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和其他人不同;别人总是冀望中带著敬畏,只有她,闪著晶亮的光芒,毫不畏缩地直视著他,要是目光能化为利箭,他早已被射成千疮百孔。
由种种迹象看来,他非常肯定,她就是在他怀中停留了一夜的女子。她身上独特的梅香;她眼中的恨意;甚至於她抬眼见他时的惴惴不安,她以为她掩饰得够好,却没发现他早已了然於胸。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为何她会在他怀中停留,而他亦毫发无伤?更让他欲解的是,她眼中燃烧的恨意,到底所为何来?
她眼里的仇恨挑起了他的兴趣,想探清行事向来令人心悦诚服的自己,到底在何时曾得罪过这名小宫娥,居然让她想置他於死地?黑曜淡然一笑,冷傲的俊容泛起一丝柔情。
以往接触过的,上至朝臣千金,下至寻常宫娥,莫不踰矩妄想登上太子妃的位置,每次见了他就是媚态横生,像在引鱼上钩。她们使出浑身解数,却没发觉,她们愈是别有居心,就愈让他感到极端厌恶。
他的独身,不是因为他对於女色无心,而是在於还没有出现过一个能吸引住他目光的女子,那些庸脂俗粉言不及义,只让他对女子的评价愈渐低落。
但水浣的特异行径,却让他改变了对女色的视若无睹。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的,只有她;而她的独特,也使她成为第一个留伫在他眼中的女子,勾起他的兴趣,进而收至身侧,想探知一切。
黑曜漾起微笑。刺杀吗?尽管来吧,如果她有足够能力的话。他倒要瞧瞧,她是以什么理由来做为行刺的凭藉。若是真有苦衷,他会为他的疏失负起补偿之责,但若那理由是微不足道……
笑容敛去,原本的愉悦被沈凝取代。处以死刑吗?
这唯一的下场让他心情顿沈。而他,身为执法的一国之主,居然怀疑起自己真到那时是否下得了手?这样的念头让他哑然失笑,他变得有点不像他了,或许是醍醐香的药性所残留的後遗症吧!
黑曜收回心神,投向梅林的眼神回复到以往的狂霸自信。就让他瞧瞧这个名唤水浣的女子,到底所为何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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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姑娘!」
一声热切的叫唤让正在长廊上行走的殷水浣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去,小福子正满脸喜悦地朝她奔来。
「福公公,您找我有事?」不会是黑曜忆起她,叫小福子前来拘提吧?那冷然的眸光微微染上不安。
「浣姑娘,皇上要你当他的贴身女侍呢!」急喘吁吁的小福子甚至等不及大口歇气,兴奋地将这个消息吐出,间或著短促呼吸。
「贴身女侍?」殷水浣喃喃重复一次。
「是啊,这可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机会呢!」看到水浣的拧眉思忖模样,小福子直觉就是将之归类於水浣怕胜任不来而踌躇担虑,立刻好心地给予劝慰:「你别担心,我小福子会在旁帮你的,我在皇上身边一年多了,对皇上的脾气我可是了若指掌哦,你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对了!」俨然一副前辈的姿态自居。
小福子那一席话殷水浣没听入耳,她的心思全绕在黑曜这个举动上头。
他,到底是何用意?纯粹只为了稍早在清汜宫一面,就这么看上了她吗?她虽然相貌清丽,却也登不上令人惊艳之属,这点自知之明她是有的;连她这名女子都看不上自己的容貌了,更何况是阅色无数的黑曜?
他到底为了什么?那双深沈难测的黑眸总让她心头狂颤,完全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会怎么做?但跟随黑曜,意味著接近那颁下皇旨之人,多了刺杀太上皇和皇太后的机会,这样的好处,压过了不安,让她心动。
心灵深处,有另一种声音悸动著,或许是她想见他也说不定……殷水浣被这样的声音惊觉,急忙将之刻意捺下,告诉自己,黑曜只是一个仇人,一个仇人!却没发觉,她已无法锁住那日渐脱离的思绪。
「……浣姑娘,你说好不好?」小福子一脸企盼地看向她。
小福子的视线让殷水浣猛然回神,对他前头所说的话丝毫没半分印象,寡言的个性让她只能睁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瞧他。
在这么一双美眸的注视下,他还能说什么呢?小福子嘿嘿地傻笑了几声,不等水浣开口,自动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待会儿你先随我到寝宫去,我会教你该怎么服侍皇上更衣就寝。晚上,就交给你啦!」不是他小福子偷懒,想要急欲推卸工作,其实他是存了那么点私心的,难得皇上对女色稍微留意了那么一点儿,而那个幸运儿又恰巧是他所欣赏的浣姑娘,当然是努力帮著撮合撮合罗!
「晚上?那么快?」一向清冷的面容显露了慌乱,光是想到要与黑曜共处一室就让她不安起来,更何况还得服侍他更衣这种亲密的举动?
