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白椿槿逃至山下时,便听闻人家说这座山里有古怪,当时她因后有追兵,只能选择逃上山来,没……没想到……
逃开了追兵,却落入这奇怪之人的手掌心,她连这儿是何处都尚未弄清,想着自己极有可能死在这人手上,有丝后悔滋生,但她极快地抹去。
要死,她宁愿痛快些死,也不愿活在一辈子的精神折磨之下。
白椿槿合上眼眸,抬高下巴,唇儿颤抖,单薄的身子不知是因冷还是因恐惧而战栗着,一副受死的模样。“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吧,死后喝了盂婆汤,来世又是一条生命。”
他闻言,偏首打量着白椿槿,不一会儿,低低的笑声自喉咙发出。白椿槿闻声更加紧闭双眸,这回连眼睫也跟着颤动不已。
“你很有趣。”被他逮住的人类从未有一人似她这般有趣。
他低首看着自己呈爪型的手,竟有些不忍在她身上制造伤痕,她合上眼、视死如归的模样引发了他异样的心情。
人类千千百百种,一名弱质女子能有多少面目可探?他不相信脆弱的人类能在自己的手中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可他却下不了手杀她。
不明所以的,心里浮现的意念教他抹消自己的杀意。
生平首次,他理不清心头的异样为何,于是他敛爪,瞅着白椿槿,久久,身影渐淡,终至虚无。
“呃?”白椿槿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睁开眼瞧他。
但当她睁开眼睛时,男子已杳然无踪。
她站起身,双腿虚软不已的发着抖,忽地,一盏又一盏的流萤出现,四周的光源也由炙亮变暗,比白天更甚的寒意袭来,让白椿槿几乎招架不住。
“不能……我不能倒……”白椿槿轻轻呻吟着,驱动僵冷不已的双腿,摘些野果果腹,在流萤的照亮下,她顺利生起火,挽回自己一条性命。
她好不容易烤干身体,却不敢松懈警戒,深怕那男子突然出现取她性命。
她白椿槿要死也得死得明明白白,但连日来逃亡的疲累让她无力抵抗睡意,未久,终是偎着火堆睡着。
夜,深沉。
☆☆☆
“人类……”
“是人类……”
切切低语在风吹拂过树梢时响起。
“人类……看起来很好吃……呼呼……”
“好想吃……好想吃……”
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自额上冒出,顺着颊畔滑落,抬手以袖子拭去,未久,袖子也湿了一大片。
白椿槿忍着湿热走在林间,寻找着出路,然而她走了大半天,还是绕回原地。
“莫非这是迷雾森林?”白椿槿自问。
日昨由于那名男子的关系,她毫无心思理会自己身处何地,今儿个想离开,才发现不论她怎么走,到最后都会回到那座湖畔。
“怎么办?再不走,若是他追上来……”
白椿槿一想起自己被捉回去后的处境,不由得加快脚步想快些走出这座森林。
不论是追兵抑或日昨那名男子,对她都没有益处。
林间除了她之外,空无一人,前方的路看来是如此清晰却又朦胧,即便她长年在山中采药,熟知山性,也未曾遇见过如此怪奇的景况。
鸟儿群飞过树顶,发出啾啾的叫声,让白椿槿仰首观望,然而在她收回视线之际,她的眼角瞄见枝桠间迅速闪过的黑影。
她心一惊,连忙定睛观看,但密密的林子里除了交错纠结的枝桠之外,什么也没有。
狂跳不止的心让白椿槿的冷静开始逸失。
好像有……有什么东西……
环视四周,安静得只听见她自己的喘息声,眼角又瞄到一道迅捷消失的黑影,她倒吸口气,拔腿便跑,往那漫漫迷雾间逃去,逃向不知名的彼方。
“她发现了……她发现了……”
“这样才好玩……才好玩……”
风呼啸而过,夹带着那愈益清晰的耳语。
白椿槿跑着跑着、脚踝突然被人握住,她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地,一个翻身,瞧见一只枯骨般的手紧捉着她的脚踝。
“啊——”她克制不住的尖叫出声,死命的想要踢开那只手,但那手捉得死紧,几乎要将她的脚和身体分家。“救命啊——救……救命……”极端的恐惧占领她的全部思绪,教她忘却一切,狂叫出声。
谁……谁来救她……天……天啊……
“咻”的一声,一道银光闪过,那只枯手应声而断,但未松开,仍是捉握着她的脚踝。
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弯身朝白椿槿伸手,俊美不似凡人的容貌微泛笑意,“姑娘,你没事吧?”
白椿槿惊魂未定,扬睫瞅着那名救了她的黑衣男子,墨黑的眸子倒映着他的面容,分明他与常人无异,可她却不由自主的发起寒栗来。
“多……多谢公子……”白椿槿掰开那只枯手,拖着受伤的脚踝在他的搀扶之下起身,对他状似不经意地紧握她手微蹙眉头。
“不必多礼。姑娘怎会孤身一人上山?你可知……这山里有古怪?”黑衣男子因白椿槿轻微的挣扎而放开她的手,黑亮的眼眸盯着她吓白的容颜。
“回公子,小女子识不得路,连自己上了山也不知晓。不知公子可否指引小女子下山的道路?”
