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惊,冲口而出:“陛下,伏冉灵吞下臣的内丹,早已非凡胎之身了,岂能再入幽冥地府?”
“岂能?”天帝呵呵冷笑。“你又岂能擅自增添凡人阳寿?幽冥地府启表上奏此事,朕也需要给冥司一个交代。”
“臣既然已决心付出代价,就绝对不把伏冉灵交给幽冥府。”袭攸冥的语气铿然坚决。
“你以为你能付出多大的代价?”天帝寒下脸,冷冷瞥视他。“你所犯下的诸多天条,以为随随便便安定一下晁东国民心就算是付出代价了吗?”
冥司秦广王转向袭攸冥,语带奚落,幽幽说道:“冥海王,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乃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你恃自身法力修为,寂灭伏冉灵之轮回,紊乱阴阳,冒读仙家法条,分明欺天罔上。”
“陛下,臣不敢这么想。”袭攸冥僵立着,额上沁出冷汗。
凌霄殿里的气氛沈重且压抑,天帝以冷峻的目光逼迫拷问着袭攸冥,袭朔日和袭释穹两人如坐针毡,都深怕秦广王的一席话会再次惹得天帝动怒。
“你给了伏冉灵多少年阳寿?”天帝果然怒气腾腾。
袭攸冥犹疑了半晌,才缓缓答道:“五百年。”
天帝鼻哼一声,怒气四射的双眼眯成了一直线。
“你当真决心要为伏冉灵的五百年阳寿付出代价?”
“是。”袭攸冥毫不犹豫。
“很好,你既然不肯交出伏冉灵,非要自己来付出代价,朕就好好成全你,你给了伏冉灵多少年阳寿,朕给你的惩治就是多少年。”
袭攸冥猛然扬首,脸色瞬间惨自。
“冥海王,就用你付出的五百年来抵罪。”天帝骤然令下。
袭朔日和袭释穹惊跳起身,疾呼“陛下三思”。
天帝面无表情,缓缓地传下旨意??
“北方有处极阴之地,名曰‘载天寒’,冰山互古不化寸草不生,着将冥海王打下凡,拘压冰山受罪五百年。”
天帝传旨的声音仿佛平地惊雷,让袭攸冥无处逃遁仅存的期望彻底燃成灰烬,他心中非常明白,这个惩治已是天帝所能给他最宽厚的恩宠了。
他倔傲地不肯求情,直视着天帝冷漠冰寒的双眼,他咬紧牙关叩谢恩典,回眸之间,他看见了天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柔和光芒,心念一动,预知自己的赌注并未输声。
他冷静了下来,在绝望中生起了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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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攸冥为了避免伏冉灵被四大天王及五方揭谛发现,便封往了祭赛宫的大门,并念动真言,隐密地将她藏在祭赛宫中。
伏冉灵完全不知道袭攸冥已被天帝拘压在极北的冰山底下,她以为他顶多像平时那样,离开个一时片刻便会回来。
她安静地坐在花架下煮茶、赏花,仔细将飘落的花瓣一片片拾进瓷盘里,不让落花成泥。
在这个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祭赛宫中,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她无法计算到底等待了多少时间,直到茶凉、心慌。神魂不定。
她走出花园,一路叫喊“迦耶”的名字,平日只要她一叫唤,迦耶便会立刻现身,但此刻却无论她怎么呼喊也唤不出来。
她忐忑不安地在大厅中来回踱步,愈等愈是心慌意乱,每一个时刻都是那么的迂缓难熬,她直觉感到不对劲。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笼上心头,脑海中忽然想起了袭攸冥日前说过的话。
“冉灵,既然我们都选择爱,就要有愿赌服输的勇气,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总有相聚相守的一日。”
她这才猛然省悟袭攸冥这些话中的真正涵义,倏然明白了他所决意面对的严苛处境了。
狂猛袭来的剧痛震裂了她的魂魄,一颗心顷刻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垫,彻底地支离破碎了。
“伏姑娘,你怎么了?”
迦耶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见她脸色苍白似雪,急忙扶住她颤抖的双肩。
“攸冥人呢?”伏冉灵反手抓住他,指尖深深陷入他的手臂。
迦耶脸色微变,变得和她一样白。
“伏姑娘,王……他……”
“他死了?”她的脑中一阵轰然巨响,呼吸和心跳停煞,几乎昏厥。
“没有,王还活着,但是……恐怕现在的他是生不如死了。”迦耶哽咽地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生不如死?”她梗住,浑身抖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帝将他拘压在极北方的一座万年冰山底下,受罚期限是五百年。”迦耶哭着继续说。
尖锐的痛楚终于溃决了,伏冉灵环抱往颤抖的自己,泪水疯狂滚落。
“攸冥!”她痛哭嘶喊,戳破虚空。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离开她?怎么能一个人躺在寒冷的冰山下?
