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爹爹同样欣赏能人异士,看在他能画一手好画,竟然将她神韵画得如此维妙维肖的份上,她实在不想和他计较太多。
能开开眼界,她其实是满心欢喜。
“小姐此话折煞小的,不过是个奴才,岂敢冒犯千金之躯。”沐祺瑛拱揖陪礼,划清主子与奴才之间距离的意思明显。
他的表现完全不同于画上大胆的题字。
纪芜晴微微皱了眉头,想说什么还是隐忍了下来,转移话题问道:“爹爹要你绘金童玉女献桃为我娘祝寿,怎么不见祝寿词,且只有玉女却无金童?”
别说金童和祝寿词了,她连寿桃都没瞧见。
整张画纸,除了李白的“清平调”便只有她的身影容貌。虽然画得绝妙,可无论怎么瞧,都不是她爹爹要求的祝寿图。
爹爹那天所形容的构图,她还一清二楚记在脑海里。
“老爷要的图,我还没画。”沐祺瑛满不在乎道,一点也没紧张。区区一张金童玉女的祝寿图,难道他真会费上几日工夫?
不用说,他觉得纪府老爷太过大材小用,以至于画兴不高。
画祝寿图急什么,三两下工夫便可解决的东西。
“那这是?”纪芜晴不由得睇着他手中刚完成的作品。
“久未作图,润润笔而已。”
沐祺瑛将画放回桌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言下之意,不过是在画祝寿图之前,先画她一张画像练练笔法。
“那我爹要的祝寿图呢?”乖乖让他画了好几天,结果他不过是在那儿“润笔”?娘的寿诞再过没几日就到了,他花了好几日时间,竟不是画爹爹要求的祝寿图?纪芜晴确实惊讶,只怕他赶不上娘的寿辰。
若赶不上,可想见期待不已的爹爹会多么不悦!
万一到时候爹爹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他赶出纪府去,那不是糟了……等等,若是他被赶出纪府,不是正好如她所愿,干嘛替他担心?奇怪的是,心底像是纠结了一团解不开的线,怎么样都教她不舒坦。
“还没画,小姐不是很清楚吗?”他一副不知死活的无辜模样。
“我当然知道你还没画,是问你知不知道我娘寿诞近了,时间已所剩无几,怎么还有心情润了那么多天的笔?”纪芜晴秀眉敛起,几乎在替他着急。
画这幅画就已经花了他数日时间,按照他的速度,那幅金童玉女献桃的祝寿图怎么赶得出来?
瞧他神态悠哉游哉,真不知道交不出画来,大难恐将临头吗?
“别担心,真画不出来,我也会向老爷察明是我自己的错,绝不会把责任推给小姐、拖累小姐。”异样眸光一闪而过,沐祺瑛仍是一派淡然。
果然,完全不知事态的严重。
“你以为这错,能随随便便处罚了就算?”被他粗线条的模样一恼,纪芜晴真怀疑他是否企图让爹爹赶出去,以便连赎身的银两也不必花。
真打那个主意,她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不知道沐祺瑛费了多少心思才混进纪府大宅,想赶他走可没那么容易,纪芜晴对无端生起的猜测愈想愈真,因而起了疑心。
那疑心……让她没来由的觉得心口好闷。
“小姐,你是在替我担心,还是另有猜疑?”沐祺瑛看穿她的心事般失笑。看得出来她有些替他紧张,却也看得出来她似有怀疑。
懂得替他紧张的部分,他当是一个甜头,笑纳就是了。
“我为什么要替你担心?”未及深想,她已尴尬地否认。
“那小姐就是猜疑我,认为我是故意这么做,肯定有其他打算少?”沐祺瑛突地眸光一凛,话说得含蓄却刺人。
把念头都写在粉俏的脸上,她不怕伤了他“幼小心灵”?
