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她做什么?」殷水浣眉一拧,防备地问道,对黑韶细细打量。他的气质不凡,绝不是寻常人等,可能是朝中大臣吧,但为何打探她的事?
「这不打紧吧!」黑韶避重就轻。这名宫娥口风可紧得很呐!在赞叹之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宫娥之中,也有如此气质清洽的女子存在。「你就稍微透露一下吧!」
「老丈,您还是快点离开,要是待会儿让侍卫撞见,我也保不了您。」殷水浣避之不谈,姑且不论他为何找她,她这种刺客身分,还是别跟人有所牵扯。
「别担心我。」黑韶挥手,潇洒笑道。
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名小宫娥可爱得紧,态度不卑不亢,衬上宁静的气质,要是儿子看上的是这个女子就好了。黑韶低叹,从来不知儿子的欣赏标准在哪,可千万别找了个庸脂俗粉呐!
「如果您找不到路,我可以带您出去的。」她释下了冷然的面容,柔声问道。虽然这名老丈说得无关紧要的模样,她还是无法忍心放他离去。
他的恬然气息真诚不做作,让她感到一阵温暖,这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然而她却撤不了心防,仿佛他是一名可以信赖的长者。
「任何人都有可能在这儿迷路,唯独我,那是绝不可能的。」这清浥宫是他监督建造的,他要是真找不到路出去,那他就没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了。
黑韶语气里的自傲让殷水浣感到疑惑,还待发问,却让远处奔至的小福子给打断了话。
「浣姑娘,浣姑娘……」人还在长廊那一头,声音就已传进两人耳里。
他还没问浣姑娘出宫时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呢!小福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口气还喘下过来,就让眼前的人给吓岔了气息。「太上皇……咳咳……」他直指著太上皇,猛烈地呛咳了起来。
刚见到小福子的身影黑韶就暗叫糟糕,果然,立刻就把他的身分给喊了出来。黑韶撇了撇嘴,有点懊悔自己当初干么替曜儿选了这名聒噪的小太监来折磨他呢?不过,托小福子的福,原来眼前这名守口如瓶的宫娥就是浣姑娘本人。黑韶又细细瞧了她两眼,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原来儿子不放情则已,一放情就选了个如此性情的女子!
太上皇?殷水浣呆怔地看著眼前这名老丈,这温和徐缓的笑颜哪里看得出来是太上皇的模样?跟黑曜的冷霸根本是南辕北辙。
「太上皇,您可回来了啊!」好不容易咳过气来的小福子,立刻拉紧黑韶的下摆,深怕黑韶又一溜烟地出宫。「您和皇太后让皇上担心死了。」
「小福子你放手吧,皇太后在寝宫里,我怎么可能丢下皇太后自己溜走呢?更何况我都自动上门来找皇上了,你又何必担心我会跑掉?」小福子的举动让黑韶啼笑皆非。
「小福子不敢。」对於心思被看穿,小福子羞赧地搔了搔头,将手放开,却还是小心地贴紧黑韶身後站著,换言之,他还是不太放得下心的。
他就是她欲手刃的仇人之一?方才接触的一切,和她脑中所描绘的形象,实在让她完全无法划上等号。她以为他该是一个气势冷严、不苟言笑的长者,没想到,竟是气质如此温和!
他为何不是一副大奸大恶的模样?这样她才能狠得下心啊!看著黑韶,殷水浣迷惑了,他的表情温煦和平,对这样的人,她下得了手吗?
黑韶的眼中闪过一丝犀利,随即掩去,对小福子笑道:「去禀告皇上,叫他到清瞿宫见我和皇太后。你可以陪我走一段路吗?老人家年纪大了,走起路来总是不太方便。」最後三句话是对殷水浣说的。
看太上皇这健朗的模样,又哪来的不太方便了?小福子不以为然地轻哼了声,双腿即迅速地朝清昊宫奔去,怕去得迟了,又让太上皇给溜走。他对太上皇啊,实在是没什么信心的。
殷水浣茫然地点点头,跟在黑韶後头走著。一路上听著黑韶的开朗笑语,心里的矛盾冲击更甚……
***************
乍闻小福子禀报的黑曜,一脸阴沈地直往清瞿宫走去。
父皇到底在想些什么?浪迹天涯也就算了,如今一回宫,就将水浣带走,还叫他到清瞿宫去,不消想便知父皇是将水浣当作人质,叫他亲自到清瞿宫赎人。而赎金,当然是父皇极欲探知的解答了。
黑曜浓眉一拧,心头烦躁更甚。他将水浣收为贴身女侍的这个动作,绝对让父皇和母后感到兴趣万分。但若要他说出动机,或许当初是为了她的刺客身分,想探知她仇恨的缘由才一时兴起,但如今,一切都已变质了。果断睿智的他,在思索後竟无法清楚说出原因。
稍早在赵家,赵三康已将她的身世完全向他透露,当他听到此事时,他一向条理清明的思绪竟一片空白。水浣的过往让他感到呼吸沈窒,他终於明白她的怨怼所为何来。若是易地而处,他采取的复仇手段该是比她来得更为激烈。
赵三康完全不知殷水浣的打算,只单纯地担心她的终身大事。但听在他的耳中,对她进宫的原因当然了然於心。这个发现只引起了他的担忧,他只是目标之一,父皇和母后亦是她下手的对象。
他的担忧并不是怕她得逞,父皇与母后的能力让他无从为惧。却因为这,他担心殷水浣若是贸然行刺,一定会失手就擒,到时一张扬开来,就无法像之前一样粉饰太平。
唯一让他宽心的,是父皇和母后并不在夌岚国,亦不知何时才会萌起回宫之意,让他还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最佳解决方法。没想到才回到宫中,就听到当初遁逃的双亲挑在这种时机回来,更甚者,竟连水浣也被带回清瞿宫!
