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那对母女谈话之际,两个男人已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神情皆是高深莫测,心底各自有了计较。
容灿感觉不出善意,男子细眯的双目中,闪烁凛冽的冷意,完全不似他的女儿,总是笑眨著一对美睥,水亮亮的,艳丽无端,很显然的,她由母亲那儿遗传到姣美的容貌。
「他不是敌人,是可以利用之人。」沐开远音调极是厚实,自有一股威严,他说著,视线仍锁定容灿,见他峻颜不显惧怕,眼中锐光沉稳凌厉,不由得令他忆及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们皆以苗族话语对谈,听闻阿爹如是说,沐滟生识势甚快,知阿爹定有计谋,她以为容灿不懂苗语,心中惊忧,改以汉语又道:「阿爹,他不是敌人,他救过澜思和我的。」
「他本就该救。他若没救,我会杀他。」
他摸摸女儿的头,安抚地道:「阿女,咱们要他的火药,要那个玩意的精密制图,他的大船齐集配备,不只火药大炮,连西洋火枪和霹雳弹都有,为了滇门,阿爹定要得到这些东西,你莫要忘记。」暗地里,他对容灿和漕帮已多有注意,花了不少心血。
「您不是为滇门,是为了门主之位。」她轻喊,小脸微白,手指扯著爹亲的衣袖,一边求助地望著娘亲。
「你爹会有分寸的。」霍小乔与丈夫站在同一立场。
沐开远沉声又道:「念在他救过你们,我不取他性命。我仅想拿他做为交换,要他的手下拿火药与大炮的制图来赎。为爹办事你向来尽心,这回将他引到此地,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你就别管。」
「阿爹,您要什么我定会为您取来,又何需要这种方法?」
沐开远不做答覆,动作如魅、手起手落,沐滟生根本不及反应,肩头已教亲爹点住穴道动弹不得。
「灿郎,快走!」她以汉语大喊。
「放开她!」见她遭制,容灿亦是惊愕,出手便要相救。
一直等到容灿凌劲的掌风逼到面门,沐开远才起手回挡,他的招式不若容灿繁复多变,纯粹是内力见长,而容灿以轻灵迅捷相对,游走空隙之间。
这一交手你来我往,连拆百多馀招,然後掌心气劲相接,喝地一声,双方分向两边退开,容灿额际渗出细汗,目中精光流转,直直与沐开远对视。
「有意思。」沐开远不得不重新评估,以汉语道:「你的武功好得很,老夫许久未曾这样痛快打过,我不想伤你,仅是委屈你几日,待与你的弟兄联系、取得火药和大炮的制图,我自会放你。」
他嘴角微扬,了然地瞄了眼女儿,「我这个女儿向来心高气做、眼高於顶,不只滇门内的豪杰,各部族的英雄少年皆要与老夫攀这门姻缘,她对你有情意,老夫岂能阻止,你助我达成目的,也算成就翁婿之谊。」
明白他开出的条件,容灿心陡跳,眉间淡淡皱折,视线下意识扫向倚在娘亲怀中的沐滟生,两人的眼眸相凝,那温柔似水中浮出一层粉嫩的红晕,贝齿轻咬著唇瓣,她垂下螓首,这朵火焰花展现著难得一见的羞涩。
他应是对她动心了。
这一刻,容灿心中承认,有些不甘心,有些莫可奈何。
心中感动是在瞬间决定的,而能经过考验,才会升华为最珍贵的情意。他与她双双有情,却仅仅在於最初的相互吸引。
他怎能为她背弃兄弟情义,让自己陷在险境当中,做为他人要胁的筹码?