“那倒也不是。”被他的眼神骇着,她硬生生的往后退了一步。
有时她真不明白,爹爹说他是家道中落的落魄文人,看在他满腹经纶的份上才收留进纪府,甚至优聘为宅子里的教书先生。明明长年屈于人下,为何他总有种落魄人不该有的自信风采,似乎比起她这千金小姐有更多的傲气。爹爹说他曾为仆役,因为主子潦倒才重新寻找落脚处,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当她跟小绿交换身份时,早已清清楚楚看到他潜藏的性格。
太自我,也太桀骜不驯了。
他那双异常炯亮的眼睛,一点也不像为人家仆所该有的,反倒像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纵使发现她才是小姐,因而收敛调戏她的态度,不过即使如此,他亦不存在任人挥之则来、呼之即去的奴性。
“小姐认为不是就好了。”沐棋瑛轻瞟了她一眼。
就如同纪芜晴的感觉,看在她是小姐的份上,他才勉强接受她所说的话而不深人迫究,并非真心不想和她计较。
她心底的疑惑愈来愈多。
附注四:出自清平调 李白
☆ ☆ ☆
春分一过,许多植物刚从冬眠里清醒过来。
百花齐放的季节,纪府后院的自宅花园里,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自然也已遵循自然法则蜕去冬裳,一朵朵争奇斗艳地绽放着。沐祺瑛说要换换心情,要到景色宜人的地方作画,所以选了后院花园里的五角凉亭。
纪芜晴发现,反而是身为小姐的她在顺从他。
好像他想要怎么做,她就只有配合的份儿,连不同意的机会都没有。
罢了,为了让他能及时完成祝寿图,暂且不与他计较,让爹和娘高兴才是重要的事。
偏偏,吩咐小绿在凉亭内备妥笔纸砚墨.连她这小姐也应他要求前来,只等着换好心情的夫子大人动笔绘图,到头来他却不忙着作画。
他光是立于亭边赏花赏景,甚至一时兴起望着花花花草草吟起前人诗句:“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附注五)
纪芜晴隐忍着,稍后却听出他诗中似有感叹。
犹豫了会儿,她还是从石椅起身,带着莫名忐忑的心情走到他的身后,试着开口向他探问:“吟起如此优郁之诗……夫子是否有个相思之人?”
忧郁?他并不觉得此诗忧郁。况且,他相思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心情好,所以吟诗,应是毋需解释。沐祺瑛缓缓回过头,稍稍打量了她的神情,才回她几句话:“小姐多心,不过随口吟吟,无关心情。”
随口吟吟会引起她的注意,看来他在她心中已有些分量。
“当真?”她有些不信,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见她眼底藏不住的在意,沐祺瑛的心情大好,却故意反问:“要问相思之人,小姐何不问问,小的是否曾娶妻房?”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其在意起他的事。
“你有吗?”纪芜晴未能多想已急切地问。
话刚问完,她便察觉了自己过于焦躁的情绪,不由得有些脸红。
一想到他可能已有妻小,胸口竟酸涩起来。那滋味好不难受!
“没有。”他欺负人似地耸肩。
“你——故意的!”她有些懊恼着了他的道。
“故意什么?”他轻扬起眉。
“故意……”故意什么?难道要说他故意害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他的私事神经兮兮吗?纪芜晴惊觉不对,话也说不下去了。
说了,岂不是像在吃莫须有的醋?
他是否已娶妻,或是早有子嗣,本来就完全跟她无关,她不须在意、也根本不该去在意,在意起来恐要丢尽颜面。
不行,她不能再往下想了。
“小姐,你怎么了?”沐祺瑛轻轻唤了她一声。
不仅黛眉轻蹙,甚至失神地摇头晃脑,看来她真的开始觉得困扰了。
“没……没什么,突然觉得天热,有些头昏。”察觉自己失态,纪芜晴伸手抚着太阳穴,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事实上她是真的觉得头痛、头昏起来。
论起身家背景,她明白过度在意他不是好事,他不是她该在意的人。
怎么说,他也不过是一个卖身进宅子里来的下人。
爹娘就她这么一个独生女,自然想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哪有可能同意她对一个身份卑微,可能连一份聘礼都负担不起的人有感情。
没错,她想得太远,也不该继续想下去了。
天热?沐祺瑛抬头望了望凉亭外,打从刚刚就下起毛毛细雨的天气,不至于觉得冷,却也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想必热的不是天,是她烦躁的心。
“小绿,没听到小姐说头昏吗?还不快扶小姐回房休息。”没嘲弄纪芜晴用来搪塞的借口,他便直接对一旁服侍的小绿下命令,不怒而威。
“是。”小绿本能应声,急忙走向小姐。
同样卖身纪府,她对敢为小姐作主的他自然佩服。
眼下,夫子相当讨老爷欢心,的确是纪府的当红人物,说话也就可以大声点是没错;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万一失宠又当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尽管和小姐情同姐妹,她从来不敢逾矩。
夫子饱读诗书,怎么就不懂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比起以前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夫子,小绿对他是有好感得多,也就希望他能够在纪府长长久久待下去,别因为惹主子们不开心给撵走。
“不、我好多了,不需要回房。”纪芜晴摇头,对小绿摆了摆手,兀自走回石凳上坐下来,“时间所剩无几,你的画都还没起头呢!”
又拖一天,他哪里画得完?
