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言抬起头,再度望向明月,心神不禁飘向遥远的那一方。「月是……故乡明啊!」她喃喃地说道。
「月是故乡明……」他慢慢咀嚼她的话,一丝苦涩涌上。「告诉我,这里没有任何让你想留下来的地方吗?」他要听到她亲口否决了一切,证明这些时日,他与她在一起的每个点点滴滴,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她想对他说有,就是他!他是她可以抛下一切、留在这边的最大诱因,可是娘亲、弟妹、师父的脸孔却在此时浮上,提醒了她的责任,唤起了她的理智。
她双手紧紧交握,嘴唇咬得发白,能怎么说?
看到她脸上痛苦的模样,原本充满他全身的愤怒突地平息下来,他在干么?一旦她留在这里,便意味她得抛弃她的家人,她——是个好女孩,做不到的,正如他,他也做不到。
凝目望着她,郁黑的眸子充满难解的情绪。「别回答了,当我没问……月的确是故乡明,放心!再过个把月,你的脚就能行动自如,可以回家了。」他以刻意装出的冷漠,平淡的口吻说道。
她抬起头,他的话不仅无法让她欣喜若狂,反而有着莫名的沉重和心痛及被拒绝感……他的语气为何听起来如此冷静?她要离开他了,再也见不着他了,难道他不该说些什么?
矛盾!一方面明知不能不离开,却又偏偏希望他说些什么——希望她别走?希望她留下来,然后呢?再让自己陷入狂乱拉扯中?
就这样了!她得离开,他得娶个家世、人品好的姑娘。
她眨去眼中的热辣,故作轻快地说道:「看来,我可能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他闲言一僵,眼神顿时沉了下来,而她也被他瞬间所散发出的冷凝结吓到了,老天!她说错话了吗?
他死命瞪着她半晌。「若你真想喝我的喜酒,你可以再待上两个月,或许可如愿!」他的声音像鞭子划过空气似的,隐含着怒意。
映雪睁大眼睛,不明白他为何变得如此生气?要成亲的人是他,他该欢喜的!不是吗?
两个月后就要成亲?不!眼睁睁看着他与其它女人拜堂,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受得住……她紧咬着下唇,用力地似要咬出血来,拚命咽下喉头的哽咽。
「可能……没办法,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那时……就不方便在大漠上行走了。」她拚命维持声音自若地说道,然后勉强挤出笑容。「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一定……一定会准备一份贺礼。」
荻柏不再说话,他胸膛急促的起伏,倏地,他跳了起来,眼睛不再看着她,天!他从没感到如此愤怒、无助过。
这辈子,头一个让他产生特别感觉和在意的女子,居然笑着说要送他成亲贺礼,然后、然后就毫不留恋地、头也不回地,回到那个鸟不生蛋的荒漠、天才知道在哪的敦煌?
「不用麻烦。」他咬牙地说道。
她摇摇头,脸上露出灿烂至极的微笑。「不麻烦,你、你是我师父的弟弟,也算是……我的师叔吧!师叔大喜,小侄又岂敢轻待。」就这样了,斩去所有对他不该有的情思和意念。
师叔?去她的!什么时候他又变成了她的师叔,整整大了她一个辈分!
他气得几乎无法冷静下来,人还没走,她便已开始在他们之间拉长距离,仅仅如此,就已让他痛彻心扉,他必须在失控前先离开她,免得伤害了她,他强硬着身子转回舱口,在下舱前——「别费神为我准备什么贺礼,你好好养伤、休息就够了!时候已晚,早点歇着,这是『师叔』的命令。」冷冷地说完后,便低头走进舱中。
甲板上只剩下映雪一人,突然她觉得好冷、好孤单,怎么办?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六章
江南、宫家坊
「早安!」
「早!」
「来!映雪,我们快来做。」
「是!吴姊。」
映雪脚步轻快地走向一个绑着两条长辫的女子,吴月是绣坊的十大高手之一,面容清秀,个性亲和近人,由她负责慕容映雪在宫家坊的一切事宜。
「昨儿个睡得好吗?」
「一觉到天亮呢!」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相视一笑,然后手彼此相握,开始互相拉扯,将手指上的关节拉开,接着再为彼此的手臂、肩膀、背部做细部的揉提拉筋和眼睛旁边穴道的按摩。
在缔坊工作,有大半的时间都维持固定的姿势并耗费极大的眼力,所以一大早,在尚未正式开工前,官家坊的姑娘总会提前到,然后为彼此按摩、运动。
这是宫家坊独特的做法,目的是为了保护绣工的身体,一大早来先做暖身,开工后,每过个时辰便停歇近半个时辰,工作时,所有人都静静地做自己的活,专注、认真,休息时便互相按摩、聊天、说笑,让人适度的松和紧,映雪对此并不陌生,毕竟她和师父就是这样做。
在官家坊已见习了近七天的慕容映雪,非常明白,为什么宫家坊的绣品是天下第一,因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主子的费心,也格外用心刺绣。
