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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情 page 2 作者:骆沁

  语音方落,随之而起的又是一阵剧咳。

  “可是不吃药你会死啊!”小五着急跺脚,拉着老人不放手。她不管什么劳什子的尊严,她要的只是让老爹别死!

  “死了干脆!白……白养……你们了……”老人怒吼,一口气接不上来,瞬间胀红了脸,两眼一翻,身子颓然倒地,不住抽搐。

  “老爹!你怎么了?”小五脸色惨白,摇着老人失去知觉的身子,一直是强悍不已的叫嚣声如今吓得音都颤了。

  “让开。”突然一只手把她推离,不知何时,司敬之已放下小三来到她的后方。他在老人身旁蹲下,见情况不对,弯身将老人抱起往外走去。

  小五见状惊慌地拉住他的腰带,不让他离开。“不关老爹的事,别抓他走!”

  “再不放手你老爹真的会死!”司敬之疾言厉色地斥喝,人命关天,稍一延迟都可能造成遗憾。“快带我去找大夫!”

  这一瞬间,小五面临的是天人交战。放,怕他是在利用这个理由把他们编进府衙;不放,怕老爹真会如他所言就此死去……放与不放的抉择在脑海中拉扯,然而,在望进司敬之那双深湛的眼时,她一颗煌煌的心竟奇异地安定下来,手缓缓松开——她可以相信他!

  “跟我来!”她领先奔出了破庙,司敬之随后跟上。

  小三和其他孩童被这个变故吓傻了,在院子里呆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们也快去!”小三一声吆喝,大家一起跟上。

  紧闭的门分隔了两个世界。屋内,是未知的命运;屋外,是焦灼的等待。

  司敬之斜倚廊柱,视线在一张张布满泪痕的小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蹲踞门旁的小五身上。

  和其他小孩不同,她并没有哭,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直望着紧闭的门,脏污的小脸上透着掩饰不了的慌乱与不安,和方才与他对峙的刁蛮小鬼判若两人。一股怜惜泛过心头……这孩子,倔强得令人心疼!司敬之摇头轻叹。

  从她和老人的争执,他已明白大概。一个老人扶养一群小孩,赖以乞讨维生,能求得三餐温饱就已算是满足至极,哪还有闲钱买药治病?她和那个小三会拦路打劫,应该是因为老人重病而不得不出此下策。一思及此,再回头观望他们犯罪的行为,他的心头没有愤怒,只有对这群孩子的孤苦贫困感到怅然。

  “老爹……他会不会死?”过了一会儿,揽着双膝的小五迟疑地开口,语音里有着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依赖。

  “我不知道,得看大夫怎么说。”即使是面对一名小毛头,司敬之也不想给予“当然不会”这种欺骗的空口答覆。

  “不会的,老爹绝对不会丢下我们不管,他说要永远照顾我们的!”小五不理会他过于实际的回答,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充满希望的答案。

  “你们抢去的钱和马呢?”司敬之走到她面前蹲下,与她平高对视。

  小五一愕,才猛然忆起眼前这个人与她和小三的纠葛。对啊,他是来拿人的!一思及此,她反射性地就要跃起逃跑,但想到他刚刚把老爹送来大夫家的举动,又顿住了动作,咬唇暗付,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堆碎银,摊在掌心,举至他面前。

  “全在这儿了。”小五偷偷瞄他一眼,以为他看到这所剩无几的钱会气炸了肺,不料,却看到一抹温和的微笑。

  司敬之摇头轻笑,把摊开在眼前的小手推了回去。“你们留着吧,买点东西吃。”

  那些钱加上卖马的所得都只能勉强买药,这么庞大的医药费又岂是他们能够负担的?这些孩子,算是被逼上梁山的。

  乞儿是见过最多鄙夷冷视的,自小,她就不曾受过别人一句好言好语,得到的只是嫌恶的表情,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笑容对她。小五怔怔地看着他,就这么看

  他看得痴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此时咿呀一声,房门打开,大夫走了出来。“要看他的赶快进去吧!”

  听到大夫的话,小五回神,立刻起身冲进房间,其他小孩也跟着跑了进去。

  司敬之起身,在瞧见大夫脸上的表情时心头一沉,但是那些一心急着见老人的小鬼们并没有发觉,大夫的脸色非常凝重。

  “大夫,请问那位老丈情形如何?”他走到大夫身旁,压低声音问。

  “阎王要拘人,躲也躲不掉,我只能暂时用药吊吊他的命,让他留些时间交代后事。”大夫摇头长叹了口气。“可怜这些孩子昨天才拿着钱跑来找我去治他,却因为药材缺货晚了一天,还是来不及……”

  司敬之还待细问,却听到房里传来嘶吼声,连忙转身走入房内。

  “治什么病?别拿这种肮脏钱来糟蹋我,让我出去!”一进房,就看到老人激动地挣扎下床。

  “老爹,不要这样啦!”小三和小五他们都死命地阻拦,形成混乱的局面。

  “让我来。”司敬之立刻上前将他们带开,按上老人肩头,用适当的力道让他无法反抗地躺回床上。不等老人问,他抢先开口道:“在下司敬之,是新到任的许州司马。

  这些孩子在官道上拦下我,说明你们的情况,那些药是我拿钱给他们买的,绝对不是什么不义之财。”

  他是官?小五睁大了眼,抬头看他。她和小三挑上的对象竟是个司马大人?