“小姐的身体为要,若病了小的担待不起,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给老爷子。”眸中毫无波动,沐祺瑛却有意以惊恐万分语气说道。
不着急,自然是知道她的身体其实无恙。
“我说没事就没事了。”纪芜晴烦躁地瞪他一眼。
也不想想,她是为了谁才乖乖坐这儿让人画?不识好人心!要是换个别人,说不定她早就走了,要对方自行想像她的模样画去。
唉!这小姐脾气还真不好伺候,沐祺瑛暗自叹了口气。
附注五:出自玉楼春 晏殊
第五章
尽管纪芜晴担心不已,沐祺瑛仍在最后一晚作画完成。
一幅金童玉女献寿桃的祝贺图,在纪老夫人寿辰之日获得宾客满堂彩.连在朝为官特地前来祝贺的友人都夸赞不已,欣羡纪府竟有如此能干家仆,一屋子的惊叹声此起彼落,让纪老爷子面子十足。
画让纪府老爷满意极了,纪老夫人也喜欢极了。
唯独令纪老爷不悦的事是,如同把香喷喷的食物丢到饿狗前头,饿狗岂有不来啃食之理?众多友好的达官显贵竟私下背着他,对他家的教书先生进行挖角动作,一个个都说,只要他有兴趣便愿意为他高价赎身,并以自由之身聘人府中。
相识非权即贵,就是有这缺点。
一想到昨夜来府中作客的人,没一个赎不起他家夫子的身,纪老爷就后悔了跟人炫耀的事,否则也不会人人知他府里有宝,人人想夺、人人想抢。贾身的合约上本就写明千两可赎,只要夫子想跟人走,他根本无力阻止。
本想五十两买下,真是千两卖出也值得,谁知这块宝是无价啊!
当初买下,只知沐祺瑛有些墨水文采,并未料想他如此过人出众。
唉!都怪自己太爱献宝了。
隔日一早,想女儿和夫子较长相处,或许有留人的办法,纪老爷便立刻派人召唤女儿,跟她打起商量:“女儿,你瞧可有方法可想?”
听完爹爹的烦恼,纪芜晴微微皱起黛眉。
昨晚是瞧见了他有多受欢迎,可她也没料想到会有人想挖角。而且她的心底有数,他不过是小露一手,信手拈来便是一幅令人赞不绝口的祝寿图;若是为她画的图被瞧见,怕不又是一阵惊叹。
说真的,有此才华何须卖身?
“我说宝贝女儿,你别顾着自己发呆,咱们一定要想个好方法,千万不能让少瑛给人拐走啊!”纪老爷打断女儿的沉思,忙着要她拿主意。
“爹爹,女儿在想。”纪芜晴无奈一笑。
虽然从进府以来,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让她好气又好笑,甚至让她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夫子,根本跟登徒子差不多。原本,她是打算像对以前的夫子那般,不是装笨就是恶作剧把他气走,可最近的感觉却变了。
不知何时开始,她的立场已与当初不同。
知道她是小姐以后,他对她更为冷淡的态度,反而让她不舒服。
有时,一想起各自的身份而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她甚至会有一种莫名的挫折感。即使无法解释心境上的变化,她也明白自己已不希望他离开。
“好好,爹让你好好想。”女儿聪慧,一定能想出好法子。
望着爹爹,纪芜晴陷入深思之中,突然眸光一闪,道:“爹,女儿想到一个法子,如果爹爹想要夫子永远留下来,看来除非……”这法子若可行,不就解除了身份上的藩篱?理所当然能拉近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不需要喊她小姐,他也就没有对自己冷淡的道理了。
愈想愈开心,她愈觉得这个法子好。
“女儿,除非什么?”纪老爷催促,急忙想知道答案。
稍顿一下,纪芜晴缓缓吐出了四个字:“收为义子。”
☆ ☆ ☆
打铁要趁热。
跟爹爹打完商量之后,纪芜晴便奉了爹爹之命,先来探探夫子的口风,看他对此事的反应如何,反应若好便要择期对外宜布。
宣布之后、看谁还能拐走纪府的瑰宝。
“我可以进来吗?”纪芜晴来到他的房外,看见他在桌前忙着,便站在敞开的门外敲了敲门,礼貌地问。
手心发汗,心底亦有些紧张,可她还是不打退堂鼓。
“小姐大可自便,纪府宅子里里外外,岂有小姐不能去的地方。”略感诧异,沐祺瑛仍平静地回道。同意她随意进出,心想也没拒绝的权利。
至少,她礼貌地问过了。
纪芜晴给了小绿一个眼神,要她留在房外守候。
坐于桌前的沐拱瑛,见她刻意将小绿留在房外,眼珠微微一转,忍不住提笔点墨,兀自在刚摊开的白纸上画了些东西。
纪芜晴走近桌前.好奇地望着他在白纸上画无数、各式各样的黑圆圈。
有单圈、双圈、圈上加圈、破了口的圈圈,最后只见他画了一个大圈,把所有单圈、双圈、破圈儿全部圈在一个大圈圈里。
满纸都是圈圈儿,教人眼花撩乱了。
“可知何意?”见她望着纸上的圈圈出神,沐祺瑛在她没注意之时停笔,眸中闪过一抹未让她见到的得意,只是用淡淡的语调间着。
听见问题,纪芜晴认真思索起来。
须臾,她眸中灿光一闪。
难道是——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浓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数不尽的相思,把一路的圈儿圈到底。”(附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