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目视他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
「你爹早年丧母,所以他是真心把你外婆当作自己母亲侍奉的。」
「孩儿明白。」
「你爹急着要你成婚生子,主要还是希望让你外婆多宽点心……」霓裳有些哽咽地说道,至少老人家有个万一时,能安心的去。
荻柏静了一下。「我明白了……」他轻轻深吸口气。「从现在起,我会好好物色我的新娘子。」
「难为你了……」
「不!是孩儿不孝,让爹、娘、外婆为我操心了。」荻柏眼神飘向远方,此刻的心情,就像石头般的沉重,觉得有道无形的网正牢牢将地捆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 ☆ ☆
说来真是笑话,从江南到江北,从苏杭到汴京,居然没有一家名门闺秀肯嫁他,真传了出去,他威荻柏还真会成为天下第一笑柄。
不过,他早就是了,不是吗?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早在他独排众议,不顾世俗评断,扛下宫家坊主子,天天领着一票娘子军刺绣时,就已经是了。
荻柏立在洗心亭前,静静地望向远方的山景,此刻正是黄昏,众鸟纷纷飞回自己的窝巢,他已离家半天,本想出来透透气,无奈心情就是平复不了。
成亲?哈!他压根儿都没想过,不!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至少得再过几年吧!现在的他,心思根本就不在此。
有时候,他不得不自问,继承了宫家坊到底是对或错,尽管在众人面前,他坚持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可是他偶尔仍会动摇,没错,他酷爱刺绣甚于一切,可是当责任伴随而来,一切就不单纯了。
为了宫家坊,他得要收起孩子气的玩性,开始接受继承人的训练。
为了宫家坊,他得不断精益求精,让自已成为天下第一。
为了宫家坊,他无法像父母一样,四处云游天下。
为了宫家坊,他得尽快为自己找个妻子,然后像头种猪一般,开枝散叶……
「戚兄,过来喝口茶吧!热茶都变冷茶了。」身后有人朗声说道。
转过头,看到两位好友王棋和纪重元,已经将一壶满庭春泡好,清爽的茶香随风飘进他的鼻子,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转身走回庭中。
「王兄真是了得,满庭春经你的手后,原有的涩苦淡了许多,爽口极了。」啜了一口好茶,荻柏笑道。
「哪的话,我王棋除了会玩棋外,就只会泡茶了,除此之外,别无他项长处。」王棋朗声笑道。
「错!你除了玩棋、泡茶精通外,对女人更是有一套。」纪重元故意闹他。
「纪兄真是了解我,不过那『一套』比起纪兄的……可又差了那么一截。」
「去!我对女人一向只远观、品味,可不像老兄你……抱尽天下美人了。」
「唷喝!你吃味啦?」
「是!与其碰上花柳味,我还是习惯清粥小菜。」
「啐!少咒我。」
荻柏兴味盎然地听着这两位好友的拌嘴,说来也真是奇妙,三人是完全不同的人,却可以成为莫逆。
王棋出身江湖世家,性好打抱不平,潇洒不拘小节的个性,从其言谈举止显露无遗,有张英俊略带桃花的勾魂眸子,可为他引来了不少蜂蜂蝶蝶,偏偏这家伙一向来者不拒,染上花字头的病是早晚的事。
纪重元是名画家,擅画仕女图,在他笔下的女人,生动美丽,许多富豪官家都请他为其待字闺中的女儿绘图,作为相亲之用。
三人之所以成为好友,除了因缘际会,最重要的是三人都有不流凡俗的脾性,对世间的评价嗤之以鼻,他们向来率性而为,而且也尊重彼此的意愿和想法,从不妄加评论。
跟他们在一起时,荻柏永远不必费神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去当绣坊的主子,为什么要以刺绣为工作……
说笑一阵后,荻柏愁眉渐渐舒缓。
「重元,我想你现在可以停止帮我在那些闺女面前『美言』了。」
纪重元露出诧异的表情。「没用吗?」
「不!就是太有用了。」荻柏露出苦笑,老实说,这回若非有纪重元暗中大力相助,他们家的提亲哪会被那么多家闺女给回绝掉?
