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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依依 page 10 作者:孟华

   

  杨玄见状,立刻一个纵跃,抓住勃烈伸出的手,再借力使力地弹回岸上。

   

  勃烈全身湿透,一只手还揽着已不动的小男孩,脸色惨白,胸口气喘不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个女人正要扑向前,抱住那男孩时,却被勃烈一把推开。

   

  “滚开,别碍事!”他用力推摩着男孩的胃部和拍打其胸口,并不时张口吸气,将空气注入男孩的口中。

   

  像过了永恒似,男孩终于动了动,勃烈连忙退开,男孩口一张,吐出好几口水,然后才缓缓张开眼睛。看到他母亲,立刻哇了一声哭出来,母子自此才算喜相逢。

   

  在折腾了好一会儿后,勃烈也因使力过多,脸色苍白,整个人不支地瘫坐下来,眼中仍为那九死一生的片刻感到惊悸。

   

  依依则动也不动、表情木然注视这一切,对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仍无法反应过来。

   

  她想过去触摸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想知道……可她的身体则像生了根,爬不起来。

   

  勃烈则在此时望向她,看到她只是痴愣地坐在一旁看着他,误以为她无动于衷,内心涌起强烈的失望——她就不会过来关心一下,即使只是问个有没有事都好,可就是不要没反应。

   

  若他不是凭藉自小在多湍急流的松阿里毕拉(现在的松花江)玩耍,深谙水性,他早葬身在那漩涡下……今天的存活除了多一分运气、长年累积的训练,更有一份强烈的不甘心。在那滚滚不绝的水淹没他口鼻,让他几因喘不过气来,眼前直发黑时,是她!脑海中所浮现的娇靥,给了他求生存的力量,拚着仅余的真气,硬是让自己冲出水面……

   

  但她……为什么还是离他那么远?是不是得等到白头,或入了棺材,她都还是这个样子?

   

  不甘啊!

   

  他站起身,想朝她走过去,可气急攻心,又血气不调、用力过度,两眼一翻,从未生过病,壮得跟头牛般的勃烈终于昏倒了。

   

  倘若他知道接下来依依所发生的事,或许他心里会好过一些。因为像是连环效应一般,雪依依见他昏了过去,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后,也跟着昏过去了。

   

  -  -  -  -  -

   

  有了两个昏倒的人,他们自然无法再继续前进,再加上天色已晚,他们遂移到小男孩家去借住一宿。

   

  这一家人姓秦,男主人做的是摆渡的工作,上有高堂父母,而女主人则在附近种了小菜园。意外发生时,她正带着两个小孩在河边洗衣服,谁知一不留神,小男孩就因为捞鱼没捞好,跌落了河,引发这一连串事故。

   

  那一对和衣躺在床上,另外两位则陪着主人谈话,小男孩早已忘了方才的惊吓和妹妹玩在一块。

   

  “现在年冬不好,自从北方被金人占去后,渡江的人就少了。”男主人秦阿保边剥着花生壳,边喝着茶说道:“更别提那些金人有事没事就想渡江来打我们,要我们给钱给粮的。”

   

  闻言,兰儿不屑地瞪了杨玄一眼。看!都是你们这些金狗害的。杨玄自知理亏,摸摸鼻子。“既然日子不好过,又为什么不像其它人离开呢?”这村子已没住几户人家。

   

  “再怎么说,这里总是我们的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房子,离开这……我们又能在哪里生存?”阿保叹口气。

   

  “你们为什么又要那样认命?为什么不挺身反抗?”床上有人出声插话。

   

  “殿……呃!不!少爷,您醒了?”杨玄赶到床边探望。

   

  “嗯!醒来一阵子了。”勃烈转头看了看仍闭着眼的依依。“她怎么了?”

   

  杨玄简单描述当时的经过,让他又惊又难以置信,他昏她也跟着昏?这代表了什么?他可以有那样的奢望吗?她——已经开始在意他了?

   

  他爱怜望着地,姑且不论真伪为何,至少先让他这样想着吧!轻轻摸了摸她细滑的脸颊后,她眼睫毛眨了眨后,也睁开了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他的脸上对准了焦距。

   

  “还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触摸他的脸庞,是温热的。“你活着……那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她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马上回话,依依的样子有些怪,但他又说不上是哪里,而且很显然,她已经将方才的惊心动魄当成是场梦了。

   

  “对!那是噩梦,已经过了,所以不要想。”他柔声说道。

   

  “嗯!”她轻叹口气。在他的扶持下坐起了身,在看到一群陌生人张口结舌地望着她,微愣,几乎本能地往他怀里缩去,寻求屏障。

   

  勃烈对她的举动颇为吃惊,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靠向他,心头不禁一阵醺然,不过碍于此时在众目睽睽下,无法肆意与她相亲,要不,他一定会追问她此刻真正的感觉。

   

  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她,让兰儿过去服侍她。

   

  “我饿了。”他现在急需食物补充体力。

   

  “立刻为您准备。”秦大娘红着脸忙钻进厨房去——这是他们这些乡下人头一回见到这么俊美的男女,觉得就像见到仙人一般。

   

  勃烈伸个懒腰,想来也真可笑,他堂堂一个金国王子,今天居然差点为了救一个普通汉人小男孩而丧命,若真传给人知,岂不笑掉大牙?

