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六名官差分成两派人马,四名负责押解,两名则留在客栈里,费尽心思哄她,分散她的心神。但,谈何容易?悲恸使人成长,转化为神智清明。要是以前不曾见过世面的殷水浣或许会被哄,但如今的她可不了。当下藉著上茅坑,轻易地溜出客栈,听到街上人们的鼓噪声,下意识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铡起铡落,两颗人头落地。没有鲜血狂溅,只有汩汩涌出的血,悄声地遮掩了整个地面。拚命跑来的殷水浣,只赶得及见这最後一幕。她安静地排开人群,不哭不闹,站在爹娘滚落地面的头颅前面,怔然呆立。
她向来怕看爹爹杀陷阱里捕获的猎物,爹总爱拿这笑她,说是若不杀它,还当什么猎户?爹那爽朗的笑声言犹在耳,而她,却已能面无表情地屈膝就地,轻柔地将爹娘的首级拥捧胸前,睁著空洞的大眼,任泪滑落脸庞。
她已不怕血了,为何爹不睁眼瞧她,不夸她足以当个好猎户了?
直至那两名惊觉被甩的官差追上时,看到的是人群已散的刑场中央,那瘦小的身形呆坐著,怀中抱著殷雷夫妇的首级,动作轻柔,怕摔了,怕撞了。这样的画面,让他们心哀恻然。
远远的,听到了宫里传出的喜乐。其中一名官差瞧出她的疑惑,解说著,那是宫里为了太子黑曜十六岁的成年礼而庆祝。
虽住在深水林里,但爹还是尽心地教导她念书,再怎么无知,她可也还懂得夺走爹娘的圣旨,该是皇上才能发下的啊!
想起爹爹临走前交代的话,殷水浣牙一咬,她可以不做殷家子孙,她可以不是爹娘的女儿,但她绝不能让残害爹娘的凶手逍遥过活!
皇上、皇后、太子……殷水浣在心头默念,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著,像要把这三个字汇镌刻在心版上。
他们夺走了她的家人,他们亦该为此付出代价!她仰头望天,清澈的眼点著炽燃的火焰。
那时的炫焰,直至九年後的今日,还依然狂炽地烧著。
像在折磨自己,殷水浣倒了杯冰冷的茶水,迅速地送入喉头,再度引发不适的刺激感。九年前的她连野兽都不忍杀害,如今,仇恨让她不得不放狠了心。
想起在山上家中,娘与她最後一次聊天,直到上刑场前,他们念念不忘的还是希望她许户好人家。嫁人?殷水浣苦涩一笑。此时的她已不奢望了,她只祈能将残害爹娘的三名仇人诛杀!望著窗外泛著鱼肚白的天际,许下誓言。
「梆梆梆……」外头传唤的低音竹节声传著,代表宫仆们起身的时刻。
殷水浣取下床头的宫仆服饰,做好准备的她,脸上的仇恨已毫无痕迹地掩去,衣著整齐後,随同陆续出房的宫仆行列中,鱼贯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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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叔。」抱著被褥的殷水浣在长廊上遇见旧识,点头叫唤。
赵三康是当时押解殷雷的官差之一,他原想将殷水浣收为养女,却被她坚决拒绝。当时的她,请求赵三康靠著宫中当差的关系,将她送入宫中当宫女。
乍闻请求的赵三康立刻睁大了眼,还再三询问:「你确定?」
要是被分派到轻松的工作也就算了,如果被分派到差一点的单位,怕这年幼瘦弱的身子不操劳死了?而且这大大违反了殷雷托孤的遗愿,要是他真将水浣送入了宫,怕以後他到了黄泉之下,殷雷不揪著他衣领破口大骂才怪!
