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什么冥海王还是金龙神,谁都不能再把你带走。”他恶狠狠地瞪着袭攸冥,一派保护之姿。
袭攸冥毫不理会伏裘可笑的反应,迳自转过头看着窗外。
伏氏摇头苦笑,她的还阳与轮回可轮不到伏裘来决定,她以眼神示意伏冉灵暂时安抚下伏袭的情绪,然后迳自转开话题,单纯地以生前的模样与自家人细话家常,渐渐地,忘记静候在一旁的袭攸冥,也忘记时间飞快地流逝。
袭攸冥在咫尺外静望着伏冉灵,看着她在父母亲面前的软语娇嗔、一颦一笑,他漫不经心地挑着眉凝望她,思绪游移到了一个缥缈的境地。
伏冉灵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袭攸冥,目光与他交遇,她迅即低下头,掩饰心头的仓皇,一颗心醺醺然,仿佛灵魂深处都要被他看穿了一般。
她恩忖着,这三个时辰是与袭攸冥之间最后的联系了,她心中矛盾地渴望时间就此凝止,凝止在他深切迷魅的目光之中。
三个时辰匆促而且短暂,能满足的亲情很短,爱情的满足更短。
时辰一到,伏氏的神情蓦地转冷,脸色霎时变得木然,灰白,两眼空洞无神,她再也不认得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也不再记得冉灵娇喊娘亲的声音了。
伏冉灵的泪水迸出眼眶,遏抑住颤抖的哭泣。
袭攸冥在伏裘身上下了睡咒,免得伏裘疯癫起来胡乱痴缠一遍,他平静的琥珀色的瞳眸注视着伏冉灵泪痕斑斑的面容,这样的生离死别他已看得厌倦不过了,每一个凡人的生生世世都是如此,无一特别。
“再见一次死去的娘,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他淡淡的问。
“纤解一点思念之苦而已。”她哽咽着。
袭攸冥不以为然地笑笑。“我认为这是单纯而无用的愿望。”
伏冉灵转向他,不悦地说道:“对你而言是无用,你是神,与天地同寿,自然不必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你们冷眼旁观红尘中的悲欢离合,怎能了解思念之苦有多么的折磨人。”
他听着,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异样之感,他当真不懂思念之苦吗?那么这几日来,对她念念不忘、错综复杂的感觉又是哪一种苦?
“我爹……”她哑声问,刻意避开流窜在两人之间的敏感情愫。
“你爹醒来后会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他的感情比你脆弱多了,我想这么做对他比较好。”他的嘴角微扬,轻轻说。
“能再见到我娘一面,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谢谢你。”她咬着唇。
“这是我能给你的补偿,你不需要谢我。”
这句话让她的心怦怦直跳,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一夜的欢爱缠绵,她的眉眼染上娇羞,飞快地低下头来。“把你的手给我。”袭攸冥忽然说。
伏冉灵呆了呆,把手伸出去给他,他握住她的手腕,诊了诊脉。
“做什么?”她不解地望着他古怪的举止。
袭攸冥深吸口气,确定她未曾受孕。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之后,心中的大石落了地,他轻轻松开她的手。
“没什么,时辰已过,我必须带你娘走了。”他的声音不热不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的心紧紧一缩,随即垂下眼,泪雾在她眼眶中抖啊抖的,险险欲坠。
“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你娘?”他突然俯身看她,轻轻呢喃着。
“谁会舍不得你这个淫乱的魔神!”她惊慌地后退一步,吓得心脏几乎跳到喉咙口来。
袭攸冥不怀好意地笑起,优美的唇弯起醉人的弧度。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别浪费这个称号??”
