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气凝神不敢稍动,带著一种茫然的、迷惑的心绪,怔怔望著眼前景象。
湖畔大石上,女子曲膝而坐,听见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她侧过脸,看见依约而来的男子,眼睫微垂,她对他露出静谧谧的笑。接著,素手一拨,怀中的三弦苗琴再次倾泄出成串的音调,她叩弦而歌,幽然轻柔--
可意的人儿你从哪里来?
你对我可有关怀?
想两人牵牵连连在一块儿,
为何要我费疑猜?
总贪恋著他人将我甩
唉--细细思量呵--
谁人的性子比我耐?
那美眸水灵灵,随著细腻的歌声,试探著男子最深沉的灵魂,缓缓重复。
「唉--细细思量呵--谁人的性子比我耐?」琴音馀韵,歌音馀韵,和鸣的馀韵幽幽徘徊,在耳中消失,在心中荡漾、荡漾……
「你准备在那儿站一整晚吗?」又是静谧的笑,她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朝他招了招小手,「坐在我身边,我弹琴给你听。」
容灿兀自沉吟,听了她娇软语调,两只脚自然而然朝湖畔步近。
大石恰恰容得两人,他落坐在她身畔,一阵少女的幽香充斥鼻腔,他并非陌生,但不知是今晚月色太过可人?还是受那琴歌蛊惑?心底某处柔软了起来,令他矛盾不已。
月色娟娟,洒在湖面上一闪一烁,好似自有生命,她的容颜亦淫浸其中,蜜般的顿粉扑扑的,若有所知地笑著。
「你笑什麽?」那朵笑很怪,意味太浓,容灿捉回理智,声音沉静低哑。
她笑意加深,眼睛弯弯的,眉儿也弯弯的,纤指自在地拨动琴弦,伴著她独有的柔腻语气道:「你来了,我心中好生欢喜,自然是要笑的……我要你过来,你便过来,要你坐我身边,你便坐在我身边,你第一回听我的话呵,我好欢喜好欢喜,忍不住便笑了。唉……你若能一直这般待我,我心中不知会有多快活?」
这--算什麽?容灿敛眉思索。
对她大胆到近乎调情的言语,他总是穷於应付,这样的「交浅言深」教人真假难辨,更何况他与她尚有旧帐未了。
「竹阁那晚,为何替我解毒?」既是真假难辨,就当作乱风过耳吧。捺下心思,他只管寻求所要的答案。
沐滟生灵活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调皮,有点淘气,指尖与琴弦嬉戏,琴音随心所欲。
「你不要人家替你解毒吗?」她没回答。
容灿冷哼,「光是下毒,後再解毒,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唉……」她缓缓叹息,琴音微沉。「打开始是我误会了你,後来明白了,唯有尽力弥补,毒是我下的,当然由我解开。你生气了,对我生气,我明白呵……唉……你总爱生气,总爱冷著脸,笑容却少得可怜。」
「为什麽我要笑?」
「心中欢喜,自然就笑了。」她的观点简易明了。
「我想不出任何欢喜的理由。」
「怎会没有?」她侧著头,皱了皱秀巧的鼻子,[今夜的月光这么美丽,小湖就像镜面一般,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瞧,这不就是欢喜的事吗?」
「说不定我讨厌这种古怪的琴声,听不惯你唱的曲调,也有可能我喜爱阳光、不爱月亮,现在这一切对我是一种折磨。」他挑衅的眉一掀。
「不会的,你总爱说反话,我是知道的……」叹息如柔风拂过,那张小脸看起来柔柔水水的,有些不真切。「你故意说这些话,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知道你想做啥……你想教我生气,想笑话我生气的模样,可我偏不上当。」
他淡淡哼了声,唇角淡淡往上。
极欲维持对她的怒气,但月色如此美好,湖水朦胧了起来,林间高高低低飞舞的萤光也朦胧了起来,一切都笼罩在朦胧当中,连带那股怒气也迷迷蒙蒙。
「从四川到两江,你一路跟著我的船,找到竹阁,为的是替我解毒。」
其实是心中的疑问,但容灿不用问句,而是肯定说出,他试探著,慢慢摸索与她谈话的方式,似乎捉到了窍门。
她望住他大大方方的点头,蜜颊却飘来两朵红云,溶溶月华下尽是醉人风采。
容灿呼吸一窒,但觉那琴音又变,婉约撩人,他不由得忆起竹阁那晚她吟唱的苗族曲调,神秘的、勾引的、难以自持的……
「蛇酒是解药,但解毒的过程并不好受。」她挑起秀眉,眸光移向月光跳跃的湖面,继而轻语,「人在承受痛苦时意志最为薄弱,我问了你竹筒的事,你好难商量,咬紧牙关什麽也不说,真是恼人。」又是叹气。今夜的她特别喜欢叹气。
「为何对竹筒内的东西这麽感兴趣?」他凝神静问,不得不承认与那琴音搏斗十分费力。「你要它有何用处?」
朱唇微启,欲言又止,她忽而一笑,「我想知道,你不告诉我,你想知道的,我也不要告诉你,这才公平。」
「既要公平,那就各凭本事。」
「好。」她答得爽快,琴音拔高再转轻柔,「我想问一件事,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容灿低低笑著,摇了摇头,眸中有著捉弄的偷悦。
「规则既订,一切都得照著来,说好各凭本事,你不能问问题。」
「唉,我把名字告诉了你。」她嘟起历。
「是你主动说出来,并非我强逼於你。」
嘟著的唇慢慢放松、慢慢上弯,噙著美好的笑,她好似想著什麽,幽幽叹了口气。她叹气,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今夜的她真的很爱叹气。
「我听见你的手下喊你『灿爷』,你的名字里有个『灿』字吧,是火字旁、灿烂的灿?我希望是那个字。」
深深瞧著她,他道:「如果不是呢?」
「我喜欢那个字。」她不回答问题,迳自弹琴,迳自说著:「你是『灿』,我是『滟』,合在一起缤纷夺目。」
「你属『水』,我属『火』,你我水火不容。」他回了一句,也间接承认自己的名。
她咯咯地笑出声,下意识用舌舔了舔唇,她发现他看著自己,眼神是复杂的、深邃的,脸颊有些热,她悄悄垂下眼睫,指尖悄悄地弹动琴弦,月夜中的一曲,幽然若梦,她柔柔地合音歌唱--
我迷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是迷了。
我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窍?