「我坚持,赵叔。」那黑白分明的瞳眸不容许有任何反对。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粗豪汉子,竟被一个十一岁小女孩的决心给震撼了,於是,他只能无奈地应允。身任皇宫外围侍卫的他,与宫中仆役是毫无交集的。他透过不少关系,好不容易才将殷水浣安插进洗衣房里。
一想到她那双小手必须不住搓洗如山的衣物,连天寒水冻亦得为之,他就深深自责,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只是个无举足轻重的宫围侍卫,无法将她安排进轻松的单位。无奈,这已是他最大极限,能将一名家世不明的人安插进宫已算是少有的例子了。
只要能够进宫,她不怕任何辛劳。殷水浣怕赵三康心里难过,不管工作再重,都不敢让他发现。转眼已过九年寒暑,她也由洗衣房熬到了清昊宫中的仆役。
「水浣!」交了班准备回家的赵三康闻声转头,见来者是她,高兴大喊,立刻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褥。「晒被啊?我帮你!」
当年殷水浣入宫,怕「殷」姓容易引人疑虑,单登记水浣二字,尔後以水浣相称。
「谢谢赵叔。」知赵三康疼她,殷水浣并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跟在後头,走人了晾晒场。「赵婶好吗?」当年孤家寡人的赵叔,如今已有一子一女。
其实她对赵三康一直感激在心的原因,不仅只於他带领她入宫,更在於当年独身的他,却依然坚持收她为女,丝毫不怕因此坏了自己的姻缘。
「好,怎么不好?」赵三康豪爽地笑著,手一抖,轻易地将厚重的被褥摊在双排竹架上。
「对了,赵叔,这本武谱还你。」殷水浣自怀中抽出一本泛旧小册,递还给赵三康。
她的武术,全是缠著赵三康一点一滴学来的,苦练许久,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遇上了强手,依然只能束手就缚,就如那一夜一样……殷水浣素净的脸,微微泛红起来。
那一夜,挣脱不了的她,在愤恨与忧心双重煎熬下,身心俱疲,最後还是忍不住沈沈睡去。而宫仆生活的习性让她惯於早起,暗黑的天色甚至来不及染上光,她就已然清醒。
眼一睁开,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差点惊叫出声——黑曜那瞬间放大的脸,贴近著她,随著他的吐息,温热的呼吸规律地吹拂她的脸庞,唤起一阵酥痒的感觉。
她咬紧下唇,不让惊叫脱口而出。略微安抚狂跳的心神後,她轻悄地往後挪,拉开两人的距离。经过一夜的屈就折腾後,唯一值得庆幸的,黑曜的身子已不再压制著她的,手也不再紧环著她,反被她牢牢地压在身下,作为靠枕。
她花费了多少时间说服自己无视於仁慈的本性、好不容易鼓起的杀意,却在昨晚连番的挫折下消磨殆尽。如今尽管黑曜沈睡依然,然而心慌意乱的她,坚定的意念早已崩溃,别说再度下手,就连多看他一眼都鼓不起勇气,一心只想逃离。
殷水浣不敢惊动他,动作轻柔缓慢地起身下榻,连整理凌乱的衣服都没有余裕,蹑步退向门边,在天未明、人气未生的时候,快步离开了清昊宫。
待在宫中九年,从见不著皇室中人的粗苦杂役做起,直熬到如今清昊宫中的宫娥,只为了一个能一雪仇恨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绝佳契机,却被自己的无能给毁了!殷水浣懊恼不已。
「哦。」没有察觉到殷水浣的分神,赵三康接过,赶紧揣入怀中。真搞不懂一个姑娘家学什么武术,但他又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不过,愚鲁人有愚鲁的方法,拿本最粗浅的武谱给她不就得了?反正她也不懂难易程度。
「水浣,你都二十岁了,宫里的女官没有帮你安排婚事吗?」宫娥们到了适婚年龄时,女官都会帮她们在侍卫或平常人家里寻觅良缘。跟水浣同时进宫的宫娥们都嫁了,只有水浣到了现在还没有动静,这不禁令他纳闷起来。
水浣低头不语。怎么没有?女官都不知跟她提了多少次了,却一直被她婉拒。她的心愿还没达成,怎可出宫?但这原因可不能明讲,她只能用藉口一直搪塞著,直到最近,连女官也烦了,任由她自生自灭去,不过这一来倒称了她的心意。
更何况与人同枕共眠了一夜,这不清不白的身子还能嫁人吗?这个想法让水浣脸一红,那夜紧贴的感觉再次清晰地攫住她的思想,那成熟的男子气息仿佛还萦绕鼻际。她急忙一甩头,企图甩落那些扰人的纷杂。那不过是一次刺杀失败的插曲罢了,何来清白之说?
「要是女官故意欺负你、排挤你,尽管跟赵叔说,我一定去帮你讨个公道!」赵三康一拍胸脯,气愤填膺地吼道,敢情是他将水浣的低沈不语误以为受委屈了。
殷水浣忍俊不住,微微勾起嘴角。赵叔总是这么莽撞,也不考虑一下,侍卫跟宫仆根本是两个不同的单位,他要以什么身分去跟女官指责?