白椿槿下意识的拉开与黑衣男子的距离,低垂着头,避开男子无讳的直视。
“当然可以。”黑衣男子的声音渗入一丝笑意,由于白椿槿低着头,丝毫未觉眼前男子露出的狰狞笑意将他俊美的脸给扭曲得不成人形。“对了,未谙姑娘闺名?”
日头高照,映出黑衣男子的影子竟然是一只狐狸的模样!
“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名唤……”白椿槿倏然睁大眼,盯着地上的影子,牙齿打着颤。
“姑娘?”黑衣男子往前跨了一步,白椿槿便往后退离一步。“告诉在下你的名字可好?”
白椿槿摇摇头,咬着下唇,神情戒慎的望着他。
“姑娘?怎么了?”黑衣男子露出和善的笑容,朝白椿槿伸手。“若是没有我,你可会深陷在此,一辈子也出不去喔!”
“别过来。”白椿槿听出他语间暗藏的威胁,仍是拒绝。
“姑娘,在下好言相劝,你可别不识好歹。”黑衣男子面容阴狠,笼上一层黑雾,神色由安抚转为威喝,“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椿槿咬住下唇,遏止发颤的唇儿泄漏她内心的强烈害怕,无法言语的她以摇头来表示拒绝。
黑衣男子面目一转,抬高手中的刀,亮晃晃的银光射入白椿槿的眼里,她微眯起眼,抬手抱住自己的头,等着受死之际,一声尖锐的惨叫响彻云霄。
“啊——”
白椿槿闻声睁眼,只见自己身前站着一名白衣男子,而黑衣男子抱着头在地上滚动,未久,露出尖耳和长尾巴。
“你不该乱跑。”
白衣男子偏首,语气沉冷。
白椿槿一惊,是昨日那名来无影、去无踪的男子!
“我——”
“呜……啊……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黑衣男子痛得直讨饶。
“黑狐,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以你今日捞过界来猎取人命?”男子垂眸望着黑狐低问。
“你待在里头太久了……你不知道……”黑狐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起身,气虚地说:“变了……一切都变了……”
“变?”
“气变了……难道你一点也没有感觉吗?”
“那又如何?”男子邪魅一笑,不甚在意。
“气变,妖变,人变,我不相信你不会明白!”黑狐教他的态度给激怒,忍不住大吼,却更加重自己的伤势,又呕出一口鲜血。
“我只明白一件事,”男子眯起狭长美眸,“你不该闯人我的地盘。”
“你……你也会变的……我们都变了……撑不住气的变化……我不相信……
你能把得住……”黑狐红了双眼,流下血泪。
“你想要头还是尾巴?”男子轻问,语间的冷残教人不寒而栗。
黑狐倒吸口气,不停地咳出血来,惊恐的倒退,不住地摇头,充分说明他的骇然。
“不说便是两者皆弃哕?”男子扬高手,黑狐大叫出声,四周的气剧烈变动,树不停地摇摆着、骚动着。
“不!”白椿槿尖叫一声,上前从背后抱住男子。“不要杀他!不要!”
老天,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场杀戮而无动于衷,那黑狐已受了重伤,禁不起他再次攻击!
“放肆!”男子变了脸色,震开白椿槿的抱持,她倒卧在地,而黑狐则趁此时逃窜无踪。
男子见黑狐遁逃,眯起眼,转身面对白椿槿,眸里充斥着狂烈的杀气。
白椿槿喘息着,胸溢间的气怎么也补不足,让她仅能盯着他看不能言语。
“你唤何名?”他突然开口问。
白椿槿教他的气势压住,直觉自己会被他杀掉,抡起的拳头里捉了-把土。
“我叫……”
她将土丢向男子的门面,男子被砸个正着,欲捉住她的动作缓了下。
她起身跑没两步,即落入他的抓握之中,她的肩被他的指狠狠擒住,痛得她软下膝盖。
“名字!”男子沉宕的嗓音泛着怒气,压着她的肩,硬是要她道出自己的姓名。
“白……白椿槿……”白椿槿逸出一声痛呼,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白椿槿。”男子喃念着她的名字,捉抱起昏厥的她挟在腋下,往更深的雾中走去。
“人类……蚣蟆救了人类……救了个人类……蚣蟆救了个人类……”
风轻悄悄地吹至山林各处,终至虚无,然而波涛随之狂掀。
第二章
古老的传说如此吟颂着:“入了山,精怪丛生;陌生人,未可尽诉,尤不可道名;一旦道名,如定誓约,魂魄尽归山精野怪所持,终其一生逃脱不开掌控。”
轰隆隆的雷声在云间响着,大片大片的雨像挥不开的蜘蛛丝般缠绕着整座小镇。
一连数日,雨下得又急又多,带来丰沛的雨泽,也阻去人们上山的脚步。
“来来来,杜大夫,喝杯热茶吧,连日的梅雨一下,不冷的天这么会儿也变得冷了。”小二捎来一壶热茶,为杜仲言斟上一杯。
“多谢小二哥。”杜仲言微牵嘴角。
“唉,杜大夫不必多礼,以往咱们镇里不论耆黄、孩童,谁有病痛,都得走上个好几里路到邻镇去求医,可自从你来了之后,不知救了多少镇民于水火之中啊!”