沈黑著脸的黑曜已走至清瞿宫大厅门前,拂袖阻下欲前往通报的宫仆,在门上敲了下,不等回应,立刻推门而入。
「曜儿,父皇好想你啊!」一见来人,黑绍立刻准满了笑脸。
黑曜阴郁不语,那精锐的眼神锁在殷水浣脸上,看得她隐隐不安,低下头来。
「太傅没教你要跟父皇和母后请安吗?」黑韶摇了摇头,对坐在一旁的靳岚道:「咱们选错太傅啦!」
「你别逗曜儿了。」靳岚低声说道,她熟知黑曜的个性,他们私自出宫的举动已让他够生气的了。
站在靳岚身後的殷水浣,亦是娥眉深锁,布满了旁徨犹豫。
方才乍见皇太后,又是让她心头一凝。一名气质优雅的清丽妇人,虽不似太上皇如此笑容满面,但眼里的温煦却柔和了她清冷的气质,并不让人感到难以亲近。两人都是一身雪白的服饰,站在一起宛如神仙伴侣,两人间默默传达的关爱,不需透过言语,就连她这个旁人也可明显感受到。
这就是她一心执意想刺杀的仇人?殷水浣发觉,她长年的复仇信仰,在这一刻慢慢瓦解崩毁。
「终於知道回来了?」黑曜冷笑,一想起被下了醍醐香一事,就不禁令他怒火中烧。
「何必这么严肃?父皇不过是替你去探访民情嘛!」黑韶嘿嘿笑了几声,企图缓和一下儿子的怒气。这小子跟他娘年轻时候的脾气,真是如出一辙,又冷又硬!
「曜儿,擅自出外是我们的不对,但我们会如此做,一方面是信任你的能力,才会在你登基第一天就将一切放给你去定夺;另一方面,是怕张扬出去反而容易引起各方注目,若是有人存心觊觎,我们反而会成了你的拖累。」靳岚按上黑韶的手,便了个眼色,阻止他再火上加油。
母后不愠不火的解释,总是能让他轻易接受。黑曜不语,表示他已接受这样的说词。
「曜儿,你怎么会突然多收了一名贴身宫女啊?」黑韶见风波平息,开始发问这一点最让他好奇的事。「当初你不是还嫌小福子碍事的吗?」
「小福子觉得自己办事不力,想找个助手。」黑曜面无表情地淡道,不想让心中的想法被人看透。
「小福子?」这可不像他所知的小福子啊,那个聒噪的小太监可是那种恨不得将一切事往身上揽的劳碌命,怎么可能还会自动提出这样的请求?黑曜嗤笑了声。「那你觉得怎么样呢?」
「儿臣有小福子服侍就够,但他既心中有愧,成全他亦无妨。」黑曜将一切原因全推到小福子身上。
黑韶又嗤笑两声,一推二净这一招可高明啊,对靳岚使了个眼色,不再言语。
他的话,让殷水浣心底微微泛起苦楚。原来她能得以接近,全是小福子恳求来的,她还以为,他对她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同,竟会傻得献身,任由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在他心里,可能已将她的自作多情嘲笑了千百万次了吧!
