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婴一听,又是格格的笑个不停。
阿乔也陪着傻笑了一会儿,看着地上一摊脏兮兮的衣服,想也没想,便蹲下去就着洗澡水搓洗起来,神经大条的她,根本没注意到沾染在衣服上的是血,一径对着魏婴说话:「妳叫『楼婴』呀?几岁了?」
「八岁,阿乔姊,妳呢?」魏婴蹲在她身旁看她洗衣服。
「十五岁,可比妳大多了,听少将军说,妳爹娘都死了吗?」
魏婴点点头,抿着嘴「嗯」了一声。
「别怕,阿乔姊的爹娘也早就死了--」阿乔把衣服丢进水里抖了几下,一边安慰着她。「我是给将军夫人捡回来的,而妳呢,是让少将军捡回来的,我们俩算得上一对患难姊妹哩!」
「少将军已经有夫人了吗?」魏婴歪着头,眨了眨眼睛问。
「不是,将军夫人是少将军的娘,是少将军的爹、大将军的夫人,妳听明白了吗?」阿乔没念过什么书,说起话来欠缺层次条理,不过,像绕口令的几句话也还是让魏婴听懂了。
魏婴好奇地追问:「少将军叫什么名字?」
「房扬古。」阿乔柔声念着这个名字,脸色无限娇羞。
魏婴不懂阿乔的少女情怀,只是单纯地觉得奇怪,爹是魏国的君王,却为何不曾在宫中见过这名少将军。
「我怎么没听过魏国有姓房的少将军?」她疑惑地问阿乔。
阿乔微微一愣,努力地想了想,然后把自己平时听了来,却又不太明白的话说给魏婴听:「妳年纪小,可能不知道魏国已经被齐国灭了,我们也是刚从齐国临淄搬到魏国的大梁来,大将军是齐王派来镇守魏都大梁的守将,我们都是齐国人,妳是魏国人,当然不曾听说过大将军和少将军的名字喽!」
魏婴听得一知半解,焦急地继续追问:「阿乔姊,从此真的没有魏国了吗?这是为什么?那我又算是什么人呢?」
魏婴的问题直趋核心,阿乔不敢告诉她,魏都大梁正是被房大将军攻下的,万一魏婴死于战火的爹娘说不定正是死于大将军之手,魏婴情何以堪呢?
「哎呀,妳现在不就是齐国人了吗?现在所有的魏国人都变成齐国人啦,将来其它的人也统统都会变成齐国人喔。」阿乔天真率直地说。
魏婴听得不甚明白,但是她终于能了解一点,少将军为什么会警告他不能说出旧姓的原因了,一旦说出她姓魏,齐国的人一定会杀了她,因为她的爹是魏国的君王,她曾依稀听爹说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爹有什么不测,身为他子女的人也难逃株连的命运,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定就是这样了。
但是,身为齐国人的房扬古少将军,又为什么要救她?这一点,魏婴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少将军呢?」魏婴一心想找他问个清楚。
「走了,可能是见大将军去了。」阿乔将洗好的衣服扭干,搭在手臂上,一手牵着魏婴朝外走,见魏婴一脸茫然之色,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小孩子,只好举自己现成的例子给她听。「我当初进大将军府那年,也和妳一般大,我是很认命的,上头交代我洗衣打水、侍候大将军和夫人,我都拚了命去做,为了活下去,什么不能干?妳最好什么都别多想,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魏婴看着阿乔把洗好的衣服披在衣架上,蹙着眉问:「我也得做这些吗?」
「当然喽。」阿乔心无城府的对她笑说。「别担心,刚开始妳先帮着我就行,妳毕竟还小,累坏了妳,我对少将军也不好交代呀!」
「阿乔姊--」魏婴低低说:「我不会洗衣服,能不能派给我弹琴击筑,或是吹萧鼓瑟的工作,我娘只教过我那些--」
「啊……」阿乔呆了呆,大为吃惊。「原来……妳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怪不得细皮嫩肉,和我们就是不太一样,不是阿乔姊不愿意帮妳,只是在我们这种下人房,谁有资格去做那种风雅的事。我看,妳还是先学怎么打水好了,什么弹琴击筑、吹萧鼓瑟啊,那是上等人才做的事,妳没别的选择了,明白吗?」
魏婴紧咬着唇,直视着地面,不动也不出声。
「在这种地方,妳可千万不能使性子,尤其在专管我们奴婢的阿灵姊面前更是不能,一定要记住。」阿乔拍了拍她的头,郑重叮咛着。
魏婴也没认真听她说些什么,自顾自地问:「少将军还会来看我吗?」
阿乔踌躇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
一个年纪稍长的艳色女郎走进院落里来,阿乔见了,立刻拉着魏婴低下头,恭谨地叫了声:「阿灵姊。」