我迷了,情人哪里恁知道?
我迷了又醒了,
醒了又迷了,
迷了醒,醒了迷了难分晓。
细想想,醒著不如迷著好。
这样的曲调,这样的歌音,融在这样的月光下,容灿发觉自己很难思考,因为那成了一种酷刑,勉强著在迷惑混沌中找出脉络,他掉入一个自已也不太明白的情绪当中。
莫不是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窍,醒了迷了难分晓?!
第四章--卿本佳人何为寇
猛然,一只手掌握住拨弹的小手,压在三弦琴上,扰乱了旋律。
他掌心热气烫著她的手背,那柔荑象徵性挣扎了下,滑腻的肤触擦过他掌心的粗糙,他抽了口气,随即松开掌握,声音变得沙哑低沉。
「别弹了。」
她端视著,轻柔地道:「你在流汗呢。」接著,一边的霞袖靠了过去,想为他拭净额上的汗珠。
「不必。」他侧脸避开她的心意,抬手挡开霞袖,双眉皱折正欲说些什麽,远处却「轰」地传出一响,震破静寂。
炮声。
容灿翻身而立,天际一端让火光染成橘红。
他思绪变幻奇速,出手神捷,往女子肩胛落下。
沐滟生反应毫不逊色,以苗琴为盾,趁著掌风将琴击成木屑,偷这千钧一发的空档,身子後翻跃离大石。
「先别动手,你听我说。」她语调微高,心知计画出了差池。
「没什麽好说。」调虎离山。容灿冷笑著,神情泰然得诡谲,「你约我来此,一面又派人攻击我的手下,事情便是如此。」只是……微微的失望之情,早知她诡计多端、笑里藏刀,他早已知道,却难解心头因何沉闷。
「我没有。」她盈盈立著,小手在身侧握成拳,背对著月光,脸上的神情难以分明。「我确实派人上船,只为打探,并未要他们攻击,不是我,你信不信?」那语调一贯的柔腻,字字说得清晰。
「有差别吗?」他目凝著她,唇在笑,笑意未达眼瞳。
「既是各凭本事,为达目的当然是不择手段,你做得很好,至於信与不信,那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将她制服,暂不管大船那方的状况,擒贼先擒王,有她这张王牌,就已立於不败之地。
他知她金鞭在手如虎添翼,与她交过手亦吃过亏,若想速战速决,绝不可让她寻得空隙抽出兵器。不再多言,容灿手成虎爪,如鬼魅一般欺身而上,他的掌法走刚猛路子,脚下功夫却十分飘忽。
「你在生气。」不敢与容灿硬碰硬,她侧身避开,虎爪从颊边而过,虽未触及,劲风横扫只觉一阵生疼。
「你不值得我动怒。」他不懂怜香惜玉,一招招扑击而至。
「唉,你在生气,我是知道的……」
一贯的字句,一贯的语调,一贯的神态,对她的「一贯」,容灿又烦又厌,冷声道:「很显然,你知道得还不够多。」
见地勉强抵档,双手已探向腰间,摸清了她意图,容灿掌风跟至,虎爪交叉变招,倏地扣紧女子的两腕,阻止她取下金鞭。
这是近身搏击,沐滟生整个人在他掌风笼罩之下,如何躲避得了?已触到腰间鞭索的十指一麻,她不能自制,只得松开掌握。
「好啊,你来杀我啊!反正、反正你只会欺负人。」难得她俏脸一沉,但音调这辈子是别指望改变了,柔腻一如往常。
「想死,多得是机会。」他低喝,感觉她运劲挣扎,反射性地,虎爪握住两只手腕往她身後一扣,紧紧贴在腰後,教她动弹不得。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制敌手法但凭直觉,临场的、没思及太多,等到她柔软的胸脯贴在自己胸上,夹著香味的气息喷在自己喉头,容灿蓦地一愣,垂眼瞧她,见她亦仰著小脸瞧著自己,眼睫眨了眨,眸光动人楚楚,似喜似嗅。
「你不是真的想我死。」她靠著他的身躯,娇喘细细,每一回呼吸起伏,胸部不可避免地与他贴近、微微松开,再贴近、再微微松开,她毫不挣扎地任他抱在怀里,螓首侧靠在他的宽肩上,低声呢喃,「我是知道的……」
是这句轻叹震醒了容灿。