因为荻柏并不想那么早成亲,可又劝阻不了那个顽固的爹,所以就只有请好友出马相助。
重元比任何人都有机会接触那些正居深院的名们闺秀,而且相处时间也较长,在为她们画「相亲图」时,总会就他在外的所见所闻,为她们分析每个上门来提亲的王孙公子的优缺点及在外的评语,提到荻柏时,自是义不容辞的「大加美一言」一番。
诚然,戚荻柏的绣功冠绝天下,但还不至于「吓」坏众家仰慕女子,毕竟戚家家世显赫,又是皇亲国戚,即使绣技不如夫婿,也可从舒适优渥的生活中获得抚慰,偏偏坏就坏在重元将荻伯对其妻子的绣功要求夸大标准,说若是未来的妻子没有绣得他七分好,他就会百般训练要求,直至达到标准,才肯娶进门,再加上重元将荻柏会对妻子的加强训练过程中,加进了会让人心惊胆跳的「严格」和「苛刻」度,让人深深觉得,嫁给戚荻柏根本无福可享,成天就只是和他眼对眼、鼻对鼻,绣花、绣花再绣花,连共享闺房之乐、交谈的话题还是绣、绣、绣……光是这样一想,足以让人退避三舍,纷纷吓得宁愿屈就一些显赫虽不如戚家,但也是富贵略有名望的人家,过平凡、简单一点的生活。
重元摸摸下巴。「是你爹他们不再为你寻妻了?」
「不,他们没放弃。」荻柏露出苦笑。
「那--是你认栽了?」王棋问道。
「对!」荻柏很无奈的承认,然后对他们道出目前的窘境。
「这下可惨,全天下与你家门当户对的闺女都已经吓得不敢嫁你了,该如何是好?」重元不禁失色嚷道。
王棋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不简单,那就去找门不富户不对的,是不?野花、家花任你挑。」
荻柏耸耸肩,眼神飘向远方。「无所谓,我不在意对方是不是富贵名门,最重要的是,要能让我……想珍爱的人。」就像他爹和娘、二姊和二姊夫一般,他向往存在他们之间那份得之不易的真情与相知阿!
重元和王棋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王棋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叫了起来。「对了,戚兄,我有一物事要你仔细瞧瞧。」
「是什么?」
「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我本以为上等的绣品只有江南有,也就是出自你们官家,可是,你看--」王棋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物品,仔细地将之展开,露出一幅约十寸见方的释迦牟尼佛的佛像,教人惊奇的是,画像栩栩动人,佛的慈悲几可从图像中感受得到,最重要的是,那不是用彩绘的,而是用绣线一针、一线刺出来的。
一看到这张绣佛像,荻柏脑筋突地变得一片空白,眼睛瞠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瞪着。
「瞧到没?针箭细密不说,绣线的配色晕染也极佳,重元,你是个画家,你来评评看。」王棋掩不住挖到宝的兴奋说道。
重元摸着下巴,仔细瞧着那幅绣画。「这画……不像出自中原。」用色相当华丽,和目前流行的文人花鸟画有很大的不同,可是却又不会给人俗艳之感,相反地,会让人心生祥和,这绝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王棋看向荻柏。「绣画是你的专门,换你来说。」
荻柏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瞪着那绣画,从人物表情到衣服,每一个转折和针法变化,是如此眼熟……若非构画风格有明显的差异,他真要失声叫出来,是她!
是她绣的。
他深吸口气,平复胸口突地冒起的激荡情感。「这绣像……从哪得来的?」他声音微微发抖。
其它人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王棋露出兴奋的表情。「说来你们一定不信,前几天有个回鹘商队进了京,不过这回不是只做一些毛皮及塞外水果的买卖,他们还带了一个『圣女』。」
「圣女!」荻柏和重元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是的,听说那个圣女从关内到关外,渡化了许多人。」
「怎么样的渡化?」
「听说她一路宏扬佛法,居然让一群无恶不作的强盗放下屠刀,立志行善呢!」
「咦?」
王棋开始述说这个「圣女」的神迹,据说那圣女脚不能行,可是却可以瞬间飞天,指头一弹,就可让人动弹不得,近不了她的身,而且擅绣,绣了许多小佛像与人结缘,在路上布了许多讲坛,宏扬佛理,感化了不少人心,因此不少人认定她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所以一到了汴京,便立刻被人迎进圣德禅寺说法。
「哇!」重元很难相信,一个女子居然会说佛,还从关外说到关内,真是太了不得。「不晓得我有没有机会可以见见这『圣女』一面,将她的容颜绘下?」他一脸神往地说道。
荻柏则闷不吭声,说佛传道?怪哉!若真是「她」的话,断不可能会如此大张旗鼓回到汴京,可看这绣像……他伸手拿起。
「喂!小心点,若那女的真是观世音菩萨转世的『圣女』,那这幅她亲手绣出的佛像,可大有神力在。」王棋出声警告道。
荻柏恍若未闲,只是一瞬也不瞬地凝视。「那『圣女』多大岁数?」
「这……我未亲眼见到,所以不知,不过见到的人,都说年纪轻得紧,十几岁的小姑娘。」
十几岁?这是在宫家坊学艺多年的人,才有办法绣出这样精致传神的画像,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吗?