阿灵泼辣伶俐的眼神在魏婴身上转了转,狐疑地问:「阿乔,这是谁?」
「她叫『楼婴』,是少将军捡回来的。」
阿灵皱起了眉头,嫌恶地咕哝着:「捡个这么小的回来,能做多少事?」说罢,把怀中抱着的一堆褥、被、枕、帐丢向井旁,冷冷地说:「这是夫人房里的,趁着天热好洗。」
阿乔忙将打水桶丢进井里,一边故意使唤魏婴给阿灵瞧。
「楼婴,赶快打水上来,别愣在那儿了。」
魏婴不曾打过井水,不知道该运用巧劲,只是一味使用蛮力把桶子拉上来,桶子刚拉到井口,手臂的力气就全用光了,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桶子就从她手中扑通一声掉落井底,绳子迅速刷过她的手心,瞬间磨下一层皮来,她痛得倒抽一口气,人朝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阿乔吓得急忙扶起她,惊慌地问:「怎么样了?伤得怎么样了?妳是不是傻瓜呀,桶子掉下去的时候,就要赶快把手放开的呀!」
魏婴觉得委屈,一边吹着手心,一边无助地滴下泪来。
「妳在旁边坐着看我洗吧。」阿乔体贴地扶她坐下。
「饶了我吧--」阿灵的声音扬高了八瘦,冷眼瞪着魏婴,刻薄地说道:「少将军把妳捡回来可不是让妳当少将军夫人的,摆什么架子?别笑死我了,要不要我派几个丫头来服侍妳呀,『楼大姑娘』--」
魏婴睁大了眼睛,愤怒地回瞪着阿灵,在今天以前,还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放肆的。
她气得跳起来,指着阿灵骂了回去:「妳也不过是一个大丫头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有朝一日我要是真当了少将军夫人,第一个先砍掉妳的头!」
阿乔登时吓得脸色发青,急忙摀住魏婴的嘴,迭连声地替她解释。
「阿灵姊,小孩子的话听不得,妳别和她一般见识。」
阿灵冷哼一声,脸色阴沉了下来。
「敢情妳仗着自己的命是少将军救回来的?小小年纪就这般嚣张,我倒要看看妳有什么本事能活到砍我头的那一天!」话一说完,便旋身走了出去。
阿乔的表情惊恐得如见蛇蝎,她摇撼着魏婴小小的肩膀,气急败坏地嚷着--
「我不是曾告过妳,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阿灵姊的面前使性子吗?妳可好,居然还敢威胁她,妳不想活了是不是?」
「怕什么,就算我不是少将军救回来的人,凭她一个大丫头,有什么本事乱杀人;更何况,我还是少将军救回来的人呢,她又焉敢动我?」魏婴不以为意。
「什么杀不杀人,她哪里会杀人,光整死妳就够了,而且……而且……」阿乔突然红了脸,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魏婴奇怪地问。
「暧呀,不管妳懂不懂,反正阿灵姊曾经和大将军『好』过几次,万一哪天大将军收她当姬妾,咱们不就完了吗?每个奴婢都担心会这样,所以没人敢得罪她,妳这下子是自找死路了!」
魏婴因为不懂那层厉害关系,所以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安慰起阿乔来。
「我娘说,我只要能活下来就有贵人相助,我娘说得真准,今天我就遇见少将军和妳这两个贵人,有机会,妳带我去找少将军,我去求他让我当少将军夫人,这样咱们就不用怕那个阿灵了。」她耸耸肩说,笑得天真灿烂。
阿乔听了她的童言童语,忍俊不住,大笑出来。
「少将军今年十八岁,怎么可能娶妳这种小女孩,你们差了十岁哩,更何况,少将军匹配的对象肯定是各国王室之女,说不定这两年就有成亲的机会了,妳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能和他成亲吗?这种孩子气的话说给我听就算了,可别到处说给别的丫头听,明不明白?」
阿乔丝毫不以为意,只当魏婴的话是童言无忌,便旋身开始打水洗那些小山一般高的被褥。
「是吗?」魏婴却认真思索了起来,她想得其实不深,只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长大,少将军难道不能多等她几年吗?
她支着颐,看着右手磨破皮的手心,平时,娘非常保护她的手,都说她的一双巧手,生来就是为了弹琴吹萧用的--
她的胸口酸楚地发疼起来,不管怎么样,她得找少将军问个清楚,是不是在将来的日子里,她都必须和阿乔姊一样,每天得做这些粗重的工作?
少将军明明知道自己是魏王的女儿,还会这样待她吗?