   

  勃烈拉着依依到桌边,大剌剌坐了下来,先和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的两位老人家点头打招呼,便将注意力转到那个小男孩身上。

   

  “小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一宝,我的宝跟爹爹的保不一样喔!娘说爹爹的保是保护家园的‘保’,而我的则是宝贝的‘宝’。”一宝抬头挺胸地说道。

   

  “好!宝贝的一宝,听好,下次下水时给自己身上绑个绳子,不容易断的那种,一头绑在树上,然后再跳下水去练习,多练几次就可以去碰那个漩涡。可得记得,要有大人在旁边看着,了解那漩涡的脾性,下回就懂得使力躲过,不会再被卷进去了。”

   

  “嗯!谢谢叔叔。——宝露出个没牙的憨笑。

   

  勃烈摸摸男孩子的头,虽然他平时不爱亲近小孩,但这孩子性命是他救的,感觉格外不同。蓦地,他脸上的微笑消失,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这是他头一回如此靠近鬼门关,原来——死亡是件那样容易的事,可当发现自己能活下来,发现自己还可以呼吸、还可以看到蓝天白云、能与好友相见,还有——可和最重要的她……他望向依依,而她也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眼神凝视他,两人的视线交缠,几要冒出火花,他觉得自己可以陷溺在那两潭黑眸中。

   

  若不是一宝不耐地扭来绞去,惊醒了他。

   

  他深吸口气,再一次告诉自己:活着——真好。

   

  放开小男孩,他转向男主人,回到原先的话题。“既然不逃走,那为什么不反抗?”

   

  他居然在怂恿对方对抗自己人?!杨玄没好气白了主子一眼,依依和兰儿则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逃?反抗?”阿保耸耸肩。“带着一家老小能逃到哪去?没钱没粮的,在哪冻死、饿死都不知道,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在老家,至少也是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反抗?拿什么跟人争?几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对千军万马,只有被踩成碎泥的分……今个时日,你不犯人,人自会犯你。”

   

  别见阿保目不识丁,说起话来倒头头是道,阿保讲的是金人那几乎永不停息的侵占行动,说得让那两个大男人闻言心虚不已。

   

  幸好此时,秦大娘端了热腾腾的饭菜出来,顿时让大家忘了严肃的话题,大快朵颐,开始闲话起家常——一个不敏感的话题。

   

  席间,两个小孩不怕生的和他们玩在一块,一宝很缠着勃烈,同他玩个不停,不断问问题。而小女孩先是含着手指头,偎在母亲的怀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依依,然后突地爬到依依的怀中。“漂漂!”

   

  兰儿暗笑,连三岁小女娃也爱上了依依。

   

  面对这样小的人儿,依依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深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摔了她。

   

  秦大娘见依依为难的样子,脸红耳赤地忙不迭的道歉,并将孩子抱回。“不好意思,弄脏您了。”言下对依依有着无限的敬畏。

   

  依依轻轻摇头,表示不碍事,但对方才偎在她怀中的温热柔软,她竟有丝眷恋,看到秦大娘温柔逗弄的小女孩,口中轻念着三字经,并要小女孩跟着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一股无来由的波动,缓缓从她的心湖散开,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而这一幕,完全落在勃烈的眼中,他缓缓露出微笑,温柔的凝视她。

   

  -  -  -  -  -

   

  普通人家生活很简单,吃过了饭,聊个天,便早早上床睡去。他们把前头的厅房让给勃烈等,一家子全挤在后头。

   

  一宝受了惊吓,很快就睡熟,而他那妹妹还精力旺盛,咿咿呀呀的,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听的分明,弄得秦大娘不得不拚命摇她、哄她,就怕她吵到了前头的贵客。

   

  “快睡吧!娃娃,快闭上眼睛,爹爹妈妈在身边,睡醒明天为你摘朵花,盼你长大能成美姑娘,有个好男儿,请着媒婆,带着花轿迎你上呀!睡吧!睡吧!快快闭上眼睛……”

   

  秦大娘的歌声虽比不上青楼歌伶,但那低柔富有情感的声音,仍悠漾在整间屋里,传到每个未睡人的耳中,吸引他们一道进入梦乡。

   

  依依躺着睁眼看着上方,听着秦大娘一遍遍唱着自编的摇篮歌,虽没出声,泪水却不知不觉滑至鬓发。

   