“带我去……带我去……”她硬咽不能成声,虚软地摇撼着他。
“不行。迦耶扶着几乎软倒的她坐下,安抚着。”伏姑娘,你要冷静一点,王命我好好照顾你,我怎能让你去冒那么大的险。“
“迦耶……我求你……求你……”她力竭声嘶,紧紧揪扯着他的衣襟,狂乱地摇头哭泣。“我不能……不能在这儿枯等五百年……我不能……”
“伏姑娘……”迦耶震动地看着她,她那双盈盈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凄楚与哀求,他深深地被她打动,眼眶湿润起来。
“迦耶,我真的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去找攸冥,求你带我去……”她摇着他的手臂恳求着。
“伏姑娘,不是我不肯带你去,而是‘载天寒’位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极北之地,就连我都无法一天、二天,或是十天半个月能到得了,又何况是你。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安抚着。
“你难道无法御风驾云?”她掐紧他的手,咽着泪问道。
迦耶惭愧地低下头,面有难色。
“这……我小小法力只能腾云罢了,还称不上驾云,王还曾经笑我腾云慢得像老牛拖车,而你又是凡骨凡胎,以我的法力实在也载不动你。”
伏冉灵闻言怔了怔,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关系,迦耶,只要你肯把我带出东海,我慢慢走,总会走得到你所说的‘载天寒’。”
“慢慢走?”迦耶惊喊,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你可知道从这里到‘载天寒’有几十万里的路,慢慢走得走上几十年啊!”
“总比在这里苦苦的傻等好吧?伏冉灵含泪微笑,缓缓地,不容质疑地说着。”攸冥因我而受罪,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去陪他,一定要去。“
“可是……”迦耶犹豫不决,带着一个弱女子,在前往“载天寒”的途中会遇上什么凶险都难以预料,他可没有冒险的勇气。
“迦耶,你一日不答应,我就一日一日的求下去,非要求到你答应为止。”她的眼瞳清澈明亮,有股不能撼动的决心。
迦耶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头痛极了。
“好吧,我答应你。他揉了揉太阳穴,几乎可以想见袭攸冥痛斥他的可怕表情了。”不过,你也得先答应我一件事。“他急忙把话说在前头。
“你说。”
“如果我们能幸运到达‘载天寒’,你见到王的时候,千万要说是你逼我带你去的,别害我挨他的骂。”他无辜地嘟着嘴。
“那当然,我感激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出卖你。”只要迦耶肯帮她,要她交换什么条件都行。
迦耶咬了咬唇,深深叹口气,一脸豁出去的悲壮表情,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黑色的丹丸来交给她。
“把这颗丹丸含在口中,从现在开始闭上眼睛,紧紧拉住我的手不许放开,也不许说话,无论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都不要出声也不要理会,一旦出声,你就会窒息在海水里,千千万万要记住。”
伏冉灵专注地听着,点点头,然后把丹丸慎重地放进口里。
迦耶握住她的手,再一次郑重叮瞩她。
“伏姑娘,把眼睛闭上,等我说可以睁开了才能睁开。”
她顺从地闭上眼。
突然间,她觉得整个身子一轻,由迦耶领着,缓缓往上飘升,仿佛浸入了凝结的海水中,水波凉凉的、柔柔的拍拂着她的身子,她的耳鼓充盈着海水流动的声音,如梦如幻。
她恬静安适地微笑着,感觉恍若回到“祭龙神”时,在青浦河幽游漂荡的那一刻,没有畏惧,只有丰盈的幸福感。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不悔不惧,死生相随。
“伏姑娘,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迦耶的声音唤醒了她,她睁眼,听见波涛拍击着海岸的声音,发现自己站在岸边散乱的石块上,天上挂着一轮璀璨的明月。
她恍然失神了一瞬,忽然明白老仙翁何以放弃华丽的祭赛官不住了,因为祭赛宫里看不见日升月落,看不见人世间最美的景象。
“迦耶,北方在哪里?她缓缓眸,问。
迦耶仰起头,朝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指去。
“我们走吧。”她的眼眸清亮、虔诚,静静地微笑。
迦耶怔忡地看着一身莹莹白衣的伏冉灵,在深幽的夜色中微微泛着亮,痴心地追随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美得眩目。
第九章
“载天寒”是处寒荒之地,亘古无人烟,是个无情无爱的苍凉世界。
袭攸冥就受压在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塔之下,少了五百年的内丹护体,他觉得全身每个部分都像散开来了一样,身体仿佛根本不存在,不过,原以为这样的刑罚必定痛苦万分,然而除了极度疲累的感觉以外,倒没有感到无法忍受的痛楚。
他的思绪虚无膘渺,昏昏欲睡,一种倦极思睡的感觉。
难道,就这样躺五百年吗?他痛苦地自问。
让伏冉灵守在祭赛宫五百年,对她而言必然更是苦不堪言,当初救活她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不该恋眷她的容颜,不该恋眷对她的爱,不该害怕在永恒的生命里失去她,更不该救活她来饱受思念之苦。与她相约了要活下去,只要她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五百年的漫长等待,她能否承受?