  “许州……司马?”怒气一散,无力感立刻泛至四肢百骸,老人虚弱地躺回枕上,身子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

  看到老人的情形,司敬之心头沉重,明白老人的离去只在片刻之间。

  “是的,我被他们的孝心感动,昨天先拿银两让他们买药救急,想回府衙和卢大人商量后再作打算,没想到却让老丈误会了。”心念一转,在瞬间他已下了一个决定,他打起精神,露出诚挚柔和的笑容。“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该由官府照顾,以后就让官府来负责你们的生活,您尽管放心休养吧!”

  小五做梦也没有想到方才四口声声说要将她和小三捉到官府的人,如今非但没有追究,还反过来帮他们在老爹面前圆谎,还说要照顾他们!他不气了吗?他们抢走他的和马,还把他打昏,他都不生气了吗?看着那张给予承诺的脸,小五的心突然猛地揪紧,

  难以言喻的情愫漫开。

  “真……真……的?”老人眼中绽放出欣喜的光芒,然而气息却开始微弱。

  “官不欺民。”司敬之点头保证。

  老人困难地换了口气,瘦骨嶙峋的手倏地伸出,抓住司敬之,迫切地看着他。‘’大人……您能不能……答应小民—……一件事?”

  “什么事?”不忍老人过于吃力,司敬之在床榻坐下,俯身靠近老人。

  老人胸膛不住起伏,找寻着最后的力气开口。困苦了一生,他就快可以解脱了,可没将这些孩子的事情安排好,他这口气咽不下啊……。老人深吸一口气,用好不容易凝聚的残存体力说得又急又快。“我知道我这条老命快完了,今日能听到大人说要照顾这些孩子,我真的可以瞑目,可小人还有一点私心啊!小五,过来!”他嘶哑低喊,把听

  唤而来的小五拉到司效之面前。“她十三岁,是个姑娘了,不能再让她跟那些孩子生活在一起……”

  “老爹,你要赶我走?”老人的话让小五吓白了脸。

  “安静,让老爹说完。”司敬之低沉道,按住她的肩头制止她的噪动,怕气虚的老爹来不及把事情交代完就撒手归西。

  “她需要有人……好好管她、教她,否则她的一生就全毁了……求大人……照顾她以……后的日子吧!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老人急喘地续道,声音明显转微。天可怜见,让他在临终前还能遇到这位司马大人,第一眼,他就看见这名陌生男子内心所蕴藏的高洁品格,他直觉地知道,即使非亲非故,只要能求得他答应,定能完成所托。

  司敬之一凛,老人的语意是要他负责小五的一生一一这是临终托孤啊!不同于其他孩子,他若点头答应,承诺的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一个至死都无法割舍的牵绊。看了小五一眼,司敬之踌躇了。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孩……

  “大人,小人给您磕头吧……”老人挣扎下床,双膝着地,就要拜伏。

  “小五不用人照顾,你别下床啊!”小五慌得哭了。她不要和老爹、小三他们分开阿!为什么?是因为她做了坏事吗?

  “老丈你别这样!”司敬之见状连忙上前相扶,然而在老人的执拗下却是软硬都施不得。他眉宇聚紧,神色间尽是为难。他没有把握做好的事,叫他如何答应?他原想回绝,可当他接触到老人眼里哀切的恳求时,他的心软化了。这是一个孤危老人的临死遗愿,他不答应的话,老人又能托付给谁?难道真要让老人死不瞑目?

  就当是多了一个妹妹吧!他叹口气,缓缓地低声道:“老丈您起来吧,我答应了。”

  自此之后,他的生命将不再只属于他,他这个承诺所接过的担子,将重过他的命。

  这句话仿佛抽走老人所有的力气,苍白的脸上浮现欣喜的笑靥,全身虚软的他任由司敬之将他扶回床上。“谢谢大人……”老人低道,而后握住小五的手。“小五……以后跟着这……这位大人……他会好好照顾你……要听话……老爹……不能在你们……身边了……”他的眼帘不住颤抖,开始缓缓垂下。

  老爹的手好冰!“老爹!”隐约明了结果的小五睁大了眼,死命抓住老人的手不放。

  “别丢下我们,小五以后不跟人打架了,不骂粗话,你别走啊!”