「哎哟,很简单的,浣姑娘你别那么担心啦!」小福子豪气地眨眨眼,安抚著她。
殷水浣咬著唇,神色间尽是为难。这又是一个贴身刺杀的好机会,但她可没无知到认为她会轻易得手。清醒的他?别傻了,能不能在他面前毫无破绽地掩饰杀气还是一个问题呢!一个神智不清的黑曜都敦她锻羽而归了,更何况是个闪著精锐眸光的犀黠男子?在他的注视下,她的一切像是被完全看穿……
「浣姑娘,要是你真觉得不成的话,那就不要好了。」那黛眉微颦的忧郁神色,让小福子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好像自己是个强人所难的超级大恶霸似的。
「无妨,一切由福公公做主。」殷水浣深吸一口气,总是得找机会接近的,何苦将这个天赐机缘拒於门外?
「浣姑娘肯答应就太好啦!」小福子抚掌,为了计谋得逞而窃喜著。突然,忆起一事。「太上皇和皇太后偷溜出宫的事,浣姑娘知不知道?」
鲜少与人交谈的她,即使有人在旁谈论著当时的热切话题,她也不想费心去听,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殷水浣浑身一震。她尚未报仇,就已让其中两人给出了宫?
「看样子你是不知道了。」小福子耸耸肩,再次误解了水浣震惊的原因。「在皇上身边,最子别提到太上皇,否则啊,可能会挑起皇上的怒气哦!」
「福公公,太上皇他们还会不会回宫?」好不容易有了能接近的机会,却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殷水浣急切地问,她不管其他,她只要他们回到她所能触及的范围。
「谁知道?」小福子又是一耸肩。「对了,以後别叫我福公公了,一同服侍皇上的叫那么疏远干么,就叫我小福子吧!」
「嗯。」殷水浣应付地点点头:心思全早已游离。
这下就意味著她必须熬到太上皇和皇太后回来才能动手?陡然心念一动,未必,要是黑曜猝逝,这桩大消息怕不传遍了各个国家,还担心身为父母的他们不回夌岚吗?一思及此,殷水浣那冷皙的脸释然。
「走吧,浣姑娘,时候不早了,待会儿我还得去服侍皇上用晚膳呢!」小福子带头往清昊宫走去。
回望著清昊宫的方向,她知道,这一去,不管结局如何,她的生命都将随之更改。
深吸一口气後,她举步笔直地朝前走去。
第四章
距离十五月圆的登基大典才几日的时间,原本满盈的圆月已缺了一角,以优雅的弦月姿态在夜幕中柔洒光辉。
殷水浣站在窗边,抬头望月,低冷的冬温使得月色更加清明。
下午小福子将她带到寝宫後,介绍房内的摆置,指出物品摆放的位置,然後叮咛著注意事项,说皇上入内後该如何如何,服侍更衣时又该如何如何,小福子说得详尽,她却听得简略。
视线一看向那张她曾躺在上头的锦榻,她的思绪就无法抑止地烧熔了起来,就连小福子惊叫时间来不及而匆忙离去时,她也顾不得收拾心思做做表面恭送一下,只是随口应了声。
殷水浣敞开了窗,清冷的气息立刻弥漫了整间寝宫。在冷风的吹拂下,那迷离的神智才勉强捉回。不得不留心啊!她的命是爹娘给的,合该为了爹娘失去的,她不怕自己赔了一条小命,唯一担心的是怕连爹娘的仇都未报就被人瞧出端倪,白白牺牲。
这上任的第一天,她还不打算下手,她打算再过些时日,等黑曜对她失了戒心时,才会动手。
桌上置著一盆准备让黑曜净脸的热水,由外头传入的低温,很快地就将原本热气蒸腾的水温给掠夺了,殷水浣见热气不再,赶紧把窗关上,端起水盆打算再去换盆热水来,不料,此时外头却传来了恭迎声。
黑曜回来了!殷水浣心一凛,端起的水盆又放回原位,提起裙摆连忙奔到门边跪下,才刚跪下,房门开启。
「奴婢水浣,参见皇上。」抑下心头的紧张,殷水浣俯首恭迎。
「平身。」低沈浑厚的男音在前方响起,一阵微风拂过,黑曜已脚步未停地走入了内室。
「浣姑娘!」小福子悄声叫唤。
殷水浣一抬头,见小福子站在门边对著她咧开嘴笑。小福子做了个打气的手势後,将门带上,微然响起的脚步代表他的离去。
一种被遗下的不安感横过心头,殷水浣摇摇头,将之甩落,接下来的一切就随机应变吧!
「皇上,奴婢为您更衣。」殷水浣缓步走至坐於榻边的黑曜身边跪下,低头轻轻开口,等待著他的起身。
黑曜不语,那深沈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带著细细的端详。
她不美,柔灵的眼瞳不够媚,不足以引起男人的饥渴,但那冷淡的眸光,却将她己身的脱俗气质衬托得更加灵清。他看见在她刻意掩盖的面无表情下,隐藏著孤独无助的柔弱,这个发现,让他的心口狠狠一紧,怎样的过去让她如此沈静?是他在无心之下酿成的过错吗?
