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随着抽油烟机关闭,炒菜起锅声,客厅再度陷入一片静默。
一会儿,茱敏走出来。“可以用餐了。”
丞风站起来。“我去叫崇祺下来吃饭。”
餐桌上,怪异的沉默笼罩着,连崇祺都可以感觉到不寻常,不安地直要茱敏抱他、喂他吃饭。
“没想到妳菜煮得这么好吃,这好象是我第一次吃妳煮的菜。”月华打破沉默地说道。
“以前哪有机会煮?住宿时连用个火锅都得偷偷摸摸的!如果被舍监妈妈和教官抓到,那就完蛋了。”茱敏将儿子嘴边的饭粒拭掉。
提到这,月华神情放松了,甚至还露出笑容。“茱敏,妳还记得吗?有一年冬天我们偷偷躲在房间用电磁炉煮火锅,结果宿舍突然跳电!”
茱敏抬起头,脸上也露出一抹神往,微笑道:“我记得,结果我们因为作贼心虚,怕被别人骂,秀绮还跑到门外去大吼:‘是哪个没良心的躲在房间内煮火锅?’”
“对呀!我们躲在房内偷笑到肚皮差点抽筋。”
“惨的是后来电也没来,差点可惜了那一锅好料--”
丞风也打破沉默插嘴。“我也记得这件事,后来是我贡献小瓦斯炉让妳们吃的成!”
“对呀!为了那个瓦斯炉,我们还大费周章耶,从三楼放下绳子,从窗口把它拉上来的。”
说完后,三人互视,然后哈哈大笑出来,连崇祺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呵呵笑,觉得三个大人笑的模样好有趣。
顿时,原先冷凝的气氛一扫而空,话匣子也打开了。
“同学们现在都怎样了?”月华问道。
“秀绮在工作了两年后,便辞职去英国念MBA,她说她终于找到自己想走的路。”茱敏轻叹道,现在也都只能籍着电子邮件互通消息。
“那个陈嘉俊呢?”提到秀绮就会想到那人……
这回轮到丞风开口。“他利用延毕那一年,跑去修教育学程,后来考上X大的语文所,打算毕业后出来当老师。”
“他那种人当老师?”月华摇摇头。“不怕误人子弟?那罗大威和陈斯文呢?也好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大威跑去大陆工作了,他上次跟我联络时,曾提过可能会在那边娶老婆。”
月华问道:“是大陆女生?”
“是呀!他有E-MAIL照片给我看,还满漂亮的!”
茱敏轻叹。“他先到大陆做‘统一’的工作了。”
丞风轻笑。“是啊!”
“那斯文呢?”月华继续问道。
“他啊--现在跑去补习班补习,说什么现在景气坏,他要去考高考捞个公职人员来做做……”丞风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们共同认识之人的近况。
一种共识隐然形成,今晚--他们三人只想一起回到那场“意外”之前所共有的生活。
那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一个可以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年代。
一九九六年 结婚了!
没有白纱、没有喜乐、没有鞭炮、没有鲜花、没有喜宴--
这跟她梦想中的婚礼差好多……茱敏闭上眼,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滑落。
她不是没有梦、没有憧憬,只是她已失了资格……
抚着脸颊,母亲火热的巴掌仍旧熨烫其上,无法抹灭--
“妳答应我上台北会洁身自爱的!怎么会把肚子给搞大?妳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妳死去的父亲?”
面对母亲伤心忿怒的质问,她无法回答,只能跪着痛哭不已,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巧合和错误?不管说给谁听,谁都不会信,但--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除了事发当天她曾因惊吓过度而痛哭以外,这是她第二次哭,之前不管承受多少外在不公平的舆论压力,她都忍住了,也逼自己不要一直沉浸在“失身”的阴影中,更不要老想着自己是被“强暴”了,可当她看到母亲的脸时,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心酸全涌上来!她再度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尤其母亲是用手掌打她的,她痛,母亲更痛呀!
她抱住母亲,任由母亲责罚,直到母亲打到无力、倦了,而她亦哭得差点昏过去……
后来母女俩静下心来谈话,她母亲一开始是要控告丞风的,但她阻止了,错误的确是他造成的,但他是无心的,如果他是有意的,她才不会依循法律途径,早就直接拿刀把他给宰了。
在谈到孩子的问题时,柳母坚决反对她生下来,但她对母亲坦言。“如果我拿掉孩子,我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听过太多例子了,妇产科将打下的血肉集结成一袋送到火化场--这是有道德一点的,没道德的就直接丢到垃圾场。别以为两脚张开、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等麻醉退了清醒过来,一切就没事了。
她亲眼看到秀绮是如何饱受折磨和自责,知道自己是承受不来的。
母亲被她说服了,同意她留下孩子,但她必须跟孩子的父亲结婚……
“妈!他是我好友的男朋友,”她强烈反对。
“但妳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最后柳母气晕了,还因此送到医院去。
“妳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拿掉孩子,一个是跟他结婚,要他负责到底!”
