三位师姑对她执意要参加会考之事必会反应强烈,岂知,她们的态度不但突然转变,而且还力促庵里全体僧众一致同意让她出外参加考试。
只是她有一项小小要求——她必须只凭自己的力量前往长安应考,作为一种基本的修行,而这项要求也已获得住持的同意。
以三位师姑以往对她的保护态度来看,这次她们主动要求让她一个人单独出远门,确实是有些反常。
不过也好,反正官水心本来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前去应考,不想麻烦任何人陪她,更何况三位师姑已替她画好前往长安的地图,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想到此,官水心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和煦的阳光从树缝间倾泄而下,官水心仰起头,任微风徐徐拂过因赶路而略显红润的双颊,循着潺潺的流水声,她来到一处林间小溪。
官水心在心底小小欢呼了一声,快步朝溪边走去,赶了大半天的路,正好可以歇歇腿、休息一下。
用溪水洗净手而后,她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便像个准备做坏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脱了鞋,迫不及待地将一双莲足浸入水中,任冰凉的溪水洗去其中的不适。她从没一次走过那么长的路,两脚着实有些吃不消。
舒服地坐在溪旁的大石上,官水心取出师姑画给她的地图研究着,走了大半天,她根本还没走出化善镇,照这种情形,她不禁开始怀疑两个月内她是否真能顺利到达长安。
算了,不想这个,她将地图和包袱搁在一旁,也将这种俗世的担忧拋诸脑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吸取空气中蕴涵的草香与泥土味,想象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舒适感,此刻,官水心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如她的名,如水般的透明清澈……
她就这样徜徉在天地中,静静聆听风儿吹过树间时所发出的和鸣之声,享受那份宁静,直到一声“刺耳”的窸窣声传来……对这突来的“干扰”,官水心不由得皱皱眉,那是什么声音?
窸窣声持续出现,官水心觉得这声音好象……糟了!她突然低呼一声,迅速张开双眼望向噪音来源。
果然!她的地图……正挥一挥衣袖,潇洒的随风而去了!官水心反射性地弹起身子,赤足追赶弃她而去的地图,只见它如蝴蝶般,随着风的节奏翩翩飞舞,忽高忽低,最后竟顺势“翩”上了一棵大树。
官水心两手插腰站在树下,气喘吁吁,想着要如何把地图拿下来。
这棵树非常高壮,而且枝叶浓密,爬上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实上她也不敢爬,她从小就怕高。
如果此时能吹来一阵风,将地图从树上直接台下来,那该有多好!官水心双手合掌诚心地祈祷。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这会儿反而静悄悄的,一点风都没有,这方法显然无效。
瞧!这就是偷懒不赶路的结果,遭到惩罚了吧!官水心叹一口气,忍不住自责了起来。
突然地,她想到一个更好的方法。她捡起一块石头,站妥位置,瞄准树缝间的白色目标用力掷去。
“啪”地一声,她好象打中了什么,声音有点闷闷的。
官水心紧张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鸟窝掉下来,才重重吁一口气。还好,如果因此杀生岂不罪孽深重?
她放心地捡起石头,再丢一次……“啪!”
这次她确定打到目标了,可是,怎么没见到地图飘下来?她又连续试了好几回,还是不见地图的踪迹。奇怪了?
正在纳闷的同时,她瞥见河边有一枝被人丢弃的长竹竿。
嘻,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变换策略——既然丢不下来,改用构的!
她开心地取来长竹竿,回到树下,踮起脚尖,将竹竿伸进浓密的树叶间开始拨弄,只见一片片树叶飘落而下……然后……嗄?卡住了吗?
官水心用力扯了扯竿子,抽不回来?她不信邪,又试一次,奇怪!竿子还是卡着不动。然后,地似乎感觉有一股力量正拉着竹竿……
“南——无——阿——弥——陀——佛——”官水心僵直地念着佛号,吓得赶紧放开竿子,只见竿子仍然“挂”在半空中晃荡,她瞪大双眼,不由得倒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