思念和不安化成了庞大的力量,在他体内蠢蠢挣动,他的魂魄多么渴望能挣脱躯体,飞去寻她、拥她入怀。思念愈深,惆怅愈深。
“攸冥,你在这里吗?”
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袭朔日的声音,忽远忽近的,他凝聚心神,努力将心音传入袭朔日耳里。
“我在这里。”
“释穹已经讨救兵去了,你别担心。”袭朔日喊着。
“我不担心我自己,我只请你代我照顾伏冉灵。他费力地把心音传送出去。
“这个自然不成问题,不过伏冉灵已经和迦耶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了。”
袭攸冥的声音听起来惊愕不已。“迦耶怎么能跟着冉灵胡来!”
“别怪伏冉灵也别怪迦耶,怪只怪‘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你会落到这种下场,不也因为如此吗?怪谁呢。”袭朔日笑着说风凉话。
“这个地方太阴寒了,冉灵肉骨凡胎,怎么撑得住。”他轻轻一叹。
“你不是把一颗内丹给她吞下了,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点冷对现在的她来说应该还没有问题。”
“一般的冷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载天寒’不同,这里自混炖初开至今不曾化过一块寒冰,如此至阴至寒的地方,绝不是她能忍受的。袭攸冥幽幽低语。
袭朔日环顾四周,满眼所见的全是万年冰川、冰山和冰原,他绝对相信袭攸冥所说的话。
“朔日。”袭攸冥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和释穹别对冉灵伸出援手,以她和迦耶的能耐,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到得了这里,无论如何,我希望一路上的艰辛跋涉能让她知难而退。”
“万一遇上凶险呢?”
“迦耶对我忠心耿耿,誓死也会保护冉灵,然而以冉灵的个性,却一定不忍见迦耶受到伤害,如此一来,也好断了她想到‘载天寒’来的念头。袭攸冥顿了顿,继续说:”我也希望你和释穹别再插手我和伏冉灵的事,万一你们因此被我连累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袭朔日静默了会儿,忽然轻笑两声。
“你放心,我和释穹不会‘过度’插手了,以后会怎么发展,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很抱歉,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老兄,你欠我们的人情可多了,最好牢牢记在心里,将来好一笔一笔讨回来。”袭朔日爽朗地大笑着。
“我的异云宫里有点事,先走???”袭朔日化作一道红光腾上九霄,径回异云宫。
袭攸冥心中有股无法言喻的感动,他了解朔日和释穹都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自从他闯下祸事开始,他们便已插上两把刀了,这会儿,只怕两把刀会插得更深一些。
沈重的疲累感又深深袭向他,思绪益发缥缈涣散了,他无法自控地,滑进一场沈静的梦,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仿佛看见伏冉灵柔美轻盈的身影,袅袅亭亭,飘带掀飞,好似向他走来一般,慧黠的双眼闪着笑,把一双纤纤玉手递进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笑,安静地卧眠在世间最酷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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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冉灵在迦耶的引领带路下,骑马越过叠翠的苍山,穿过洪水激流,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坚定地往北方行去。
数个月圆月缺,光阴捻指,已到了秋分时节。
这一日,日色西落,迦耶拉着马,护着伏冉灵艰辛地翻过一座白虎崖,在一条清澈的溪流旁歇下。
迦耶牵马喝水,四下望一望,回身对伏冉灵说道:“伏姑娘,半里外有处枣梅林,我去摘些果子来给你吃,很快就回来。”
“好,你自己小心。伏冉灵点点头,不一会儿,迦耶的身影便没入昏蒙的山月中。
她坐在溪畔的枫树下,红叶轻飘飘地坠落在她的肩上,她静静与山水对坐,远望落霞孤惊,痴倒在这片美景中。
和迦耶已经走了快半年的光景,远方复盖着皑皑白雪的高山为何不见近一些?她在心里问自己,也在问袭攸冥。听迦耶说,“载天寒”在许多座这样的高山以外,攸冥,要走多少年才走得到“载天寒”呢?
她走到溪畔,汲水洗面,凝望倒映波光中的脸庞,悠悠一叹。
突然一阵狂风扫过,卷起漫天尘土,这阵风来得怪异,伏冉灵警觉地起身,抬眼四下望去,愕然惊见一头雪色白虎高高踞立在对岸的大石上,一双碧眼闪着幽幽冷光,不怀好意地瞪视着她。
一路上,她遇到过的毒蛇猛兽也不算少,迦耶总有办法保护她,逢凶化吉。但这一回的情况不太一样,这头雪色白虎碧眼中透露出不寻常的幽光,与一般猛兽的凶残兽性不同,这种感觉令她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