脂粉未施的脸上,少了分雕琢味,面容依然白皙水嫩,雪白的肌肤自脸延续到了颈侧,最後没於领口之间。不知宫服下的肌肤,是否也一样白皙?一种想求解脱的冲动迅速掠过心头,黑曜被这个念头震住。
他的不近女色,是远近驰名的,人人猜测原因,就连断袖之癖也用上了,却没有人知道,他不是排斥美色,而是至今尚未遇见一名足以引发欲望的女子。没想到,才匆匆一瞥,就让他体内窜起一股热流,脑中浮现她曾卷曲在他臂弯的画面,更是助长热焰的焚烧。
「皇上?」他的不语,让她抬起头,不料迎上的却是一双灿然的黑瞳。殷水浣微微一惊,不敢将慌乱表现脸上,连忙敛目垂首,将一切隐藏在四目交接间。
她清然的眼眸让他回神,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以往,自制力恁好的他在顷刻间即把狂放的情潮收回。「来帮我更衣吧!」黑曜起身。
殷水浣跪著挪移到他的跟前,在腰带摸索著小福子所说的环扣。不想触碰到黑曜的身体,她的触摸是犹如蜻蜒点水般轻巧,带著小心翼翼,只敢在腰带上徘徊。时间愈久,她愈心急,豆大的汗珠沁上脸庞。怎么都找不到?
看著她双手笨拙地找著环扣,黑曜脸上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她在腰带前方摸索当然找不到了,因为,环扣的正确位置在腰後。他知道,却不言明,含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著她的手足无措,却坚决不肯放弃。
找到了!这欣喜的发现让她几乎想要大喊,却没发现跪踞在黑曜面前的她,几乎是双手环著他的腰才摸到了腰後的环扣。除下了腰带,殷水浣站起,预备进行除下外袍的步骤。
她的动作轻柔,但可不表示她所做的动作是正确的。黑曜挑眉看她,果然如他所料,毫无经验的她,将袍内袋中所藏的东西掉落了一地,叮叮净净的,声音煞是好听。
糟了!殷水浣暗叫不好,急忙丢下手中龙袍俯身去拾,倏间地上一抹反折的亮光,让她的动作僵在半途。她怎么可能认不得那把匕首?那是她七岁那年爹给她的礼物,为此,爹还招来娘的一顿骂,骂他送一个小女孩这么危险的东西。即使它断成两截只余刀身,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天清晨,心慌意乱的她只赶著逃离,根本忘了取走那落在枕畔的刀身。殷水浣闭上眼,他发现了这片断刀,精明如他,不可能对这些异样毫无察觉。
「你就这么把龙袍丢在地上?」突然,戏谑低醇的语调划破寂静。
在震惊间,她竟将龙袍丢在地上!殷水浣回神,急忙将龙袍拾起,紧环胸前,不知所措。用不了刺客的罪名挂上,光是她随意遗弃龙袍的行为就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拿去挂上吧!」见了她的反应,黑曜只微微一笑。
「是。」殷水浣急忙收敛心神,将皇袍拿进内室置放後踅回。看著那柄断刀,一股欲将之拾起的冲动油然而生,站在黑曜身旁,视线却不舍地流连其上。
「小福子没教你除下龙袍後该做的动作吗?」见她怔立著,坐在榻上的黑曜忍不住开口,带著淡淡的戏弄。
「奴婢该死!」殷水浣垂首,取过水盆内的棉巾拧乾,覆上黑曜的脸轻轻擦拭。专注於断刀的她,已经完全忘了水温过低的事儿。这一次,黑曜倒是没说什么,仰首任她心不在焉地抹完脸。
将水盆端出门外放著,殷水浣捡拾著散落地上的物品,当手触上那柄断刀时,心中百般挣扎,怕黑曜就等她自投罗网的这一刻,但她又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著爹的遗物被他纳下。
「皇上,这把断匕,奴婢替你拿去丢了吧!」一咬唇,殷水浣还是忍不住开口,掩饰过的紧绷语音彰显著刻意,但心悬著的她已无暇顾及,企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黑曜,早已忘了在皇上面前该低头这档子事。
对於她的问话,黑曜并没有立刻回答,只用那莫测高深的笑,笑得她心虚,笑得她头皮发麻,浑身窜过一股寒颤。
「撤去吧!」一声轻应,化解了加诸在她身上的紧张。
殷水浣一喜,急忙拾起,躬身就要退下,退至门前时却被黑曜唤住。
「你的身上,为何总带著梅香?」黑曜斜睨著她,沈厚的语音横越过寝室,在她耳边流连。
俏脸蓦地一红,没料到黑曜竟会突然冒出如此隐私一问。
「奴婢身上带著自制香包。」殷水浣低低开口,她喜欢梅香那股清冽味,总是偷偷到清浥宫中采撷梅花,将之晒乾,缝制在香包里,系在腰间。她却完全没想到,自己刺客的身分皆因这抹梅香而被人识破。「这味道,让皇上感到不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