  “听……话……这位大人会……替我照顾你……和小三……他们……”老人眼睛几乎完全闭上,虚弱的语音在空气中飘散。

  司敬之推着呆站一旁的孩子们,没遇过死别的他们,全都吓傻了。“快点过去!你们老爹快……走了,这是最后一面……”他低道。

  小三和其他孩子被动地走到床边,看到老爹这种从未显露过的模样,初次领略到死亡的降临,虽不知死别为何物,却都本能地开始缀泣。

  司敬之难过地闭起了眼,长叹口气,而后转身走出房外,不愿介入他们最后的时间。站在廊下,他抬头仰望,青天白云,阳光灿烂,可屋内的殷殷哭唤却是凄冷无比。

  彼此毫无血缘关系的他们,该是比一家人还亲了吧!而从今以后,他的生命中也多了个家人——

  小“舞”,一个十三岁的女孩……

  第二章

  司敬之上任许州司马的第一项措施,就是拨下公金在府衙里兴办“孺子堂”,用以收容许州境内流离失所的孤儿,照顾他们并教导他们识字读书,让他们过着和寻常孩童无异的生活。

  而刚刚失去老爹的小三和小五他们,是第一批住进孺子堂的孤儿。

  一直到老人入敛,司敬之才知道原来小五不是小“舞”,五个小孩各为小二、小三、小五、小七、小九,全是老人按捡回月份所取的小名,小三和小五是其中年岁最大的孩子。已逝的老人姓秦,司敬之分别为他们冠上了“秦”姓,以秦一、秦三、秦七、秦九叫唤,而小五,则更名为他印象中的“秦舞”。

  转眼间,他们迁入得子堂已过了五天。今日,教学的课堂传来了激烈的对骂声。

  “妈的,你拽什么拽啊!会些劳什干的呜呼哀哉就可以骂人吗?”秦舞怒吼,毫不畏惧地瞪着坐在西席的长须老公公。换上布衣罗裙、洗去污尘的小舞显得清秀许多,白皙的脸庞衬着漆黑灵动的大眼,

  虽然比起同龄的女孩还消嫌瘦小,但依然看得出她俏丽可人的雏形。可那只穿着粉色绣鞋、重重踏上桌案的右脚,却把这身装扮的气质完全破坏殆尽。

  “反啦、反啦!”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拿着教鞭的手直颤着。“你们这群小畜生,有饭吃就偷笑了,乞丐还妄想学人读什么书?教你们倒不如教一头猪!”

  秦舞眼中怒火更感,右脚用力一蹭,干脆两脚都站上了桌案,居高临下地瞪着老者,双手插腰,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你才是猪!满口大道理,却只会对我们又打又骂,什么鬼东西嘛,我呸!”

  “小舞,别这样,司叔叔知道会生气的。”秦三拉着秦舞的裙角,慌张劝道。

  “朽木!朽木!”不曾受过这种侮辱的老者怒呼,手上教鞭前她扔去,秦舞机警闪过,那教鞭刚好落在闻声而至的司敬之脚分。

  “怎么回事?”刚踏进课堂的司敬之在看到高站桌案的秦舞时,眉宇紧聚,沉声斥喝:“小舞,你给我下来!”

  秦舞嘴一扁,心不甘情不愿地跳下桌,瞪着那个忙不迭奔向司敬之诉苦的老者,眼中满是愤恨。这些酸儒都说要来教他们,结果却总是骂他们笨、骂他们禽兽不如,好像当过乞丐是件多污秽的事。她讨厌死这群老头了!

  司敬之听着老者的叨絮抱怨,眉头更加纠结。才五天的工夫,小舞就气跑了三位老师。“小三,小舞又做了什么事?”他叹了口气,在气到丢掷教鞭的第四位受害者出现后,他决定找出事情症结。

  “又”做了什么事?秦舞闻言睑色一沉。她没错。她没错、她没错啊!是那些死老头狗眼看人低的,为什么要把错都怪在她身上?被人曲解的委屈让她的心猛地掀痛,让她有股掉泪的冲动,她牙一咬,便生生地忍着,不肯在这个讨厌的老头面前示弱。

  秦三看了老者一眼,而后怯道:“小舞生气是因为老师骂我们笨,说我们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比猪还不如……还说我们这些乞丐没资格在这里学写字,应该去跟野狗学向人摇尾巴乞什么的工夫,我很笨,我忘记那句话怎么说……”向来被人鄙视的他们,

  以为进了孺子堂可以脱离以前那种没有尊严的日子,没想到反而被侮辱得更难听。那些话伤他们极深,小三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你这孩子在造什么谣?我只不过说你们不会写名字要多练练而已,哪有说什么猪啊狗的?”不等小三把话说完,老者急急辩驳,否定他所说的一切。

  “我没有……”小三急忙摇头,深怕司敬之不信他,慌乱得掉下泪来。

  小舞闻言气抖了身子,冲到老者面前指着他大吼:“王八蛋!说过的话都不作数啊?假如读书写字会变成这样,老娘死也不学!”

  “小舞!”司敬之沉声低喝,带着制止的意味。

  “你真信他的话?”小舞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的心更痛了。“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对我们好,没想到你跟他们一样,全是一群死酸儒!我再也不要你照顾了!死司敬之!”被背叛的委屈让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滑下了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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