利眼调回沐开远脸上,他冷冷一哼,不屑地道:「她中意我,我可受不了她,就让你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争个你死我活吧,千万别将我算在内,我对她可提不出半点兴趣。」
「混帐东西!」沐开远怒唱而出,十指指节在瞬间暴响。
「灿郎……」沐滟生倏地白著小脸,迟疑地唤他,似欲说些什麽,却又不知该说些什麽,唇瓣动了动,终是露出一贯的笑花,她眼睫微垂,掩盖所有心思。
动情,难免要痛,是如何的心绪?只有她自己知悉。
纵使沐滟生神情无谓,做人父母的岂容儿女受人糟蹋。
沐开远心中大怒,目光如箭,发须皆扬。他怒极反笑,「你有胆识。好,很好。既是如此,多说无益,对你,老夫大可不留情面。」
「你想留我,未必可行。」容灿不敢松懈,气凝丹田。
「阿爹--」内心情急,沐滟生张口轻语,用那不变的温润语气,缓缓地道:「他、他毕竟是救过女儿--」
「他是在侮辱你!」沐开远斥喝,愈说愈怒,「我沐开远的女儿绝不能教人糟蹋,今日他这般待你,我要让他知道代价。」
「阿爹啊--」她又唤著,嘴角浮现一抹美好的弧度,语调柔柔软软,带著点撒娇的味道,叹息著,「唉,您和姆妈不都知道我性子野?其实,我是同他闹著玩的,要不,日子可无聊啦!滇门教众中英雄豪杰不计其数,可每个都知道我是门主的女儿,还有谁敢同我胡闹逗趣,就这个人,他不怕我,捉弄起来可好玩啦。」美眸瞅著容灿,又轻轻飘开,她继而道:「他对我无意,我也对他虚情,是两不相欠,呵呵呵……我沐滟生是何等人,是滇门之花,岂会弱了阿爹的威势,教人欺负了去?」
两个男人仍处在对峙中,沐开远暗暗评估女儿话中的真实,至於容灿,他神情漠然,眼是冷、嘴角是冷,脸部的轮廓彷若刀凿,冷然掩盖真正的思绪。
「阿爹,您别气了,他要走就任他走吧,经您这一搅和,我可教他看穿啦,想逗弄他也就难了,留著也是无用,唉唉,人家又要无聊好一阵子了。至於那些火药枪炮的制图,我自然有办法弄到手,咱们又何需靠他?」她说得轻松,眉目飞扬,「姆妈,瞧阿爹啦!胡乱就点了人家的穴道,帮我解开好不?这样浑身都不舒服。」
「你乖。」霍小乔怜爱地拍拍她,心思精明,「待你阿爹擒下他,自会替你解开穴道,他这手法极是怪异,我也不懂呀。」
「可是--」
「好了,不差这一时半刻。」她截断女儿的话。「你对这汉人男子无意,那很好,你阿爹下手时便不会绑手绑脚,多有顾忌。」
「姆妈,我、可是,我……」是适得其反了吗?内心焦急却又不能显露,她望向容灿,见他一脸漠然,由那紧抿的嘴角和绷著的下颚,她知道的,她总是知道,他是生气了。唉……
此时,容灿身後响起脚步声,两条身影很快地出现,是追踪而来的沐澜思和白衣俊逸的赛穆斯。这一下,容灿更是腹背受敌。
「阿姊!」见胞姊无恙,沐澜思小脸掩不住的狂喜,本欲拔腿奔近,但气氛之怪反教她缓下步伐。