映雪贪婪地吸取每一项新绣技,尤其有许多是荻柏当家后独特发展出来的,令她求知若渴,一边磨着人教她,一边则不断练习,所有人都被这位新来姑娘的热诚络感动了,无不尽可能的教导她,毫不藏私,令她受用无穷。
映雪开始在纸上绘出图形,宫家坊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绝不采时人流行的文字画做范本刺绣,而是自绘自绣,映雪往旁边的吴月看了过去,看到她灵巧、快速地,完全不用在纸上打草稿,就直接在绣布上绣了起来,令她心折,宫家坊的绣女,果然个个善绘、能织、精绣。
吴月探头看了一下她的构图。「唔!你打算绣『鸳鸯戏水图』吗?」
「是!」
「你要送人吗?」
她点点头未再多语,垂下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老实说,这份绣被她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得出去,毕竟她要送的人是拥有「天下第一绣」美名的人,她倏地停下了,瞪着草图上那两只鸳鸯。
绣技不如人,她能将之当成「贺礼」送人?虽说贵在心意,可是……
「听说戚夫人已经帮坊主谈成了一门亲事。」另一边的青儿开始和其它姊妹话家常。
她闻言全身一震,把所有的心思集中在谈话,手则毫无意识地开始拿起绣线穿针。
「是哪家的姑娘?」
「听说是苏州的富豪之家,人美又是个才女。」
「是吗?绣功如何?」
「不差呢,当然还是不能跟咱们的主子比啦!不过当我们的主母,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针刺进了指尖,她却恍若未觉,直到吴月见到嚷叫了起来。
「哎呀!你刺到手了,快!快包起来,免得血溅到绣布。」
映雪立刻将手指放在手中吮着,脸上露出歉然的神情。「抱歉,闪神了。」
闹了一阵后,一切复归平静。
要当宫家坊的主母可不简单,绣坊中每个绣女个个年轻貌美,母亲和两个姊姊又都是人间绝色,才华洋溢,能过了得宫霓裳那一关,绝非泛泛之辈,她心情不由得更加沮丧,明知与她无关,但,她就是无法停止这份难过、痛苦的感觉。
快了!他就快成亲了……
这时内室起了骚动,所有绣女都停下工作,帘幕一掀,坊主威荻柏着一身青衫走了进来,脸上表情是严肃冷凝的,绣女起身向他福礼问候,他拱手回礼,便走进另一道帘后的绣台前坐下,开始工作。
看到他,她有片刻不能呼吸,方才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时,她曾期待他的视线会落在她身上,可他没有,彷佛不知道她的存在,令她觉得失落极了。
她在妄想什么?她自我解嘲地想道。
十天前,自那一夜在甲板上的短暂对话后,她和他的关系便疏远了,两人虽有交谈,但都是简单的问候脚伤好了没?吃、住习惯吗?
他的态度冷淡、有礼,难以亲近,完全摆出「师叔」的架子——她自找的。
他不再亲自教她绣花,一回到江南的宫家坊,便将她交给绣坊中资深的绣工指导。
明知他是因为事情忙,无暇再亲自教她,可仍让她痛苦了好一阵,即使她拚命告诉自己,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他有若天上的蛟龙,身分尊贵,才华洋溢,是皇亲国戚,是天下第一绣坊的坊主,看到在帘幕后工作的身影,更加深了那份隔阂感,他同她,是两个不同地方的人,她,只能在地上仰望那条在云间翱翔的龙。
理智的她,清楚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生长环境、背景的不同,令她不敢多想,也不忍奢想。
可是……即使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就是无法不去在意他,只要与他同处一室,尽管拚命压抑自己不去看他,可全身的知觉、感官,仍会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言…行,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她整颗心像是会发颤似的,令她整个人颤动不止。
她硬生生地收回视线,不再望向帘幕后那会令她心痛的身影。
☆ ☆ ☆
荻伯瞪着绣架上洁净如新的绣布,奇怪!若在平时,他早勾勒出图形,开始绣了,可是……此刻的脑中却一片空白,想不出该绣什么才好,不!也不能说是一片空白,正如过去数日一样,脑海中反复不断出现一个女子的容颜和身影,扰得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费了好大的力量,才不让自己掀起帘幕,走到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女子身前,一把拉起她,将她带到无人的地方。
想再一次听到她那爽朗的笑语,听着她将大漠的景观、人文形容得活灵活现。
但——
她不属于这里!
