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喉咙后,荻柏便开始说起故事。「从前有个石匠名叫石娃,在他村子里有个姑娘叫花妹,石娃在山上凿石,听到花妹的歌声,就有用不完的力气,石娃爱花妹,花妹爱石娃,村里人都说他俩是天生一对。」
听到这「天生一对」,映雪脸红了,连忙低下头。
荻柏继续说道:「有一天石娃和花妹到溪边玩耍唱歌,好不快活,正巧天上的雷神在云端上看见了,看上了花妹的美色,便变成了黑脸大汉,下来要花妹跟着他去天上享受荣华富贵,花妹不从,和石娃誓死不分,雷神一火,打了雷,将两人劈开,把花妹站的那一半山头刮得飞了起来,石娃见花妹被风刮走了,忙攀住山头上的一条树藤,跟着那半座山飞呀飞的,待落地时,石娃昏了过去,待他醒过来时,却变成一只长嘴巴的鸟儿,而花妹被雷神关进了四处都是壁、乌漆抹黑的山洞里,石娃为了救花妹,拚命用鸟嘴去啄岩壁,而花妹也摘下了头上的银钗,拚命地往山洞顶上挖,挖呀挖的,终于啄通了,一线阳光射入,石娃飞进洞里,绕着花妹飞了三圈,花妹也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鸟,两人双双冲出石缝,飞向天空……」
映雪深深被这个故事给感动了,她抬起头看顶上那条线缝。「这可就是石娃为了救花妹所啄出的一线天?」一条细细长长的缝,是用多少的深情和不悔啄出来的?
荻柏痴痴凝视她那多变表情,心想自己永远都不会看腻这张藏不住心事的秀丽脸庞。「嗯!而那飞来的半座山,就是这个飞来峰。」
「真好,虽然石娃和花妹历经了劫难,终究能比翼双飞,相伴一生一世。」说到这,映雪又是一副炫然欲泣的模样,显然是想到了他和她……
「别想。」他抬起她的下巴,霸道的命令。「我们别想将来,只想现在,好吗?」他比谁都还害怕她的离去,可他竟说得出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惊异。
费尽心思压抑住阵阵传来的心痛,露出温柔的微笑。「来!笑一个给我看,你可知道你今天看起来多美吗?」
今天的她绑着双髻,两缕发丝垂在发鬓,穿着湖绿色的宫装,将久未曝晒在大漠艳阳下的白皙肌肤衬托得更加晶盈可人。
她愣了愣,两颊绯红,依他之意将心思和话题转到另一处。「这是莲姊姊的功劳。」
是吗?荻柏眼睛眯了眯,二姊是在想什么?明知道今天是他的「相亲会」,却将映雪打扮得如此娇美动人,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自己去看她,免得当场对萧家失了态。
「本不想来的……」她咬着下唇。「我不想知道你将来要娶的妻子模样,更不想见到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她无法掩饰语气中的醋意。
「若我真娶了别人,你会怎样?」他故意违她。
她低下头。「还能如何?」她眼眶一红。「除了祝福你,我又能怎么样?」她抬起头转向他。「不过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嫁给别人!」她态度坚定地说道。
「映雪……」既是苦涩又是感动的,低下头轻吻她的唇,将他的情意传给她,良久才抬起头,轻抚她的脸。「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可……」
「嘘!就这么说定了。」他的坚决并不下于她,她嘴巴张了张,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两人目光紧紧相缠——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毫不迟疑再度投进彼此的怀中,不再多语,只想静静地品尝这一刻。
在这个只有他和她相恋的时刻。
☆ ☆ ☆
你不能为了我留在这里吗?
你能为了我远离家乡吗?
这里有我的责任,天知道我多想抛开一切,四处游历,可外婆年纪已大,大姊的离去已伤透了她的心,我绝对不能再伤害它老人家。
那里有我的责任,家乡战乱频仍,母、病弟幼,我无法抛下他们不管,一个人独享安乐。
晚餐前,他们回到了宫家,脸上自若的表情,令众人将满腹的问题吞进肚子里,因为他们看起来太正常了,正常的让人找不出丝毫的异样。
对于早上那场相亲会,荻柏只是表示不想提——再提他就翻脸的淡然警告后,所有人也就不再谈了,毕竟再迟钝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和映雪之间有着不「寻常」的情感。
识相的人暗自期待,不识相的则被喝令闭嘴。
那一天的晚餐,平静得有些骇人,也太过寻常了。
是夜,当众人回房后,便立刻展开了窃窃私语,交换心得,除了那被讨论的两位主角。
映云端坐在绣台前,以前所未有的心情开始刺绣,她决定要将这幅鸳鸯戏水图给完成,不管谁是那个幸运的新娘子……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下午荻柏所说的话再度在她脑子响起,她重重地闭上眼睛,一颗颗的眼泪宛若珍珠般滴在绣布上,然后缓缓最开,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也不管荻柏是否能说到做到,她都会深信不疑,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
她咬着牙,咽下所有的悲呜,眨去不断冒出的泪雾,一针一针的,将她的心、她的祈愿绣进画里。
愿你一生平安
愿你一生顺遂
愿你一生如意
愿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我
☆ ☆ ☆
荻柏站在窗口,痴痴望向兰苑,他这样站着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她为什么还不睡?此刻已三更了,为何她的房间还是灯火通明?她醒着吗?她在想什么——是否同他一样,因为心痛而睡不着?