好似心中的秘密教人窥得,他恼羞成怒,心中咒骂起自已,接著肩头一顶,不许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可是沐滟生偏偏不依,他愈是不许,她愈是要做,柔馥的身子如蜜糖般黏著男子精劲的躯干,小脸抵死不抬,半边脸颊紧紧埋在他的颈窝。
容灿方寸怦然,随即想到自己若再落入她的圈套,受她摆布,那他就是该死!真他妈的该死!一千次、一万次的该死,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他愈加愤怒,虎爪不由得使劲一捏。
这一下虽非出於全力,但他十指精准地压在穴位,指力透骨,怀中的人儿猛地痉挛,已然抵受不住。她不呼痛,竭力地忍住呻吟,摆明跟容灿耗上,头仍是固执地贴在原处,不抬就是不抬。
看不见她的脸庞,听不见她的声音,直到颈窝感觉湿润,有点痒又有点热,温暖的液体沿著锁骨流进胸膛,容灿才恍然发觉那是女子的眼泪。
刚硬的心肠有些松动,他命令自己别去理睬,意志已随心动,在无法理解之下,虎爪竟自动松开,一时间,她身子瘫软、双臂下垂,如顿失支撑的傀儡娃娃。
见她就要跌落地面,他毫无迟疑,俯身勾住素腰身,将她抱在怀中。
「琴坏了……我只是想唱歌给你听的……」她朱唇微勾,脸白若纸。
颊上犹有泪痕,星眸半合,那模样该死的楚楚动人又该死的楚楚可怜。
容灿诅咒了一声,不知是骂她还是骂自己,见天际的火光不灭,他健臂环住她,往江岸方向疾奔。
漕帮大船让十多艘乌篷船包围,其馀不相干的船只早驶离这是非之地,容灿奔出枫林,眼前犹如白昼,让炮火击中的篷船起火燃烧,如同巨大的火把,又似刻印在每只乌篷船上的火焰花。
「灿爷!跑哪儿去了?有人踢船来啦!」青天月双腿勾在最高的船杆上隔空大喊,声音听不出求援讯息,倒像玩得正兴头,邀著同伴快来加入。
八名滇门好手或使铁钩、或使流星槌,已分别攀上大船船边。
罗伯特放了一记长枪削落一人,青天月翻身而下,双手弹出四粒霹雳弹,同时击中四人背心,那四人身上著火,又惊又急地跳入水中。
「唔--这新玩意小归小,使起来倒挺顺手呵。」
另一边,罗伯特快手快脚地充填火药,不及分神。
「萝卜头,小心!」眠风与卧阳双双扑至,两人默契十足地扯紧船绳,绊倒两名举刀砍向罗伯特後背的汉子,赴云再追加两记木棍,打得对方眼冒金星,两颗眼珠团团转,大脸朝下,结结实实地吻住船板。
罗伯特回身一顾,蓝眸细眯,「砰」地再放一枪,赴云来不及躲开,一个庞大的身躯排山倒海似地压将下来,他跌在昏厥过去的汉子身上,又被肩头中枪的汉子压在身下,只露出两只手两只脚胡乱挥动。
「臭萝卜头,欠扁啊!要放枪也不知会一声!」终於让人拯救出来,赴云鼓著腮帮子,气呼呼地瞪著他。「我尚在发育哩,将来要长不大,你赔我啊!」
罗伯特咧嘴一笑,用那怪怪的腔调回道:「再长也没我大,姑娘都爱大的,我不能『陪』你长不大,因为我的已经长大了。」接著眼神扫过赴云的裤裆,意有所指。
赴云年纪尚轻,红著脸啐了一声,旁边听闻的弟兄已笑得不留情面。
「头儿回来啦!咦--搂著啥束西?」藉由火光,见客灿提气往这里奔来。
「大夥小心了,左尾摸上三只鬼。」青天月灵猴似地再次攀附在桅杆上。
「右首四只、右中三只,丰哥儿,船底下有鬼。」有人凿船。
「安啦!」那丰哥儿人称「翻江蛟」,一身劲装,他口咬短匕,回身翻入水底。
「张胡子,解缆拔锚!」容灿扬声喊道,脚步未停。敌众我寡,不宜近距离迎战,炮击亦丧失安全距离,而对方门众仍一波波扑涌而至。
「满帆,转一刻钟方向,拉五个船身距离!」差一个起落便可抵达,他身似大鹏,但双脚尚未落於船板,左右两侧同时有敌人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