第二章
大厅中摆满了几千箱的战利品。
房扬古一脸漠然地坐在厅上,而房庆绪则在一箱箱的白璧、金钟、玉斗、明珠当中翻捡着,挑出适合送回齐国之物。
房庆绪拿起两件玉器观看,一件是白玉璧,一件是白玉璜,两件都是用上等白玉精工雕琢而成,房庆绪对两件玉器流畅的刻纹啧啧称奇,命人传给了房扬古。
「就把这两件玉器献给齐王,你以为如何?」他兴致勃勃地问儿子。
房扬古瞥了一眼「掠夺」而来的玉石珍品,敷衍着:「既然是父亲选上的,我自然没有意见。」
「那好,就命你将这些珍宝送回齐国,敬献给齐王,顺便向齐王奏明咱们父子俩攻下大梁的好消息。」
房扬古若有似无地叹口气,才刚在大梁住下没几天,就又要长途跋涉回临淄。另外,齐王一直有意将幺女齐珞嫁给他,这件令他头痛的问题尚未解决,若选在这时候回临淄,绝对逃不掉齐王的逼婚。
「爹另外指派人送好了,目前我暂时不想回齐国。」房扬古一口拒绝。
「怎么?」房庆绪把脸一沉,不悦地说。「攻下大梁是我们父子的功劳,不派你回去,难道还把功劳拱手让人吗?多少人虎视眈眈想夺我这个大将军的位子,你还不藉这个机会帮我坐稳了?」
房扬古低头不语,眉心掠过一丝不耐。
「不是为了齐珞吧?」房庆绪忽然问。
「就是为了她。」房扬古语气平板地回答。
「哈哈……」房庆绪突然仰天大笑。「该不是为了齐珞在宫宴之上,当众说出心仪于你的那一件事吧?」
房扬古不悦地皱了皱眉,何止是这一件,齐珞跋扈暴戾的性情早已在皇宫内外传遍了,所有文臣武将都担心迎娶齐珞三公主的厄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没想到,在一次的宫宴之上,听见齐珞当着众人、亲口说出心仪房扬古之语时,所有文臣武将欣喜若狂,都很高兴房扬古替他们挡掉了灾难。
「有什么好介意的?」房庆绪把玩着一块绿玉坠,笑说。「等你娶了齐珞三公主,人人羡慕都来不及了哩!」
「我宁可带兵去攻打燕国、赵国,也绝不娶她。」他冷冷地道。
房庆绪的脸色变得恁是难看,让自己的儿子迎娶齐国公主,是他当初所打的如意算盘,这下子全被房扬古的几句话给推翻了。
「你简直不知好歹。」房庆绪怒气陡升,骂道。「齐王如此看得起你,才肯将女儿下嫁于你,你的架子摆得倒是比谁都高,居然胆敢拒绝?齐珞也没什么不好,她能带给你别人奢望不到的富贵荣华……」
「想要富贵荣华就各凭本事,靠这个?」房扬古冷冷一笑,表情不屑。
房庆绪气得脸色发青,他老觉得自己唯一的儿子特别会跟他唱反调,尤其这两年来,房扬古原本就古怪的个性变得更加尖锐了,无论他如何琢、如何磨,仍然动不动就刺痛他。
「如果齐王下令,非要你娶齐珞不可,你打算怎么办?」他干脆搬出齐王来。
「想法子回绝。」房扬古气定神闲地。
「齐珞不算太丑,勉强也还过得去,娶她是为了与皇室联姻,回绝对你没有好处,你可要想清楚。」房庆绪耐着性子说服。
谈到容貌,房扬古的眉头不由得纠结起来,他曾见过齐珞的两个姊姊,不只体态痴肥,长相、脸孔更是遗传了齐王的小眼睛和大鼻子,而脾气可不只是一般的暴戾,被迫迎娶她们的两位公侯,日子都过得苦不堪言,他可不想步入后尘。
「齐珞美不美都与我无关,娶妻必须要我心甘情愿才行。」他冷然地说。
房庆绪大笑了两声,全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大丈夫别在女人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心神,女人不过是泄欲和生育的工具,当你有了权势和地位,女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一旦齐王下令,你就非娶齐珞不可,即使不喜欢她,另外再纳妾也无妨,何必拘泥在娶不娶齐珞的这种事情上,你是我的儿子,别为了齐珞弄得咱们父子权位尽失,她可是齐国的三公主,你只要记住她的这个身分就行了。」
房扬古注视着房庆绪略斜的嘴角,表情阴郁,默然不语。
「就这样了。」房庆绪说得又快又响,径自替房扬古做出决定。「你明日就将一切礼品打理清楚,后天一早出发回齐国。」
房扬古沉沉地一笑,声音很低,却极为清晰。
「儿子若有这种利用价值,当然得听从父亲的安排,怎能当父亲谋高位的绊脚石呢?不过,我是不可能听从你的安排,不如由你去娶她吧,反正为了权势和地位,你都能够背叛娘而改娶齐王的堂妹了,再改娶一次又有何妨?」
房扬古说完,霍然起身,在房庆绪和侍卫震惊的表情中拂袖而去。
房庆绪心口一凉,房扬古几句尖刺的话听得他头皮发麻,心里发悚。果然,卞文昭的死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他若不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绝对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房扬古经过精致幽静的小花园,园内桅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心不在焉地走进园子里去,刚才「又」冲撞了爹,最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撞爹,不知道会惹来什么后果?
他已经隐忍太久了。
在房扬古六岁那年,房庆绪为了当上大将军,不惜将元配,也就是房扬古的母亲卞文昭,从正室夫人的地位贬下来,成了将军府中的使女丫鬟,另娶齐王的堂妹为妻,果然,不出三个月,房庆绪便得到了大将军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