他多想纵身过去和她见面,可是他明白,一旦进了她的闺房,他不会就这样离开,一定会做出有违礼俗的事……发现脑中竟想出这种说服自己的理由,他立刻嗤之以鼻,得了!去他的礼俗,他何曾在意过世俗成见?少假道学了!
她是个清白的好姑娘,若将来在她另嫁他人时,至少不会因为失贞而失去了夫家的尊重……
一想到会有其它男人娶她为妻的可能,他顿时心痛如绞。
长久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戚家人中最理智、最冷静、最不会感情用事的人,至少——
不会像娘亲一样,为了爱人,抛下宫家对她的期望,头也不回地私奔去了。
不会像大姊一样,为了爱人,可以舍弃一切,甚至甘犯欺君灭族的大罪。
不会像二姊一样,因为爱人,让皇帝动用权力为她安排姻缘……虽然后来结果是好的,可她也为此吃尽了苦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曾经,在他眼中,两位姊姊的行为简直是匪夷所思,当他承接大姊丢下的宫家坊时,他便暗自发誓,绝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感情泥沼,被情感牵着走,更不要再看到外婆脸上出现那备受打击的神情,也不想再见到爹娘脸上露出思念大姊的无奈和心痛。
对他而言,保护家人,比什么事都更重于一切。
可是映雪出现了,她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情感,他从没如此渴望去亲近一个人,想和她分享一切,他的想法、他的生活、他的情感……想与她更加亲近,想与她融为一体,直到不分彼此,甚至为了她,他可以抛下一切不顾!
在发现自己居然拥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他不禁吓坏了,这才发现,自己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戚家人,他和大姊、二姊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爱上了人,什么冷静、理智都飞到九霄云外,只想不顾一切的沉沦。
倘若映雪不愿意留在江南,他知道自己会很没出息的,就这样随她离去,他发誓,他真的会这样做!
他觉得恐惧极了,没想到自己的体内居然会有这样的一面!为了爱情,什么家人、宫家坊都成了一文不值。
但他的责任感、理智、道德感,在在都阻止了他这样义无反顾的陷落,他得反复不断地想起宫家坊、家人来对抗映雪浮在他心头的影子,即使这么多人来对抗她一人,平衡杆还是无法呈一直线。
好累!真的好累!他多怕当他心中那个杆子严重倾向一边时,他会伤害到他曾在心中承诺要守护的人呀!
所以他费尽心思在、心中围起一道又一道的栅栏,将那猛烈的情感关住,不让其破闸而去,甚至逼自己去冷漠、忽视那个令他心悸的身影,甚至咬紧牙关,沉默地任凭娘亲为他安排婚事、相亲。
只是后来,终究溃了堤,想到他们下午相处的情景,虽是如此短暂,但两人之间所产生的相契相合,如烈火般燃尽一切,令他灰飞烟灭,但那份感觉却又是如此强烈、动人心魂,令他甘之如饴,即使是如此短暂,他仍想不断地去试、去拥有,想要更多更多。
他怎能让她走?他怎能让她离开他?
你必须!
理智的声音从他心底一角响起,大得让他无法忽略。
他把额头靠在窗棂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心痛得麻木到无法知觉额头上的痛楚。
真的是必须吗?
☆ ☆ ☆
「多谢各位这些时日的照顾,映雪就此别过了。」映雪立在宫家厅堂上,弯身向所有人道别。
「你……真的要走?」霓裳不死心地再劝说一次,暗自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自三天前,映雪宣告她脚已复原,要立刻回家时,几乎,所有的人——除了荻柏以外,全都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想说服映雪继续留下来,无奈映雪去意坚定,不为所动,令众人全部都锻羽而归。
「我一定得赶在夏天结束前离开,要不入了秋,路会更难走。」映雪考量到现实问题,不得不作此决定,虽然脸上带着坚定的表情,可是心却在哭泣,经此一别,怕是今生今世再也无相逢之日。
她咬着牙,拚命不让自己望向那会令她心颤、心痛的伟岸身影。
看到她那坚决的态度,所有人终是沉默,不再多说什么,随她了……
「我送你一程。」荻柏的声音低沈地响起。
啊!她抬起头。「不用!不用!」狂乱的眼神透露讯息,别来送我,你会让我更放不开你!
