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话题转开,然而,她的神情中多了一些什麽……不,或许该说,是少了一些什麽。
少了疏离,少了冷漠,少了愤世嫉俗。
一道本能的心音告诉他,他能和女儿分享一些,属於成年人世界里的情怀。
「是的。」他终於点头承认。
「妈知道吗?」她眼也不眨,很平静地听下他的回应。
「一直知道。」
「她不介意吗?」好奇的成分加重了。
「我和你妈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他顿了一顿,觉得自己应该多说些什麽。「蔚蔚,我不会告诉你我们的婚姻是最佳典范,因为它的确不是。不过,我们都尽量在尽到应尽的义务时,也尽量让自己活得快乐。」
应尽的义务?指的是她和弟弟吧!她稍微露出苦涩的神情。
「你是如何认识那个人的?」
祁连迟疑了一下,最後仍选择据实以对。
「她是你张阿姨的好朋友,有一年来公司吃尾牙,我们才认识的。」
张阿姨是他们家世交之一。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她虽然没有露出激怒的神情,却仍固执地追问下去。而,祁连不知该为这个事实感到庆幸或不安。
「快十年了。」
「她有没有替我添过弟弟或妹妹?」
他摇摇头。「我答应你母亲,不会离婚,不会把外头的人带进家里或公司,不会生小孩。」
「那个人愿意吗?」在她听来,这是很匪夷所思的。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想要孕育他的子嗣,这是她对行恩的心情。
祁连看向其他方向,过了一会儿,才转回女儿俏脸上,眉宇间显得严肃许多。
「许多时候,我们都会处在情非得已的状况里。你只需要明白,无论我和你妈在外
头做什麽,都不会影响我们对你们姊弟的爱。虽然我们的表现方式很拙劣,我甚至直到最近才想填补我们之间的生疏,但是这都没有改变一个事实:你母亲和我一直是爱你们的。」
她想起那个长年居留在国外的母亲,名义上是陪伴弟弟读书,实际上,大概也是想离开台湾的乌烟瘴气吧?
这此年来,她的家人们显然都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只有她,过得一团糟!
「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平静地说:「或许以前有,甚至有一度我以为自己恨你们,可是……上次我们两人谈过之後,我心头不再有怨怒。」
女儿幽微的笑容,让他也想起数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警觉到女儿的精神恍惚,交友复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把自己从一个忙碌企业家的身分抽离出来,深深审视他身为父亲的那一面。
他恍然发现了自己的失败。心里从初知她臭名在外的那股激愤,演化为深冽的震撼与自责。於是,他和锺老有了替蔚蔚找工作的对话,也是在当天晚上,他终於联络上女儿,父女俩敞开心房,真正地交谈。
只是这样的一番谈话,就让女儿对他不再有怨吗?
她的要求何其少,而他的给与又何其少啊!
再一次地,他感到懊悔。纵横沙场许多年,他自负於一生从不做憾事,却是直到近晚年,他方深深希望,时光能够重来一次——或许,这一次他仍会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但起码他愿意付出更多时间去参与。
「你和妈妈的感情,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才变坏的吗?」在她印象中,父母从来都是相敬如宾,连争吵都极少发生。因此,今天乍问父亲的感情真相,她虽然意外,却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和你母亲,当年就是因为经济势力而联姻的,本身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发展,她亦然。只是对方在四年前出车祸丧生了。」祁连仍然回以否定的答案。
蔚蔚悚然一惊。原来母亲也有外遇,看来她对父母的了解真是太稀薄。
祈连顿了一顿,心有戚戚地续著说:「所以,蔚蔚,我希望你以後结婚,是为了真正的爱情。如果那个张行恩能给你你所需的爱,那就跟他一起去吧!不要管外面的人如何说,爸爸一定支持你。」
「我知道。」她心头一暖。
「周末晚上,有空就多出去约约会、看看电影,年轻女孩子别虚度了光阴。」祁连面容一变,换上微笑的神情。
「我会的,爸爸,你也去忙你的吧!bye-bye 。」
父亲是会「那个人」去了。从他离去时轻快的步伐,她猜想得出。
为什麽她没有愤怒的感觉呢?她自己都很意外,细细寻思了一番,她发现因为她认识了爱。
她更懂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怀,还有那种找到归属的依恋。
那种爱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愿意为对方与全世界对抗的神圣感。
她不再认定了父母就该是只爱子女、无欲无求的圣人,因为父母也是平凡男女,也和她一样,有著凡人的喜乐与哀愁。
既然她父母亲彼此已经有了共识,身为女儿的她,不应该加以评断。
而现在,她那凡夫俗子的父亲去会那个带给他快乐的人了。她呢?
