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氛红的树海中,有一泓绿水静静地躺著。
湖面清澈如镜,倒映着巍峨耸峙、层峦叠峰的群山。
千顷碧水,无一波纹,倒影如画,这方景致仿佛空灵寂静了亿万年。
不过,岁月无惊的天湖此刻渐变了颜色,腥儒的血污目苍穹星星点点落下,溅红了幽静翠绿的湖水。
天湖底有条小赤龙正在潜灵养性,一嗅到难忍的腥臭气,禁不住血气上冲,纵身跃出湖面,眯起眼睛细看——
见天湖上方半云半雾之间,立着一个巨大的人影,体形雄壮威猛,身披甲胄,肘间搁着一把降魔柞,形容颇似天界神将,但他双手中却捧着血淋淋的物体,令小赤龙大起疑窦。
他耸身上去,高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在此杀生扰我潜修!
身形威武,但面容却似童子的神将倏地抬眼,细细观看来人,见问话的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少年,一头赤红色的长发,衬着一身朱红色的甲胄,整个人就像一团焰焰红火。这少年有张俊美的傲慢脸孔,一双刀裁似的剑眉上挑,双目灼灼的,姿态挑衅地盯着他。
“我是护法天神韦驮。”神将微微一笑道。“不知小将在此潜修,惊扰之处多多包涵。
小赤龙微愕,原来眼前这位容颜看似孩童的神将,就是四大天王三十二将中的首将韦驮将军。
“韦驮将军失礼了,我属娑竭龙王一族,名叫朔日。”他急忙拱了拱手,不敢再无礼挑衅。
“噢——原来是观音菩萨二十八部众之一的娑竭龙王,也是护法的龙神之一。”韦驮笑点点头。问道:“此处离娑竭龙宫甚远,你怎会到此潜灵养性?”
朔日赧然一笑。
“潜灵养性的说法好听,其实我是被父亲罚到这里反省悔过的,因为数日前对龙宫甲的侍女发怒,失手打碎了天帝赐予父亲的一对琉璃盅,父亲一怒之下,便要我到此好好反省悔过。”
韦驮一听,呵呵浅笑了两声。“你这条小赤龙倒是性烈如火呀,不过既已成为佛法守护尊者,就该嗔心淡薄才是,你果然是该潜灵养性一番。”
朔日谦恭地点头,瞥见韦驮手中捧着的血红物体,好奇地问道:“韦驮将军方才降了什么魔物,为何气味如此腥臭?”
“我降的是一双恶鬼罗刹,他们吃了五个修行中的比丘尼,并且捣毁禅寺中的佛典,行径嚣张,非收降不可。”
朔日剑眉紧皱了起来,原来是一双作孽的魔物,天湖染上了吃比丘尼恶鬼罗刹的血污,听了就叫人感到不舒服。
“那么,韦驮将军手中捧的是……”该不是魔物的残骸吧?
“这是女罗刹腹中的婴胎。”韦驮飞下九霄,落在天湖畔,就着天湖水洗去婴孩身上的血污。
朔日好奇地跟过去看了一眼,血污净去,果然是一个白里透红的小女婴,模样甚是可爱。
韦驮苦恼地看着酣睡中的女婴,深深吐息。“恶形恶状的是她的一双父母,这腹中的女婴孩十分无辜,我不忍见这女婴未见天日就在我手中毁于无形,于是一时心软便留了下来,只是留下她以后,正烦恼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想不到竟会碰上了你。
“带回天界不行吗?”朔日在他身旁蹲下来,支着下颚问。
“当然不行,食人血肉的恶鬼罗刹绝不能带上天界。
“食人血肉的是她父母,又不是这个娃娃,她才刚出世,真可怜。”朔日看着那张红粉粉的小脸和绒毛般柔软的头发,禁不住心生爱怜。
“不如……”韦驮将小女娃放进朔日怀里,谈笑道:“你帮我个忙,将她带回娑竭龙宫抚养。”
朔日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捧抱软绵绵的小女娃,急乱地喊:“这··-··这怎么行…
“你的妹妹年方八岁就因修行‘法华经”而疾速成佛,这名罗刹女娃若能交由娑竭龙王抚育,我想是最为合适的。”韦驮的神情似已打定了主意。
“这”
韦驮将身一退,腾云直上九霄,立在云端祥和地笑道:“烦劳小将转告你的父亲,就说是我韦驮的请托,请娑竭龙主好好抚育这名女娃,时时教她诵读佛法经典,如此必能化去罗刹恶鬼心中戾气,并且助她成为守护佛法之护法尊者。朔日,你与她有缘,若能渡化她,便是你的无量功德。”韦驮手持降魔件,朝朔日稽了稽首。回身纵云而去。
朔目惊愕地怔立着,他是被父亲罚到此处反省悔过的,怎会莫名其妙地惹来了这个罗刹小女娃?他低下头,看着托在双手中柔软脆弱的生命,白皙稚嫩得宛如一朵新生花蕾,神情专注得近乎呆傻起来。
他与她有缘?
什么缘?他不懂。
女娃娃嫣红的小嘴啄起来吸吮着,他看着看着,不自禁地心生爱怜,此刻的他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想着——该先教她诵念“法华经”还是“严华经”才好?