你怎能教我放弃能和你在一起的剩馀时光?!他不让步地回视她,眼神中有着深沉的痛苦。
「说的对!」霓裳轻拍手掌,假装无视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她走过去揽住映雪。「就让柏儿送你一程,沿途上多分照料总是好的……」她不停叽哩呱啦地说下去,映雪沉默地听着,荻柏则安静跟在她们的身后。
映雪坐上了戚家为她准备的马车,荻柏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向众人挥手道别后,映雪踏上了归乡之路。
一路上,荻柏和映雪谁也没开口说话,各有所思,任由沉默笼罩住他俩,随侍的护卫和车夫见到两人安静不语,也不敢说笑打诨。
映雪透过马车上的窗口,一瞬也不瞬地凝视陷入深思,想将他的面容牢牢记下,镌在她心中——一辈子;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转头望向她,两人视线一触,她眼泪立刻盈眶,可是她咬着牙,拚命张大眼,不愿让它落下。
他无法移开视线,深怕过了此刻,就再也无法看到她的娇颜,听不到她轻柔的笑语……想跟她说些什么,喉咙却又干涩得挤不出任何声音。
马蹄达达作响,车轮滚过石地上的辘辘声,残酷地提醒他们——临别在即,他想大喊停车!停车!别再走下去,两人都可以感受到弥漫在彼此之间的那股紧绷和恐慌。
不行!再这样下去!太痛苦了!简直是如炼狱般的折磨!
「停!」映雪的声音蓦地响起,不行!她受不住了。
她跳下马车,他亦跳下马,不顾随侍之人的惊愣目光,两人紧紧相拥。
「别送了!别送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她在他怀中哭喊。
他紧紧抱住她,像是要将她揉进体内,若非此时此刻有外人在,他早就……他连连深吸好几口气,此刻内心被两道力量撕扯。
一个告诉他——快让她走吧,再不走,他会不顾一切地跳上马车跟她一起走。
另一个声立——把她留下来,不计一切!不择手段!
在后面那个声音凌驾一切时,他奋力推开她。「快走!不送你了!不送……了,你一路小心。」
早知道这一刻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痛苦。
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这是……送你的……别看,等我走了之后,你再拿出来看。」
荻柏抓紧了那柔软的方巾,走……
两人恋恋不舍地互相凝望着,最后映雪咬咬牙,跳上了马车。「走!」
车夫犹疑了一下,他望着荻柏,看到这两个年轻人脸上所显现的痛苦,教他好不忍心扬起马鞭,直见到荻伯轻轻点个头,在心中暗叹了口气,便拉起缰绳欲吆喝出发时,从另一头突然传来急速的马蹄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来人是戚家的家仆,只见他满头大汗冲到荻伯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讲了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所有人心头都浮出一个大疑问。
荻柏听完后,脸色一变,迅速地向映雪望了过来,看到他的眼神,映雪浮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荻柏表情凝重,缓步走到映雪的身边,小心地开口说道:「答应我,静静地听我说,好吗?」见到她点头,他才继续开口。
「方才我爹得到密探来报,西夏已经开始展开军事行动,他们公然派兵堵住西行的要道,不让任何商旅从他们的国境经过。」
「为什么?」她脸色发白,路被堵住,那她该如何回家去?
「西夏正与吐蕃争夺西域控制权。」
「他们一直在打,从没停过,可是干么堵住西行之道?」吐蕃曾经占领过敦煌,将河西之地纳入爪牙之下达六十馀年之久,后来汉人不堪受辱,创立了归义军,将吐蕃人赶走,让河西之地重回汉人的统领下,归顺中原。
不过即使如此,吐蕃人并没有因此放弃过侵略的行动,总是不停俟机骚扰,后来是透过联姻通商的方式,渐渐化解了僵局,到了现在,更因为对抗西夏的侵略,敦煌和吐蕃成了奇妙共同体,互相同盟相互帮忙,换言之,若吐蕃完蛋敦煌也就少了一个有力的支持,情势将更加危急。
「吐蕃有派人至大宋求援,可是朝廷没有马上答应,而西夏为了怕两国沆瀣一气,所以强硬地断绝东西两方交通……」不知为何,荻柏在听到这个讯息时,一点都不会觉得沮丧、难过,相反地,他有股莫名地、潜藏在黑暗意识的兴奋,正在他体内蠢蠢欲动。
映雪才不管大宋与吐蕃会不会联手,她现在最在意的是,敦煌此刻已陷入险境,她的家有危险了!
「事不宜迟,得立刻走了。」映雪转过身,飞快地向马车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