容灿心下冷笑,侧目瞧了瞧身後的援兵,又掉回头。
「你认为这样便能困住我?」
顿了一顿,沐开远才道:「我不认为。」
对他的坦承,容灿挑高单边剑眉。
「或者会受点伤,但若要逃走,以你的武艺修为并非难事,所以,我会断你唯一的退路。」话刚下,他发出长啸,清厉之音响彻云霄。
容灿扬首,瞧见两旁地势较缓的崖顶陡地冒出许多人影,或执刀剑、或搭弓弦,密密麻麻围满滇门群众。
凭他是佛,也难升天。
第七章--渺渺情怀风波恶(二)
苍山银岭 滇门总堂
黄昏时分,夕阳在云层深处,满天的嫣红彩霞。
苍山上的落日霞红,岁岁年年、生生息息,教人百看不腻,流连沉吟。
一只小灵雀飞下窗台,圆露儿的眼张望著,歪著头,那小小身躯跃进窗来,啄食著女子撒在临窗茶几上的玉米粒。
她怜惜地瞧著它,指尖轻缓地挨近,诱哄道:「来呀,来我这儿。」小灵雀不怕生,温顺地跳进她柔软的掌中。
掬了些清水在手心,那小灵雀低头啄饮,片刻,女子靠在窗边,挥手一扬--
「去吧。」灵雀鸟展翅,小巧的身子伶俐地飞入天云。
「但愿,我也像你一样,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她喃著,此刻,爱笑的唇挂著淡寞,明眸凝视云处,心中牵挂一人。
门外,霍小乔停伫稍刻,微微思吟,终是举步踏了进来。
「回到苍山上来,怎地不开心?」她碰触著女儿的发,如同沐滟生轻抚小雀鸟一般。「姆妈好阵子没听你歌唱了,你不是最喜欢唱歌吗?你的三弦琴摔坏了,姆妈让人制作了把同一模样的,拿过来给你试试音吧。」
望著娘亲,她笑著,一贯的娇媚中带著几难察觉的刻意;只是几难察觉。
「姆妈,我没不开心,我在笑呢。」像蝴蝶似的,她轻灵灵旋了一舞,拉著霍小乔的手,「您爱听歌,我弹著琴唱给您听。」说完,她随即奔入内室取琴。
才一会儿,霍小乔又见她急急奔了出来,心中了然,却是不动声色。
「姆妈,我的三弦琴呢?您可瞧见了?」沐滟生略显惊慌,彷佛丢了千金难买的东西。那把苗琴让她收在床头,这会竟是不翼而飞。
霍小乔临窗就坐,静静地说:「你带回的苗琴琴柄已有裂痕,弹奏不出好音色,形同废物,我帮你丢了它了,待会我再让人送把好琴过来。」
「我不要。」她紧声道,扭著小手,跺了跺脚,「我只要原先的那一把。」
「原先的那把琴也是好的,跟著你多年想必是有感情的,可你不是说,那把琴对敌时教人劈毁了,碎得四分五裂,又怎麽修得好呢?」她偏著话题,故意逗弄她。
果不其然,姜是老的辣。
沐滟生更是焦急,神情难掩。「不是原先的那把,是我带回来的这把,是他给我的,琴柄虽裂,难以奏出最美好的声音,可我弹著它,心里也快活。」真是保不住吗?连一把有他记忆的苗琴也如此波折。他与她,究竟是有缘无缘?究竟是有情无情?究竟是对是错?