伏冉灵还不及反应,就被他攫住了樱唇,他的唇舌深深探入她的口中,狂妄地撩拨着她,吮尝着她口中淡淡的甜蜜,他的胸膛深处传来满足的低吟,她脑中一片昏晕,狂乱而迷眩地回应着,只剩感官敏感强烈的骚动。
她轻轻喘着气,双手拉紧他的金丝甲背,脸颊潮红一片。
袭攸冥有点讶异她的反应,没有推拒与不悦,他的心一震,立刻从她红唇中退开来,她却反而不自觉地弓起背迎向他,贪恋着他的吻。
他的心念大乱,想起幽冥判官给他看的生死文簿上所有关于伏冉灵的命盘,心中忐忑不安,开启她内心情爱之人绝对不能是他,倘若再这样继续下去,不只她没有未来,连他也没有未来了。
确定伏冉灵没有受孕,他就该尽快斩断两人之间的瓜葛,结束一切的荒唐,从此尘埃落定,待事过情迁,百年之后,她将不再记得他是谁了。
袭攸冥抓下揪住他衣襟的纤纤素手,飘然后退几大步,避开她迷蒙痴望着他的眼神,有礼而冷漠地说着:“我必须带你娘走了,将来……你会嫁给一个地位尊贵的男人,这一生从此衣食无虑。”
伏冉灵猛地一扬首,迷离的眼眸清明了。
“你安排的吗?”她逼视着他。
“是天意的安排,也是你今生的宿命。”
飘然淡逸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伏冉灵。
“我……今生不会再见到你了?”她的睫毛瑟瑟抖颤。
“来世恐怕也不会。”他感叹地浅笑,不忍看见她眼中的灰心绝望,旋身翩然走了出去。
伏冉灵脸上没了血色,怔怔的凝视袭攸冥淡金色的背影,带着娘亲的魂魄没入月光中,消失无形。
她眼眶中的泪水终是承载不住,缓缓流淌过珠玉般的面颊,滚滚而下。
这样的宿命,她可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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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裘的确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这场梦让他心满意足了好一段时日,整整半个月以来,他滴酒不沾,每日神清气爽地赴太极殿面见广仁王。
反倒是伏冉灵,镇日郁郁寡欢,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任凭她如何压抑,袭攸冥的影子总会乘虚而入,霸占住她的心。
原本以为伏裘总算回复了本性,当伏冉灵正庆幸自己不必再侍候一个醉鬼父亲时,广仁王突然下了令,命他父女二人进宫伴驾,并要伏裘专心恭绘一幅“五趣生死图”,好赶在清明节给皇室祭祀野鬼之用,而命伏冉灵用那一双绘龙的妙手,在御花园新砌的白玉石墙上雕绘九龙壁。
伏裘构思完“五趣生死图”的布局,一动起画笔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阴森恐怖,他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只点着微弱的烛火,专注地画着在地狱中饱受折磨的罪人。
广仁王命石匠用白玉石砌成一面墙,给伏冉灵雕绘九条戏水蚊龙。
伏冉灵呆坐在白玉石墙前已有好几日了,却是一点东西也画不出来,只要她一提起笔,就会想起袭攸冥讥笑过她的话??
“我没见过比这还丑的龙。这条龙缺乏宏伟气势,俊秀有余,刚猛不足。”她还记得他对她说那些话时的轻蔑神态,以及他眼中野邪的眸光。
她痛苦地闭上眼,脑中反反复复所想的全是袭攸冥,根本什么东西都画不出来,别说九条龙了,就算只要一条,对她来说都是很大的问题。
广仁王的旨意,她偏又不能拒绝不画。
她懒懒地提起笔,将笔头浸在水缸内,轻轻摇动了几下,墨黑在清水里一圈圈蕴染开来,她伸过头去,看着自己雪白的脸、乌黑的发,在水面上漾漾飘动着,水纹粼粼,阳光刺得她几乎眯起了眼,突然一张脸从水底浮出!
“啊!”她大吃一惊,整个人往后一仰,撞上一睹肉墙。
一双厚实的手顺势将她揽入怀里,她满脸惶惑地定睛一望,竟是广仁王!
她慌张地挣扎起身,跪地叩首。“参见陛下。”
广仁王咽了一下喉头,手掌心仍残留着抱住伏冉灵的柔软触感,以及她身上散发的甜甜幽香。
“伏姑娘??”他暗咳了一下,收敛色相。“已经进宫三天了,怎么还没有开始动笔作画?”
“陛下,民女身体不适……”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广仁王着实心疼不已,亲自扶她坐下,怜惜地说着。“你该早点告诉肤,朕好命御医替你诊治诊治呀。”话才一说完,便又立刻回身吩咐近身内侍??“快去抬一顶软轿把伏姑娘送回房去,再把御医请来给伏姑娘诊脉,快、快去!”
伏冉灵心想不妙,她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罢了,真要把御医请来诊脉,岂不是自己掌自己的嘴。
“陛下,不必请御医了。”她情急地喊。“民女不过是体弱人虚,不必要如此劳师动众。”
“体弱人虚?”广仁王瞄了瞄细长的眼,了解地点了点头,转而吩咐内侍“命御膳房炖些补品给伏姑娘补身子,从现在开始每日一盅,不许停。”
“是。”内侍人领旨,退出了御花园。
广仁王过度关怀的举动让伏冉灵感到心惊肉跳,若不是有那颗泪痣当她的护身符,她恐怕早已成为广仁王的众多嫔妃之一了。
“伏姑娘,你打算如何雕画这道九龙壁呢?说给朕听听。”广仁王贪婪而直接的盯着她看,忍不住心中赞叹,多么绝世的容颜啊!即使后宫丰艳如牡丹的瑜妃,也不及伏冉灵的十分之一之一哩,若没有那颗悲哀的泪痣碍事,他早已与她在龙床上缠绵数回不止了。
伏冉灵不着痕迹地侧过脸,躲开广仁王露骨的目光,小心谨慎地回答:“民女打算以海水为衬景,中间一条金色蟠龙居于主位,左右各画四条嘻珠的游龙,壁面再雕饰山石、云气,如此布陈,乃能衬出皇宫一派庄严肃穆。”
“好、好,就依伏姑娘的意思。”广仁王盯着她半含忧郁半含愁的眸子,心神飘荡不已,弯眼笑道。“待九龙壁雕画完成后,朕一定重重有赏,你慢慢画,不急不急,朕每天都会拨空来瞧一瞧你。”
伏冉灵把头低下,心里充满了厌烦的情绪,却又不好当面表现出来。
“陛下终日操劳国事,怎好日日来瞧民女。”她低语。
“就因为国事烦闷无聊,才要时时瞧你几眼解解闷啊。”广仁王放低声音,伸手在她柔滑的脸颊上摸了摸。
伏冉灵全身登时抽紧了,她轻轻一闪,避开了广仁王的触碰。
广仁王怔了怔,随即皱起鼻头一笑,说:“没有一个女人会选择避开朕的,你果然够特别,可是下回不能再这样了,明白吗?”