「赵叔,我还有事忙著,下次再聊了。」找不出理由编织藉口,只得用遁逃这一招来摆脱。
「下次放假出宫,记得来赵叔家,赵婶念你得紧呐!」朝著那快步离去的背影,赵三康拉开了喉咙喊著,看见水浣似乎点了点头,才满意地往宫门走去。
第三章
「皇上,这是解宿醉的上等醒酒汤,您快点尝尝!」小福子端著他特地上膳房熬煮的药汤,守在议事堂外头,一见黑曜走出,立刻喜孜孜地双手奉上。
怕皇上嫌苦,贴心的他还加了不少甘草和黑枣,天底下要找出像他这么尽心的太监已经不太容易了……小福子得意地自我陶醉著,眼一瞥,才发现黑曜已经走到中庭,再差个几步路就出了宫门,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快步追上。
一面快跑,还得一面留意手中的药汤不能洒出来,可真为难了他。
「皇上,这可是小福子亲手熬的呐,您不尝尝?」小福子不死心地冲到黑曜面前,将碗高举,睁得大大的眼眨巴眨巴著,盈满了期待。
「我没有醉过,更不需要醒酒汤。」黑曜淡淡丢下一句,再次迈开脚步。
笑话!登基大典都已是三天前的事了,现在喝不会太於事无补了吗?更何况他早就运气周身,残留体内的毒素已然排尽,他又何苦喝这劳什子的醒酒汤?浓眉一拧,再度为了父皇替他种下的祸根感到心烦。
「可是皇上……」小福子追了上去,打算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劝说。没料到前头的黑曜脚步倏停,收势不住的他差点往黑曜的背上撞去,急忙往旁闪躲,顾得了这厢顾不了那厢,汤汁四溅的模样显得狼狈不堪。
「噤声,不然我立刻对敬事房下令,回复到以往没有贴身太监的情况,懂吗?」黑曜转身面对小福子,发出最後禁令。
当初如果不是父皇坚持,一直独来独往的他根本不需要贴身太监这种累赘。经过皇旨的打压,身为太子的他只得勉强接受,但并不代表他喜欢这样的安排,要不是每次小福子那欲哭欲啼的表情令他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怕纵有百来个小福子都不够他辞退了。
人家也不过是关心嘛,怎么皇上就无法了解小福子的用心良苦呢?这个命令让小福子委屈地抿起了嘴,却碍於皇旨,不得发出抗议之词。
「去换件衣服吧!」看了一眼小福子那汤水淋漓的模样,黑曜淡道。「待会儿我会在御书房。」
「呜……」被下了噤口令的小福子,只能以呜呜叫著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兴高采烈,忙不迭地点头,拿著残存汤药的瓷碗,退了下去,打算花最短的时间,整装回到皇上身边侍候。
「活宝!」父皇也够绝,知道他对这种死皮赖脸的人没辙,也不知父皇是上哪去挖了这个小福子给他的?黑曜望著那蹦跳的背影,摇了摇头,回身走去。
行走在树林中,实在是一件美事。
这座清浥宫曾经因故烧毁,在黑韶下令重建後,反成为夌岚宫中最引以为傲的一处宫闱,林木满布,百花争妍,随意中却又带著自然毫不做作的设计。
正往御书房走去的黑曜,步履闲适地漫步清浥宫,功力深厚的他已到了足下无息的境界。寒冬早晨的树林带著冷意,沁人心脾。黑曜深吸了口气,胸中残存的郁闷之气霎时驱散。
一阵风吹来,带著清新的梅香,黑曜抬头,只见冬晨中梅树绽放整片枝头。他倏地停下脚步,瞳色因思忖转为沈然。
这缕梅香,与那夜记忆中的香气相似,只不过,那一夜残存的香气,更加淡雅些,更加缭绕人心,持久不散……
黑曜看著掌心,神情专注,仿佛可以横互时空,看到曾在掌中停留的温存柔感。当理智随著醍醐香药效退去愈渐清明,而那曾经拥有过的感觉,也愈渐真实。随著梅息的诱引,那停留在掌上的软馥感触是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有谁能告诉他,在他被下了药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双仰首望向梅树的黑眸,染上了从未曾出现过的色泽——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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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设於清汜宫中,整座宫殿采四围设计,冬风不侵、夏焰不炽的舒适之处,是它的优点所在,将御书房设於此,正是再适合不过。
黑曜一走入清汜宫里,立刻有宫仆上前为他拂去身上落英,他抬手阻下,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众人服侍的排场。
在数人的恭送下,黑曜走向御书房。
基本上,地位低下的宫仆是不能让皇上撞见的。一路上,得知皇上驾临的宫仆们都是能躲就躲,能闪就闪。有少数几个闪避不及,一见到皇上的身影在地平线的那头出现,大老远的就跪在原地,几乎额抵著地的等候皇上通过,直至见不著人了,才敢起身。
这样的状况,黑曜已习以为常了,虽不喜欢,但长久以来的宫廷礼教,不是他能说废就废的。
「皇上,皇上!」远远的,就有人大声喳呼著,破坏了清汜宫的宁静。毋需多想,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怕小福子会一路呼喊直至追上他为止,黑曜停下了脚步,刚好停在一名跪伏在地的宫娥面前。
谁是将宫廷礼教最不放在眼里的人?不是他这个对之极端厌恶的皇上,而是那个一直将之奉为圭臬的小福子!有时候,他对於小福子种种挑战礼教的行为,其实是感到满钦佩的。黑曜悄悄地挑了挑眉,有点纳闷小福子到底是怎么通过敬事房的最後测验。
该死!怎么会刚好停在她面前?低伏在地的殷水浣蹙起柳眉,整个背脊绷得又僵又直。才刚从晾晒场和赵三康分别的她,为了贪看清浥宫的梅林,特地绕了点路,打算通过清汜宫直奔梅林,没想到,却好死不死地让她碰上了黑曜!
远远看到黑曜,她就已冷汗直冒,生怕被他认了出来。但拔腿躲避的动作过於欲盖弥彰,在见识过他的能力之後,她可不敢奢望她那蹩脚的轻功能担保她不被发现。别无他法,只得采取最平常的动作——跪伏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