  勃烈支起肘,看到她那大睁却空洞无神的黑眸,心一阵绞痛。

   

  哭出来吧!大声的哭出来吧!他想这样对她说,可她——一定无法这样做,一定又会压抑住。

   

  喔不!这回他不打算让她再这样压抑下去,再这样,他铁定会发疯,大被一掀,不顾她的错愕,连被将她抱起,推开门大步走出屋子,原本昏昏欲睡的杨玄和兰儿立刻惊醒,从地铺爬起,瞪着大开的门、漆黑一片的外头。

   

  这回两人同时叹口气,兀自被上衣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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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勃烈施展轻功,带着依依到离开村子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

   

  “想哭就大声哭出来!”他口气强硬地说道。

   

  依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哭?为什么要?”她嘎哑着声音说道。

   

  他大手往她脸上一抹,让她看到手上那无可抹灭的湿濡,她静了一下,亦伸手去抹那片冰冷。“哭……我为什么会……”她突地哽咽说不出话来。一股打从看到秦大娘呵护、照顾着两个小孩就有的锥心,至听到那摇篮曲……胸口莫名的发疼,前所未有的心酸顿时排山倒海袭来,一声呜咽从喉中逸出,她伸手想摀住嘴,可被勃烈抓住,并让他带进他那温暖的胸膛。

   

  “哭吧!尽量的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吧!”他静静地说道:“我会在这边陪你。”

   

  不知是他的温柔感动了她,还是今天所历经的一切,已将她长久冰封住的心给瓦解掉。她突然像变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激烈的又哭又喊,甚至还将他的胸膛当墙一般,用力捶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不住,胸口郁积的东西,太满了,而她已无力再控制了,任它爆开,感觉到自己碎裂成千万片,不断地崩落……

   

  勃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默默将力量传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放声大哭转为抽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平静——

   

  夜凉如水,唧唧虫鸣轻柔地包围住他们,他的胸襟也已凉湿一大片,可他仍什么都没说,只是像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摇着、安抚她。

   

  “我……”她声音已哭哑了,她想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嘘!没事——”他轻吻她的头顶一下,然后勾起她的下巴,心疼地望着那已哭的红肿双眼。“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以后都有我。”他轻声做出承诺。

   

  本以为眼泪都已干,一听他这么说,又无法抑制的流出来,她吸吸鼻子。“艳嬷嬷说,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他静了一下。“教她跟她的话去死!”死艳娘,她到底是怎么教养依依的?他很火大。

   

  她破涕轻笑,虽然未来不明,但这一刻她真心相信这温柔抱着她的伟岸男子。

   

  她眼睛飘向远方,良久。“从未有人唱过摇篮曲给我听……”她低喃道。

   

  一句话道尽所有的辛酸,也诉出了依依心底最深刻的痛——

   

  一份自在娘胎就感受到的被排斥,甚至在出人世的第一天,就可感到亲生的母亲对她的恨意……

   

  他心一紧,将她轻柔地抱回怀中,绞尽脑汁,思索该怎样让她展露欢颜。“虽然已经很久没听了,有些忘掉,但——应可以凑和凑和。”他表情有些赧然地说道。

   

  咦?她不解他的话。

   

  他清了清喉咙,便开口唱道:“悠悠扎,悠悠扎……”

   

  “悠悠扎?!”她睁大眼睛打断他。

   

  他想了一下。“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乖呀、安静、快睡之类的!哎!别打断我嘛!”她轻笑重新偎进他的怀中。

   

  “悠悠扎,悠悠扎,妈妈的宝宝睡觉吧,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巴布扎?”那又是啥?

   

  “嘘!悠悠扎。”他把手指放到她嘴上,有些恼怒地,他可是头一回唱这种女人才唱的歌,已经够不好意思,她还不停地打断,所以不准她再发问,然后重新理好心情,才又继续唱下去。“狼来了虎来了,貊虎子来了都不怕,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长大了要学那,巴鲁图阿爸巴布扎……”

   

  虽然唱得荒腔走板,虽然歌里有许多词没听懂,但她打心里感受到这个男人对她的温柔和深情,她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然后在这个为她唱摇篮曲的男人怀中安心的沉沉睡去。

   

  看到她安详的睡脸,勃烈温柔抬手为她拭去脸上仅余的湿意。

   

  虽然此时两人没有进一步的肌肤相亲,可这是他头一次将她拥在怀中,心情却非常的平和,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俯首轻吻了她一下,然后靠向树干,看着星星继续开口唱着所有他曾听过的摇篮曲。

   

  -  -  -  -  -

   

  轰隆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们,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此时天已大明。

   

  “怎么回事?”依依揉着眼睛,夜里哭得太凶,眼睛又红又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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