「他?!」霍小乔眉目一掀,抓她语病,「他是谁?谁是他?不过是一把破琴,丢了便丢了,又何需心疼?」
「他……他……」她微微喘息,秀眉淡拧。
「阿女,你还想骗姆妈吗?」霍小乔叹著气,「你向来精灵聪颖、心思百转,到底也是从姆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心中想些什麽,姆妈还捉不准吗?」
沐滟生怔怔看著娘亲,毫无预警地,两滴泪珠无声无息的滑下,她抿著唇,依旧改不了爱笑的性子。「姆妈,我做错了吗?我只是不想阿爹伤了他。」
霍小乔为她拭去眼泪,见她如此神情,才顿悟女儿真已动情。
「他困在後山的铁牢,你阿爹……对他下毒……是『九重蛊』。」
「什么?!九重……」沐滟生不敢置信,身躯一软,跌坐在椅凳上。
「九重蛊」九重苦。「重」,音同虫也。此蛊以九种毒虫驱使,毒质时而相容、时而相煎,相容时毒性大增,相煎时猛烈难当、生不如死。
「为什麽……阿爹说过,他不会取他性命的,等换来制图,便放他离去。阿爹明明这麽说的,又怎能对他用毒?」
「你阿爹指的是现下不杀他,如今他仍是性命无虞,用来与漕帮做为交换,并未违背承诺。」
「阿爹想藉此控制他?」冷静,她要冷静思索,心急只会坏事。斟酌阿爹的计谋,她微微牵唇,「恐怕没这么容易。灿郎他……不是甘受威胁的性子。」
霍小乔又抚著她的发,轻声而言,「是不容易呵……这麽多的好男子,你偏偏对他动情,唉……你不该选他的。」顿了顿,她再启口:「若得自由,他定会报复,担心放虎归山林,因此……你阿爹并不打算为他解毒。」
那解药提炼之法仅传历代的滇门门主,每回炼制「九重蛊」的解药,炼丹房内必是腥味缭绕,似是鲜血的味道。没有解药,即使他目前平安,将来毒发,没人能耐得住九重蛊毒,受尽折磨仍旧难逃死劫。
她下意识望向窗外,真盼著有一双翔冀,飞到那人身边。
☆ ☆ ☆
见他。她必须亲眼瞧著他,知道他现在的模样。
自崖谷归来,他便囚在苍山上的铁牢,受到严密的监视,到今日已过半个多月,她无时无刻不思索如何救他,却是连连失利,阿爹总有办法阻绝她。
这回,他是铁下心肠,求也求不动了。
苍山羊肠雪道上,沐滟生尾随在爹亲身後,两人披著暖裘,羽片似的雪花萦萦飞落,放眼望去,天地皓白。
「你应允之事,不可忘记。」沐开远忽而道,口鼻喷出白雾。
「孩儿知道。」地上留著一个个脚印,她垂首,跟著爹的步伐移动。「阿爹,您应了我的事,不能忘。」若不如此,做这条件交换,她见不著他的面呵。
「那是自然。」他微微一叹,「你向来潇洒,阿爹希望你能做到那日在崖底所说的话,只是拿那个小子打发无聊,他对你没有情意,若你还执迷,便是作践自己,你是聪明的孩子,这道理定是懂的。」
她懂,只是心弦如琴,已撩拨出悸动情曲,止难止、抑也难抑。
绕出迂回山径,巨大的天然雪柱耸立,四名驻守的手下同时迎了出来。
「门主、小姐。」雪光映著他们背上的弯刀,流光锐利。
沐开远略微颔首,一行人步进更深处的雪柱林,沿途皆有留守的门众,约莫一盏茶,铁牢入口隐在雪堆当中。一名手下以长钥匙开启冻成冰的铁门,领著沐开远和沐滟生进人。
「你先下去。」沐开远道。
「是。」那名属下交上钥匙又出铁门。
铁牢建造於地底下,四边以铁镀铣,步下二十来阶石梯,她终於瞧见了他。
容灿盘腿端坐,双手捻式置於膝上,剑眉舒弛,眉心则刻著淡淡的皱痕,两眼静静闭合,正自养神。
沐滟生碎步奔近,见一条粗身铁链由铁壁延长过来,从後头分别锁紧他的颈项和腰际,然後是手铐脚镣,她心中又惊又痛,竟不知他让人这般对待,而这些全是自己的亲爹下的命令。
「灿郎……」她破碎地唤著,身子蹲在他身畔,那刚毅的轮廓是一片静然,透著不寻常的灰白,她著了魔,手轻轻地抚著他微削的颊。
「灿郎……」她再唤。
终於,那男子如她所愿睁开双眼,一张峻容有了森然的转变,若是目光能杀人,她早已在他的注视下断送性命。
她朝他微微地扬唇,这是一个惯有的动作,她的笑媚艳动人,自顾笑得愉悦,不管容灿冷若冰霜的面容。她瞧见了他,该要欣然欢喜,不是吗?方寸酸疼,她一手抓紧衣襟,突再也无法轻灵,沾染著忧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