看见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母亲,她低头了。
于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天,他们进法院公证结婚,除了双方家人外,就只有净文、秀绮、大威、斯文四人到场观礼……
云丞风的父母对这件婚事没有多大的意见,云父是公务人员,在财政部工作,云母则是家庭主妇,他们给人的感觉都相当明理、开朗,在知道是自己儿子惹出的胡涂事之后,除了深深向柳母道歉外,也保证会好好对待茱敏和孩子,令柳母安心多了。
只是--如今完成仪式,她的身分也变成云太太,但她却无法感受到任何欢喜和心安感。
她轻轻抚着肚子,望着窗外沈思,未来该怎么走?
如果只有她与孩子,她只要专注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养活自已和孩子,至于云丞风嘛,她有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毕竟他们都有共识,这婚姻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他把她害得那么惨,她可以跟他和平相处吗?
可是一旦和平相处了,她又怕……
门突然被人用力推了开来,云丞风像只负伤的狮子冲了进来,他脸上狂乱的神情,令她本能地举起手护着肚子,全身戒备地瞪着他,只见他先冲到她面前,死命瞪着她,然后开始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室内到处乱窜,最后停下,狠狠地朝墙壁捶了一拳。
砰!好大一声。
到底怎么了?她想开口问他,可今天,除了听到他在法院的礼堂中说了声“我愿意”之后,就再也没见他开过口,要她先对他说话--办不到!
“月华……她走了!”
她震惊地站起来。“她去哪了?”
“美国!她到美国去了!”丞风用头撞着墙壁,只知道她去那个国家,可是在哪一州、哪一个地方?他全然不知……
茱敏闭上眼睛,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依旧令她难受。
“你现在可以去追她,我不会拦你的,也不会反对。”她以平静的声调说道。
他停止撞墙的动作,安静了许久。“妳当然不会反对,因为--妳也不想要我,不是吗?”
也?他话中的自弃和苦涩,令她一颤。
“我说过了,我无意破坏你们--”
“别再说那些好听话了!”云丞风霍地转过身。“对!妳很大度,不想介入我跟她之间,不想破坏我跟她的关系,但事实是--妳还是介入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关系……又怎能不被破坏?”
他突然笑起来,那无奈的笑声螫得她一窒。
“柳茱敏,妳以为所有的事情和感觉都可以依妳的想法走吗?妳以为妳自己可以走得过来,别人也能跟妳一样吗?我们没妳勇敢、聪明--”
“住口!”
“--学不来妳的洒脱、大度、完全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说到这,他疲惫地停下来。
“云丞风,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她别过脸,全身气得发抖。
他闭上眼,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但那句句都是心里话,从未遇过挫折的他,何曾历经过此一阵仗?
短时间内,他成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他毕了业,接下来是服兵役……
所有的事陡地落下来,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变通--
当他从净文口中得知月华已在他结婚的同时搭飞机离开台湾,远遁美国,霎时就像有个触媒引爆了整个压力库,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他以为……至少他期待月华可以与他一起共度这个难关,在他提供婚姻和姓氏给予茱敏及孩子暂时庇佑的期间,月华愿意陪着他……
当然.他知道这样想是自私的,尽管他很笃定,当一切状况都平静下来,就可以跟茱敏离婚,孩子既可拥有婚生子的身分,而茱敏也不用再为“失贞”之事备受责难,然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想得很天真,也希望月华能与他同心,但月华选择的却是--连跟他商量都没有,甚至没留下只字词组,更不准任何人透露她的去处,以无言决绝的态度离开,表明她的愤恨与不满……
月华也放弃他了……或许在她的眼中,他已是背叛者……
可这样的结果教他怎能接受?怎能甘心?
够了!真的够了!如果死亡真的可以避开这些烦恼和痛苦,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愿意拿把刀将自己给杀了,只求事情可以就此打住,痛苦就可以结束了……
他疲倦地叹口气,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应付这些了,反正婚也结了,该做的他应该都做了,现在只剩--他眼光落在茱敏隆起的肚皮。
“孩子……”。
“不用你管!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与你无关,你出去!”说到最后,她简直是用嘶吼的。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表情已是一片木然,然后转向她,如一名绅士般优雅地朝她鞠个躬。“谨遵台命!”