再一次,他提醒了自己。
她是属于那个远在千里外、大漠上的敦煌。
他则属于这个风光明媚、鱼米之乡的江南。
她的根在那。
他的根在这。
在这,有他想守护的人、事、物。
最初,他就不该让自己对她付出了关心,如今才发现,付出的不仅仅只有关怀,还有其它。
她的脚伤复原得很快,再过半个月,她就会离去了,如此一来,当她真正离开时,他就不会有那样难受的感觉了。
他深吸口气,拿起绣针,开始刺下第一针。
☆ ☆ ☆
「娘,我们还要撮合他们俩吗?雪丫头不会留在这的。」
「……我知道,但我不认为那是问题。」
「是吗?」
「没错!你告诉我,你觉得你弟弟还会再爱上别的女子吗?」
「……依我们家这种一辈子只爱上一次的个性,很难。」
「所以你说,还能放过雪丫头吗?」
「这……」
「放心,娘自然有锦囊妙计,对了!莲儿,我要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附耳过来。」
☆ ☆ ☆
「您说什么?」荻柏震惊地望着母亲。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儿个我们借着游湖之行,顺便让你和萧家的姑娘碰面,若是你看对眼的话,婚事就这么说定了。」霓裳一派悠哉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整个宫家大厅陷入窒人的沉默中,每人脸上的表情不一。
戚慕翔露出笑咪咪的满足神情——总算有闺女肯点头、嫁他儿子了。
荻莲瞪着天花板直瞧——娘到底还有哪几招没使出来?
骆靖尧俊美的脸上则闪过一丝不解——难道没人看出荻柏和映雪间的异样?他看了妻子一眼,脸上多了一抹怀疑。
映雪则脸色发白,强压着欲夺门而出的冲动——天!为什么不在她离开之后才进行,她……受不住呀!
「我……」荻怕正想出声反对,这时,笼后传来了轻咳声,没一会儿,宫羽娘让婢女扶了出来,他连忙起身迎过去。
「外婆,您怎么出来了?为什么不躺着多歇歇?」他小心翼翼扶着羽娘在厅堂正中的卧榻坐下。
「再躺……骨头都要散了,我还想活着看到你成亲生子,所以多动一动比较好。」羽娘端过热参茶喝了一口,仍不失锐利的眼睛迅速地扫过整个厅堂一遍,然后将视线落在映雪身上好一会儿。「雪丫头,你脚伤好了没?」
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令映雪受宠若惊,虽跟宫羽娘只有几次相处经验,但从这位老人家身上,可彻底让她明白师父这一家子为什么会如此与众不同。
「多谢老奶奶的关心,映雪的脚已无大碍,现在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再调养些时日,应可痊愈。」她恭敬地说道,在戚家上等的治伤药膏外敷及补品内治下,她脚伤复原得很快。
「是吗?那就好。」羽娘转向其它家人问近况。
她要痊愈了?再也控制不住,他直直地望向她。那她要走了?
意识到他投过来的视线,映雪抬起眼,看到隐藏在彼此间的情感,莫名的火花瞬间在空气中爆出,两人一瞬也不瞬地相互凝视。
「……荻柏!荻柏!」
荻柏一震,垂下眼转向羽娘。「是,外婆?」
所有人都没有错过他方才的失神,以及是谁让他如此反常,一向迟钝的戚慕翔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孩子的娘……」
「闭嘴,安静看着!」霓裳对着丈夫咬耳朵,眼睛则露出闪亮的光芒。
「萧家的姑娘我已听你娘说过了,听说人品、家世都不错,你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着。」
荻柏闭了闭眼睛,绝望地想找回四散的自制,这是他头一回失控想对着所有人大吼大叫,想不顾一切的撒泼,可是——不能!
受过太多震撼的外婆已不宜再受到更多的刺激,深吸口气。「我知道,外婆!我会好好看的。」
「那就好——」羽娘脸上突地露出的疲惫令所有人的心一紧。「说不定,我真能撑到下一个宫家坊坊主的诞生呀……」
没有人说话,一阵怪异的静谧笼罩住官家大厅。
☆ ☆ ☆
「等等!莲姊姊你在干么?为何要帮我梳妆打扮?」映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荻莲把她当成布娃娃一般,为她换服、梳头。
「唉!今天是我们全家一起出游的日子,你是我们家的贵客,自然要跟我们一道去呀,要不,再过不久你就回大漠,不趁此时带你好好玩,看看江南美好的景致,让你有个好的回忆,你师父知道了,定会怪我们待客不周。」荻莲扮个鬼脸说道。
「可是今天……」她咬着下唇,别过脸。「是柏哥哥的相亲之日,我一个外人……」不要!她不要见到他未来的妻子,不要!
荻莲完全明白她的心情,暗暗叹了口气,但为了娘亲的「奸计」,硬是将满肚子的话吞回去,深吸口气露出灿烂的笑颜。「胡说八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们可都是极盼望你能成为『内人』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