“小二哥过谦了,救人乃是大夫的使命,身为大夫,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杜仲言脸上仍挂着淡若清风的笑容。
这杜仲言是三个月前自九江来到黔阳的。
身为遍布南北药堂——同仁堂的少主,他五官端正、风彩耀然、气质儒雅,极佳的谈吐已攫获了无数少女的芳心。
可惜他为追寻未婚妻而来,当场拧碎了无数有情心。
“杜大夫所言甚是,真不知你的未婚妻何以……”小二的话语在杜仲言温和的注视下隐去。
杜仲言见小二脸色有异,连忙扬起笑容,“小二哥,真对不住,一提起未婚妻,在下就……唉……”
“杜大夫别难过,你人善良,相信你的未婚妻也会平安归来,毫发无伤。”
“可连日来的雨,阻去了我们上山寻找的路途,怕她……”
“杜大夫,你放心,咱们这山虽有古怪,但仍属平和,只消不去打扰居于山林的精怪们,你的未婚妻白姑娘肯定无事。”
“怎样算不去叨扰呢?”
这座终年缠绕云雾的山广阔高耸,矗立不知多少寒暑,由于过度深广,即便人们再神通广大,也无法尽探其中奥妙。
于是日子一久,山中有精怪藏身的传说不胫而走,然而人人只闻此传说,却没有人真正见着精怪,除了偶尔因好奇前来一探究竟的人们之外,久居此地的人倒是安居乐业,与山里那传说中的精怪们相安无事。
“杜大夫,小的也不知道,住在镇上的,上了山大都能平安回来,只有那些好奇而深入山林之人一去即不见归来……不过白姑娘福大命大,一定可以回来的。”
小二-忙着安抚杜仲言,以为杜仲言满心满肚皆为未婚妻的安危忧心。
“谢谢小二哥,我的心踏实许多。”杜仲言一口饮尽热茶,趁小二哥被其他客人唤走时,未曾自山上移开的视线转为沉冷阴鸷。
手里的茶杯被他捏得死紧,就在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时,他陡然回神,低敛眼睫,将眸里的阴冷抹去,仅残留着若有所思。
他盯着外头的霪雨霏霏,看着那云雾盘踞的山头,心头也跟着压下大片乌云,久久不散。
“啊!”一声惊叫,白椿槿自深沉如夜的梦境里惊醒。
呆滞无焦距的眼眸直勾勾的瞪着天花板,久久,她方识出那是床帏。
床帏?
她眨眨瞠得老大的眼眸,丝制的床帏随着风飘动,尔后,左脚和左肩的痛楚清晰地传来,让她不由得逸出痛呼。
“好痛……”她捂住自己的左肩,勉强半坐起身,掀开被子,撩高裙襬,见着左脚踝有明显的五爪痕,黑色的爪痕烙在她白皙的脚踝上,分外清楚。
再褪去左肩的衣裳,上头的五指印呈紫红色,伤及筋骨。
没有人替她疗伤。
她急促地喘息着,重咳几声,扬手掀开床帏。
只见房内有一圆桌、一玉屏,圆桌上头搁着茶壶和几个茶杯。
她吞吞口水,顿觉喉咙干涸需要喝水,于是下床拖着左脚往圆桌走去,所幸里头有水,否则她肯定渴死。
“呼——”吐出一口长气,白椿槿决定尽速离开——趁自己尚未被那白衣男子逮到之前。
是以她拖着脚步打开门,迎面袭来一大片白雾,遮掩住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清前方。“好浓的雾……”
“我说过你不能乱跑。”白衣男子在雾散之际突然现身。
白椿槿被他吓得退避三舍,绊到阶梯,往后一倾,下意识地伸手捉住白衣男子的衣襟,以减低自己摔倒的痛楚,但白衣男子随手一挥,她的手被挥开,背部着地,一股闷痛自后脑传来。
“你……你……”白椿槿痛得泪水盈眶,含恨瞪着白衣男子,“你到底要如何?”
白衣男子饶富兴味的望着她,轻唤:“白椿槿。”
白椿槿闻言一愣,“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名?
而且听他唤自己的名,她全身上下竟有种虚软无力的感觉。
“你的三魂七魄今后归我管,最好将眼睛放亮些。”白衣男子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盯着白椿槿的眼神活似在看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
“你到底是何人?”白椿槿对于他,并无先前对那黑狐的浓重戒意,但有着更多的迷惑与惧怕。
惑于他的目的,惧于他的心态。
“我?”白衣男子仰首一笑,“你没有资格知晓我是何人,你只要明白,你是我的玩物,我随时可以让你脑袋搬家。”
“你……”白椿槿皱眉,因扯动身上的伤而逸去话尾。“我是人,不是你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