第一章
娑竭龙王宫位在伊罗山后的大海底,宫墙七重、七重拦循、七重罗网、七重行树,无数众鸟相和而鸣。
颈上戴着七彩璎珞珠饰,身穿如薄雾似紫金衣纱的少女,姿态随兴地倚坐在白莲花池旁,在她腿边仰倒着一只乌龟,四脚朝天拼命挣扎着,不管它如何费劲力气,也无法将厚重的角壳翻转过来。
少女欣赏着乌龟狼狈的挣扎,不时发出骄恣狂放的笑声。
“望月——,,
一声低沉轻唤截断了少女快意的杨笑,她倏地跳起身,迅速将乌龟翻过来,回头甜甜地一笑。
“朔日哥,你回来了。
朔日蹙眉凝睇着她良久,刚才那一幕,他全看进眼底了。
“你在干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看着乌龟如获大赦般急急逃命,虽然速度还是慢得好笑。
这已经是数不清的第几回了,总是会让他看见她使坏。
望月耸了耸肩,妖魅的眸中漾着娇痴的笑,个头纤小却有着令男人咋舌的丰润柔软的身子,正习惯性地往朔日怀里腻去。
“没干什么,我在跟乌龟玩呀!”她仰脸睨着他,红唇微翘。
“是在玩乌龟吧?
望月格格轻笑。
“为什么爱欺负人的毛病总是不改?他敲了一下她的头。
“才不是欺负,我真的在跟它玩。”绝艳的脸蛋窝进他怀里,舒服地枕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你的玩法,龙宫里没有谁能消受得起。”
他双手抚摩着怀中雪艳细致的脸庞,温柔的轻斥声中满是疼惜。
“是谁又跟你告状了吗?”她撇嘴哼道。“是不是波叶?”
“波叶?”朔日蹙了疫眉,是守护娑竭龙王宝地的波叶?想不到她自己倒是先招了。
“我不过是在龙王宝池洗了洗手而已,想不到波叶竟然责骂我脏污了宝地,我可是龙王之女呀,什么地方脏了?”她气愤不平地说。
唉,朔日在心里叹口气。波叶很清楚她的真实身分是罗刹恶鬼,其实在这个娑竭龙宫里,除了望月自己不知情以外,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因此根本没有人会将望月当成龙王之女。
“然后呢?”他不敢想像她会用什么方式“惩罚”波叶。
望月邪笑,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光芒。
“我把黑水蛇斩碎丢进宝地里,呵呵,波叶这下子就知道什么叫脏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朔日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谁要波叶说我脏,我有那条黑水蛇脏吗?”她备受冤枉地大嚷。
“波叶只是尽他的职责罢了,你怎能这样恶整波叶。”他揉着眉心,叹口气说。
“宝池是龙宫之眼,你把眼睛弄污浊了,龙宫看不清凶险会是件很可怕的事,你怎能如此胡闹!
“宝池有自净的法力,过几日便清澈湛然了,紧张什么。”
她埋首在他襟口嘟嚷着,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胸上画圈圈。
朔日懊恼地低声~叹,阻止她手指顽皮的挑弄,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娃了,无法再逼自己假装忽略贴揉在他胸腹上的诱人胸脯。
他轻轻推开她,和她之间的关系,是到了该切断的时候了。
自从将望月带回龙宫以后,所有娑竭龙王一族的人都无法接纳她是罗刹鬼族的身分,父亲是因为碍于韦驮将军的请托,不得已才将她收为义女,取名望月。
他很可怜望月受排斥的处境,所以一肩担负起教化之责,教她诵读“法华经”等等佛法经典,期盼她能彻底化去心中戾气。
望月没有怀疑过自己是龙女的身分,而“罗刹恶鬼”这名词她也只在经典上读过而已,根本从来没有和自己联想在一起,因此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龙宫里所有的人,会以鄙视轻蔑的眼光看她?
龙族中只有朔日哥哥待她好,她便纵情享受他对她的宠溺,至于那些轻蔑她的人,她自有办法整一整他们,好让自己畅快。
罗刹克族中的女鬼,为了诱惑男人食啖,俱都拥有似天人妖艳的形貌,这些特点在望月渐渐长成后也都出现了。
她的粉脸绝艳、眼瞳妖魁,服波流转之间,流露出来的尽是不经意的魁惑。
两人亲昵的兄妹关系渐渐起了变化,他喜欢望月绝艳无暇的容貌,喜欢她专注睇他的眼神,就连她有意无意散放出来的狡邪笑容,他都无法不喜欢,究竟是日久天长,让他对她暗生情愫?抑或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虽然他分辨不清楚,但他都明白自己再也受不住引诱了,终日在欲望和绝望之间痛苦挣扎。
名义上,他们两人的身分是兄妹,但事实上,她的真实身分是罗刹鬼。
娑竭龙王之所以收她为义女,为的也是将来能把她顺利嫁给其他族类,不必混乱娑竭龙王一族的血统,光是这一点考量,他就明白自己和她之间永远没有任何相恋的可能。
“望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朔日轻叹,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什么事?”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认真地笑问。
他起身,背对着她,低低说道:“天帝敕封我为日逐王,职司人间雷雨,并且赐给我一座巽云宫。
“巽云宫?”她抬脸,蹙眉凝望他那一头如火焰般激狂的发。
“对,在南海。”他不动。
望月跳起身,纤纤小手勾住他的颈项,开心地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搬过去那里住吗?那好哇——”太棒了,她早就不想住在龙宫里了。
朔日缓缓拉下她的手,眼神、表情都无比认真。
“不是我们,是我一个人。”话一说出口,心头便狠狠一抽。
“什么?”她一下子没听懂,眨了眨如羽扇般的眼睫。
“你还是住在龙宫里,只我一个人搬到巽云宫去。”他说得更清楚一点。
望月浑身僵住,笑颜霎时间冻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激动地搂着他摇撼、大嚷。“为什么、为什么!