说完后便离开房间。
茱敏颓然坐下,她从没对人说过那么残酷的话语,情绪波动太大,令她头昏目眩,她抱着肚子哭了出来。
这不是一桩该被祝福的婚姻,因为它弄得每个人都很痛、很苦。
头一回,她迟疑地自问--“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之前她深信不疑,但现在却又不敢那么肯定了。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自已的肚皮轻轻动了一下,她不禁睁大眼睛,轻轻喘息,为这生命的跃动而感到惊喜。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深怕会惊动到腹中的宝贝……然后她抹去颊上的泪水。
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了!从今而后,不管遇到什么,她都会好好的把这孩子抚养成人!
结婚后,丞风的父母送给了他们一幢位在台中的房子,在几经考虑下,他们决定搬进那房子,而那幢房子里面也已经有家具,替他们省了一笔很大的开销。
由于丞风还要服兵役,离赚钱养家尚有一段距离,因此云父想继续给予他们经济支持,帮助他们度过这段时期,但遭到茱敏婉拒,她表明自己已有工作,可以养活孩子和由日己。
一得知自已怀孕后,茱敏就开始储蓄育儿基金,她接下了好几份翻译小说和文章的工作,因为她翻得好动作又快,于是工作一件件找上门,所以经济上并无太大问题。
不过云父还是每个月汇款到丞风的户头,并将提款卡交给她.任她运用,而他从小到大的积蓄,包括他父母为他投资理财所得,大约有一百万,也全都交给她,她把那些钱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各住不同的房间.就像室友一般,但两人已不像在学校时那般交心谈话,沉默是他们共有的语言,偶尔才会出现一些例行的对话--
“该吃饭了!”她负责管家。
“好。”
“有没有不舒服?”他会注意她怀孕的状况。
“还好。”
在她怀孕七个月时,丞风接到兵单,便离开去当兵了,这段时间,他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简单地问候--
“有没有哪里不对?”
“一切正常。你呢?”
“还过得去。”
“嗯。”接下来一阵无言。
“好,没事了。拜拜!”
“再见!”
在她怀孕第九个月时,云丞风的母亲搬过来同她一起住。
“妳一个人住不方便,多个人便多分照料--”云母和善地说道。
虽然没明说,但她知道是他要他妈妈来照顾她的,对此,她很感谢。
“婆媳”初次相处称得上极融洽,云母个性开明、好相处,没有一般传统婆婆对媳妇的要求,反而认为婆媳应当要有各自的生活圈,她的亲切令茱敏敞开心胸接纳、敬重她。
因为有较多的机会相处,所以她从云母口中听到了不少云丞风的成长史,对他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知道他好动、喜欢旅行、喜欢呼朋引伴的去探险、喜欢好打不平……
茱敏听着,心头微微一刺,只是这些爽朗特质在那次事件后都消弭无踪,他那招牌的爽朗笑声,也已好久没听过了……
云母也从她的口中更加清楚了这道难解的三角问题,但身为局外人也只有摇头叹息的分,她拍拍茱敏的手。“我是不知道丞风跟妳的未来如何?但……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我发现妳是比我想象中还好的女孩……”
“谢谢……”茱敏难为情地低下头。
“妳还是可以叫我妈的,难得有这个缘分,即使未来妳跟丞风……算了!不提他,妳是我孙子的母亲,这样的缘分是断不了。”
“是……妈……”
孩子是在十二月底出生的,比预产期还晚一些,但生产过程还算顺利,阵痛了九个小时后,宝宝呱呱落地,听到他健康的哭声后,她才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
丞风是在孩子生下一天后才赶到医院的,他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很紧张。她没跟他多说什么,只淡淡告诉他,她已将孩子命名为“云崇祺”,他听完后缄默许久,然后点头说这是个好名字后便离开了。
后来她听婆婆说,他已经抱过孩子、也喂过孩子了,不知怎地,她听了眼眶忍不住发热。
后来他被调到丰原当兵,每个礼拜固定会回台中探望她与孩子,并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再回部队去,日子就依循这样的模式过了一年多……
他退役前,两人曾简短地谈过话--关于他的人生规划。
“妳希望我留在台中吗?”他问她,因为他得决定将来工作的地点,平心而论,台北工作机会比台中多,他去北部会有较多的发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