伏冉灵的脸色倏地刷自,背脊一阵一阵发麻,下回?下回他想怎么样?
广仁王低头嗅了嗅她的发丝,柔声说:“朕今晚要陪太后用膳,就不多陪你了,你若是身子乏了就别画,完成九龙壁不急在这一时片刻,朕……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伏冉灵忐忑不安地目送广仁王离去,惶惑琢磨着他话中之意,思潮起伏不定,她知道广仁王想要她,却又因为她在眼角点上的泪痣而忌讳要她,一旦秘密揭露了之后,她岂能逃出生天?
“将来你会嫁给一个地位尊贵的男人,这一生从此衣食无虑。”她又想起袭攸冥的话了。地位尊贵的男人?那个人是谁?
她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发着呆,任由着脑中胡思乱想,袭攸冥说了,这是她的宿命,这一生将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生下几个孩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全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那么,他无意间闯入她的生命又算什么?
在她早就注定好的命盘上其实并不包括袭攸冥的出现,而如今,他出现过了,也在她的身心留下了痕迹,她的宿命仍然能运转如常吗?
她不相信。
早在袭攸冥出现的那一刻起,她的宿命已不可抗拒地悄悄改变了。
她爱上他,思念他,一日比一日深,一日比一日痛苦。
她的泪静静消下,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思绪茫然混乱理不清头绪,眼中全是陷落爱情的迷惘和傍惶。
恍若失了魂般,她缓缓提起笔,舔了舔墨盘,扬手在白玉石壁上迅速勾画着,笔尖犹如翩翩飞舞的蝴蝶,一弯一撇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张男人的脸,她整个人凝止在白玉石壁前,眼角悄悄地沁出了眼泪,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
“袭攸冥??”她捧着脸,呜呜的哭出声来,哽咽地对着白壁上的人说着。“为什么不干脆在我身上施个咒,好让我完完全全忘记你?为什么不肯这么做?为什么……”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慢慢提起地上装满清水的木桶,泄愤地,狠狠朝白玉石壁泼下。
袭攸冥似笑非笑的脸缓缓融进了清水里,顺着石壁往下滑,渗入青石板地。
那一片晕染开来的墨黑,就像她那一颗已成死灰的心,含糊、斑阑,什么也看不清。
第四章
整整一个月,伏裘终于把“五趣生死图”画出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献给广仁王观赏。
广仁王只看了一眼,就被伏裘那种离奇恐怖的画法震慑住了。
画面上满纸烟雾,隐约看见一些阴森可怕的面目肢体,右下角是一片猛烈盘旋的焰火,形形色色的人在火焰翻卷之中受到牛头马面的狱卒虐待,有被狱卒的钢叉卷着头发的女人,也有被长矛刺穿胸膛的男人,另外有被铁鞭抽打的,被巨石压住的,由于伏裘的笔势忱目惊心,画得太传神了,所以当广仁王在观看时,仿佛连耳际都听得见凄声惨叫一般。
广仁王被这幅“五趣生死图”吓坏了,他匆勿将图卷起交给侍者去框裱,好一会儿才镇定心神,仔细打量着伏裘。
一个月的闭门作画,伏裘看起来两眼无神,眼眶圈着黑晕,尸白的嘴唇不停抖着,整个人较先前更瘦小、更委靡,模样看起来就像刚从“五趣生死图”中走出来的受苦者一样。
广仁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受不了伏裘那副阴森诡异的模样。
“伏卿辛苦了,你就先出宫回家好好休养休养,听侯朕的宣召。”
“这……小女尚未完成九龙壁,臣还是暂时住在宫里。等小女雕画完后再一道出宫。”伏裘沙哑地回话。
广仁王脸色一沉,不耐烦地喝斥着:“朕要你先回家就先回家,难道你还怕朕照顾不了你的女儿吗?”
“臣照此意,陛下息怒,臣即刻回家便是。”他恭恭敬敬地起身,紧咬着牙关,慢慢步出太极殿。
伏裘并不担心女儿在宫中的安危,他甚至希望女儿能更上层楼,好接替他成为广仁王驾前的御用画师。他心中虽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道伏冉灵己身陷水深火热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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