“你是我的妹妹,哪有兄妹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的。
他刻意疏冷语气,不能犹豫,该要了断了。
“我不管,我就喜欢一天到晚跟你黏在一起,那又怎么样!
她霸道地紧拥住他,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跟朔日哥整日或在一起的,从前可以,为什么现在反倒不行了。
“你是要从龙宫出嫁的龙女,而我将来也会有婚配的对象,你已经不能再跟我讲在一起了。”明知这样的解释劝服不了娇蛮的她,但他还是刻意强调这一层关系,然而最深刻的原因像浓重的乌云般,冷冷遮在他的心上。
“我不管,我永远都要跟着你,我也不许有人嫁你,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她跋扈地娇嚷。
朔日被这几句话蛊惑住,定定凝望着她娇柔妩艳的绝世容颜,丰润的红唇微微掀起,令他感到一阵心施荡漾。
“不许胡说。”他定了定神,转开眼轻声斥责。
“我才没有胡说。”她霸道地搂住他的手臂。
“反正,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咖里,你休想要摆脱我。”她轻哼一声,哪管什么兄不兄妹,有谁规定兄妹就不能永远住在一起。
“你呀——”朔日撩起一绺缱绻在他胸前的长发,又气又怜地逗弄地的鼻尖。“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朔日哥,你不会摆脱我了,是不是?”
望月轻皱着娇俏的鼻尖,化嗔为喜。“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跟你一起离开这个讨厌的鬼龙宫了。”
朔日无奈地浅笑,梳掠着她柔细的长发,并不直接回应她,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
“今天读了法华经里的哪一卷?”
“第六卷药王如来品。”她腻着声音撒娇。
“真的读了吗?”他怀疑,她向来不爱读经,老是说谎骗他。
望月得意地哼笑,早料到他不信了,于是比手划脚地背诵起来——
“佛告请比丘,道法一等无有二乘,谓无上正真道,往古来今无有两正,犹如众流四该归海会为一味……”。
朔口笑着支颐倚坐在池畔,很喜欢听她背诵经文的声音。
池中倒映着他英姿飒爽、狂野傲慢的俊容,望月半偎在他怀中,笑靥妩艳妖魁,纤纤皓腕把玩着一朵新生的白莲花。
静温迷离的白莲花池畔,飘荡着轻悠的诵经声。
朔口渴望这美好的刹那能永远留住,只要——他不是龙神,望月不是罗刹。
“朔日!”
朔日刚戴好九云冠,整妥一身紫红甲胄,正要往灵霄殿谒见天帝时,被娑竭龙王拦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住进巽云宫?”娑竭龙王深瞅着他问。
“就这几日。”他专注地望着父亲。
“你最好默默离开,不要惊动任何人。”娑竭龙王低沉而威严地说道。
朔口呆凝着琉璃地面,明白父亲的言下之意。也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追问的必要。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毗摩阿修罗王看上了望月,我有意将望月嫁给他。”
朔日深吸一口气,怔呆住。
娑竭龙王继续说道:“望月对你的态度让我非常忧心,她对你表露出的感情已经不是正常的兄妹之情了,你最好趁搬出龙宫这个机会想办法疏远她,以后也不许每天再和她厮混,免得不小心出了事,紊乱我娑竭龙王族的血统。我不怪你把望月这个麻烦带回来,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机会能把她送出去时,你不想帮忙也千万不可阻挠,明不明白?”
朔日一运沉默,茫然呆视地面。
“可以的话,就尽早搬出龙宫位到巽云宫去,望月的事我自会安排。”娑竭龙王低语过后,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朔日怔然呆立,久久回不了神。
他和她之间的结局,早在他预料之中了,无论多么浓烈的依赖、羁绊,最终都要分离,这是他早就预知的了。可是为什么一旦真正面对时,才蓦然感觉到心口一阵嚎叫不出的遽痛。
他握拳透爪,浑身僵冷。终于,顿悟了什么叫绝望。
望月在龙宫内四处漫走,多日不见朔日也遍寻不着朔日,让她感到心慌慌的。龙宫内每个人见到她,除了是她所习惯的疏冷表情外,还加添了几分诡异之色,让她开始有着莫名的不安,寻不到朔日的恐慌在她心中形成了莫大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