但又怪得了谁?是自己送上门的啊!殷水浣咬紧了下唇,强忍著不让泛上眼陵的泪夺眶而出。
「这个浣姑娘,给母后的感觉挺舒服的。」靳岚笑道,黑曜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个性和她相仿,若是连他的心理都猜不透的话,她亦枉为人母了。结褵多年,连黑韶的玩心也感染上了几分,让她忍不住也想要耍耍这个嘴硬的儿子。「如果你有小福子就够了,就让浣姑娘暂时待在母后身边吧!」
这个提议让黑曜浑身僵住,望向靳岚身後的殷水浣,正巧她也睁著惊讶的眼看他,两人视线对上都是一怔。
该死的!父皇竟用言语来挤兑他,设下一个陷阱,让他无从反驳。越是慌张,就越称了父皇的心意。黑曜将心头的情绪掩下,故作无谓状。
「就依母后所愿吧!」向殷水浣投去一眼,不意竟在她眼里看见痛楚。黑曜愕然不解,是他的错觉吗?他的答应该令她欣喜若狂才是。
在失神间,黑曜视线只锁在殷水浣身上,完全没发觉黑韶和靳岚交换了个诡诈的笑,像有椿阴谋成形的笑。
第七章
黑暮笼罩,一扇半敞的窗棂中透著烛光荧荧,由外望去,书案上插著一盆日间摘来初绽的花,空气中泛著淡雅的春天气息。
黑韶受邀到朝臣家中飨宴,留下靳岚一人在清瞿宫中,看著书册。殷水浣静静地站在座椅斜後方,视线在靳岚身上打转。
她被调到皇太后身边已然数日,与在黑曜身边的胆战心惊相比,是轻松太多了。不用提防他似有若无的挑逗碰触,也不用承受他那若有所思的锐利鹰眸,在皇太后身边,她只需静静地陪侍一旁,有时皇太后还会跟她聊上几句,温和的皇太后让她完全没有压力。
在这样轻松气氛的包围下,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愈渐沈重了起来。皇太后越是如此,越是让她找不到下手的理由,以牙还牙、血债血偿的说词已无法粉饰一切。而最让她心情沈痛的,她竟发觉——她想见黑曜!这样的想法让她无法遏抑,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已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无法自拔。
这样的时机,该是最佳的下手时候了,天时、地利、人和,偌大的房中只有她与皇太后独处,她潜进宫中九年,为的就是这一刻。殷水浣咬著唇,企图将迷离的心收回。手伸至怀中取出匕首,却迟缓地无法落下。
她该吗?她该吗?情绪在心头纠结挣扎,爹娘处决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而皇太后与太上皇的身形亦同样清晰,两者在眼前交缠,她竟无法取舍。最後,殷水浣颓然地放下了手,紧闭双眼任由泪水滑落,她下不了手,她凭什么去主宰他人的生死?他们亦是无辜的啊!
「为什么停手?」靳岚柔声问道。熟习武功的她,听气息晃动就知道身後殷水浣的一举一动,没有抢先压制,是因为发觉了她的犹豫踌躇。她想看她到底会不会下手。
「皇太后您知道了?」匕首松手落地,无能的她竟连出手都未曾就被逮著了。
「过来这儿。」靳岚放下手上的书册,示意她坐到身旁的座位,万念俱灰的殷水浣被动地坐下。「为什么想杀我?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什么原因让你对我如此痛恨,甚至到了想要杀我的地步?」她不是不曾被暗杀过,只是,那已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遥远得几乎都快退出脑海。
「我姓殷,全名叫殷水浣。」殷水浣轻道。
「殷?」靳岚蹙起了柳眉,努力思索这个姓。「我没有印象。」
「当年叛变的秀氏姓殷。我的爹娘,因那道皇旨在九年前被处决。」殷水浣握紧拳,心中的悲哀化为泪水滴落。
「秀妃?」靳岚惊呼。当年父皇下了那道连诛九族的遗旨,她想抢救却无能为力,因旨上还加注一条永不得赦免。望著眼前泪水滂沱的女子,靳岚低低地叹了口气。父皇盛怒之下的一道皇旨,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
「爹娘和我住在山林里,与世无争,只除了殷这个姓外,他根本和秀妃完全没关系。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为什么?」九年来的委屈愤恨在此时倾吐而出。
「我只能说抱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逝者已矣,再多的言语都挽不回,说多安慰的话,反而流於开脱罪名之嫌。靳岚面容沈重,难过地轻道。「那是先皇遗诏,我无法更改,也无法哀求一个去世的人更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它发生。我不能推卸责任,虽然那不是我下的令,却是因我而起。」
她曾试著弥补一切,为那些受连诛之苦的家属们安顿,即令如此,她知道,这还是造就了多少家破人亡。
「他们是无辜的……」殷水浣已泣不成声。
「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你的宽恕,但唯有生命,我难以如愿。」靳岚握住她的手,传达她的歉意。「原谅我,我无法以命抵命,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但我爹娘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想?我不知道我的恨意该怎么化解啊!」殷水浣将脸埋入掌中,泣不成声。
她知道她这样的想法不对,太上皇和皇太后也是同样无辜,却不知该如何在其中取得平衡。她下不了手,但在看到他们时,爹娘惨死的画面却又无法克制地浮现心头,内心的冲突几欲将她完全撕裂。
「我不企求你的宽恕,只希望你的心里能好过些。」靳岚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她知道其实水浣早已明白了这一场连诛之祸不是他们的错,也早已释然,如今放不开的,是对父母的孝顺让水浣自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