「这个月十五,也就是大后天,『圣女』会在圣德寺开坛说法,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听听?」
「好呀!」重元忙不迭答应。「荻柏?」
后天……荻柏眯起眼,不!他等不及了。
第三章
慕容映雪放下绣针,伸个懒腰,稍稍除去了腰背上的酸疼,然后她将手按在椅子上,将整个上半身抬了上来,让屁股暂时远离清面,稍稍晃动了一下,然后才又坐了下来。
要命!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事呢?她第一千次在心中暗叹。
外面传来悠扬的钟鼓声,师父们的晚课开始了,随着悦耳的梵唱,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伸手拿起放在旁边的柱杖,将自己撑起来,低头看看双脚,嘴角不由得露出苦笑,原本好好的脚,现在却……断了。
至于是怎么断的……唉!想到就扼腕。
摔到床边坐了下来,心思飘向那远在千里外的故乡……
她奉师父之命进关内上汴京寻其家人代传讯息,哪知半路遇到强盗拦劫,逃跑半途因马被箭射中,让她当场落马摔断了腿,轻易被抓。
原本那些强盗欲押她做压寨夫人,后来全籍着师父教她打的一手暗器,令那些匪徒不敢近身,杀不了她,也占不了她便宜,他们本欲将残了脚的她丢弃在大漠上,让她自生自灭……谁知在绝望之际,那些匪徒从她的行囊搜出一幅绣画——一幅万民跪在佛前听道的画面。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庇佑,那个强盗头子像被雷打到,动也不动地直盯着那个绣画不语,出人意料地,他竟开口请她说出这画的典故。
而故事是这样的——
那是佛陀悟出无上正道,在灵鹭山说法,吸引了无数的人,从贵族到平民,甚至引来万兽鸟禽都前来听道的故事……在述说中,她不时穿插了一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作恶之人死后入炼狱受烈火、水淹、剐肉等处罚,在她形容那些酷刑时,所有听到的人都脸色发白,当然,她也讲了一则五百强盗成佛的故事,那是她自小就常听到的佛窟壁画故事。
听完后,那群盗匪沉默良久,第二天拔营时,正当她以为将被丢弃在荒漠自生自灭时,那个强盗头子突然跑到她面前,向她跪下,希望她能将那幅绣画送给他。
她呆住了,见到昨天还是凶神恶煞的家伙,突然像脱胎换骨似的,一夕之间,好像全都变——好了。
尤其在强盗头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问若现在不再为恶,是不是也能修得正果,不会坠至无边的地狱受轮回之苦?
自从六年前死里逃生后,她已经不再质疑佛祖的神力,谁也不知道,冥冥中,在最危难的时候,会遇到什么样的转机?
曾在最绝望的刹那,师父出现了,救了她的命,也改变了她的命运,而此刻——
毫不犹豫地,她立刻告诉那些强盗,只要及时弃恶扬善,潜心修佛,一切都不会太迟,一席话,说的那些强盗们,槌胸顿足,指天立誓,绝不再作恶。
这个过程,被一个经过的回鹘商见到,不禁啧啧称奇,将她视为「菩萨再世」,纷纷对她顶礼膜拜,转眼间,她便成了「圣女」。
在听到她欲往汴京时,以为她是要上京去「感化」更多的人,更加义不容辞护送她来……就这样,在强盗及回鹘人的护送下,她出奇顺利地来到了汴京……而她好像……好像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尤其再过两天,她还要开法场,对数以千计的人阐述佛理。
她有些头痛地揉着眉间,若非这断脚还需要个把月才能痊愈,她早就施展出师父教她的上乘轻功——溜了,尤其发现这座寺的住持悟空大师看着她的目光……令她非常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拜托!她又不是什么得道的高僧,只是把她从小听惯的故事、佛经说给他们听,就可以感动成这样子……唉!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不过,想到她来汴京的主要目的,她心不由得一沈。
「没想到西夏让李元昊继承了,版图竟扩张得如此快。」师父美丽冷静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忧愁。
「是呀!对我们瓜、沙二州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说到这,慕容映雪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原本西夏就已不时来侵扰,但都属零星的,就像盗匪劫掠一般,所以瓜、沙二州的驻军都还应付有馀,不致让这两块位在关外,属于汉人的土地,也让西夏结并了去。
但近来,自从李元昊登基后,动作变大了,不再只是一小队的西夏人来骚扰,而是有计划的开始布军、确实攻占城池。
「不只是这里。」师父的眼睛望向远方。「李元昊的野心应该包拮了辽和大宋。」
「啊!他……能吗?」这两个国家可都比西夏还大耶!
「为何不?他明知瓜、沙二州以宋室为尊,接受宋室册封,他敢明目入侵,就是不把宋室放在眼里,宋辽年年征战,让彼此元气都大伤,至今仍未复原,尤其是宋室,年年得输出大量岁币给辽国,国力日衰,如今西夏正是强盛之际,只怕……大宋已不是对手了。」师父眉宇间增添了新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