看了清冷豪丽的大宅一眼,她蓦地转身跑回房去。一种强烈的冲动让她想立刻见到他。
抓起床头的电话,她迅速按下熟悉的号码。
「喂,我是张行恩。」
「行恩……」她轻唤。
[ 蔚蔚,你有事找我吗?] 他很耐心地询问。
每当他用这种「耐心」的口气说话,她便了解,自己打扰到他了。
「你还没有忙完吗?」她实在藏不住失望。
「蔚蔚,我今天可能会谈比较晚一些。」
「噢。」好失望的回应。「那----我不打扰你了。」
「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好吗?」他柔声劝哄她。
[好, yebye。」她挂上话筒,翻身躺在床上。
好失望----好想见他……现在放她一个人要做什麽呢?家里又空空暗暗的……
铃——铃——
她飞快抓起话筒。
「行恩?」声音欢欣得像春天的晨鸟。
「蔚蔚,是我,大宇!」可惜,对方也一样欢欣,却不是她期待中的人儿。
「大宇,又是你?你有什麽事?」娟秀的眉毛眼角全蹙了起来。
「不要一听见我的声音就这麽冷漠嘛!」大宇乾笑两声,随即换上比较振奋的口气,「爱妮研究所毕业,刚回国来,你知道吗?」
「爱妮回来了?」她轻呼,一翻身坐起来。
爱妮是这群酒肉朋友中最有上进心的一个,也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爱妮凭著自己的毅力打拚,终於攒够了钱,申请到哈佛的管理学院。如今去国两年有馀,终於学成回来了。
「她昨天刚回台湾,毕业证书还是热呼呼的。」大宇兴致勃勃地鼓吹她。「我们一夥人目前正在凯悦的套房开party ,替她接风洗尘,你要不要一起来?」
「噢----」蔚蔚顿时颓软下来。「不行,我不能出去,晚一点我男友会打电话来。」
「你就出来吧! 顶多把手机带著,他找得到你的!」
「可是他不喜欢我在外面乱跑。」她没啥元气。其实行恩是不喜欢她和他们这些人混在一起,但她当然保留了真相。
「喂!还没结婚就变成居家女人啦?」大宇受不了地喊。「你实在很重色轻友,有了男人就连好朋友都不要了。」
你算什麽好朋友?但她把激到唇边的话压下来,转念一想,爱妮倒真算是不错的交谊,於情於理都该去见见久别的友人的。她只出门一下下,行恩应该不会那麽快打电话给她。
「好吧!你们等我,我马上到。」
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的警讯,像根银针,一针一针的戮刺著他的直觉。刚开始还不明显,直到银针戳久了,针口戳深了,他开始出现浮躁的情绪。
是什麽不对劲呢?他对著咖啡杯攒眉,思忖著。
「张先生? 」礼貌的轻唤将他的心思拉回来。
「是。」他歉然回以微笑。「很抱歉,我失神了。」
[你还有其他事情未完成吗?」
「不,没事。」他轻甩开脑中不寻常的情绪。
今天初接获裴劲风的邀约时,他确实意外了一下。
裴劲风的经历相当复杂,早年由商转政,担任过两届立法委员,最後再弃政返商,如今掌理著「海渊集团」,旗下以投资证券及科技产业尢主,集团版图横跨亚洲数个主要大国。
严格说来,他和裴劲风还算有一点小渊源。他妹妹池净曾嫁给裴劲风的独生子裴海,只是由於裴氏家族自己的内部隐私,连裴海也已多年没再和这个父亲联系。後来他们小夫妻俩离了婚,张家自然更和裴家攀连不上瓜葛。
前阵子裴海回到台湾举办巡回展,并且重新追求小净,搞得连媒体都惊动了,记者们宛如撰写连续剧,天天一篇最新发展。结果裴劲风不去找儿子重温亲情,却来找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姻亲,委实耐人寻味。
「张先生,对於我的提议,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裴劲风紧紧盯住他。
「证券业并不是我的专长,我很不解您为何会找上我?」
「商业管理是万变不改旦一宗,证券、通讯、文化、娱乐,又有什麽差别呢?」裴劲风微笑。「就算证券业不是你的本行,科技产业总扯得上一点关系吧?」
看来每个人对他去美国的成果都非常清楚,张行恩登时啼笑皆非。
「我需要自己的专业技术小组。」他忽然开口。
「劲风科技的电脑工程部门网罗了全台湾最精锐的科技部队.]
「我希望专注在三种精灵卡的套装程式开发上,五年之内不按其他外务。」
「我相信劲风集团五年之内不会有倒闭的风险。」裴劲风笑道。
「我希望将精灵卡的部分成立为独立公司,代理权仍然属於我由自己.]
这一点,裴劲风就停了一下。「但名义上必须仍是劲风集团的卫星公司。」
「公平。」他的资源取之於此,套个卫星公司的名义并不为过。
「那麽,我们成交了吗?]
「等小净和裴海复合之後,便没问题。」
裴劲风的眼光多了一抹好奇。「你这麽肯定他们俩会复合?」
他想起娱乐版的花边新闻,终於露出微笑。
「我从不怀疑令郎的毅力。」
「锺董事长那里,你要如何解决?」这是裴劲风的另一个好奇点。锺老想挟恩绊住他,已是商圈公开的秘密,其他人不想介入,是因为不愿正面与通讯大龙头的「实如电通」为敌,然而劲风集团自己也是财力雄厚的大头,和对方不遑多让,少了这层顾忌。
当然他可以出面代为斡旋,但他更想知道这年轻人会如何脱身。
「事实上,您已经替我解决一半了。」张行恩笑得更开朗。「而令郎如果争气一点,还能替我解决另外一半。」
「你是说……」裴劲风挑高眉头。
他微微一笑,想也不想地说出口,「锺老先生,裴海不仅是我的妹婿,更像我的亲兄弟。他志在艺术界,对家族事业既不感兴趣也无能为力,亲家公担心庞大的事业後继无人,於是退而求其次,要求身为晚辈的我回归体制内,替[ 自己家族] 的事业体效命,还望董事长成全.]
细节问题当然还要再修饰。然而,锺董事长可以挟制他哪儿都去不了,却管不了他回家帮亲戚的忙。而且劲风集团尚未涉足通讯这一行,他更没有和「实如电通」打对台的疑虑,於情於理锺董事长都没有不放他走的道理,再找藉口拖缠下去,反而是对方自已落人口实。
裴劲风抚掌大笑。「好啊!原来我主动来找你,还是正中你下怀!看来我得多拜拜月下老人,请她尽早让阿海与小净复合了.]
「裴先生,可是我仍然不懂,您为什麽会想到来找我?」他凡事谨慎的天性仍然在运作中。
裴劲风顿了顿,有极短的一瞬间,脸上写过不明显的沧凉,随即,笑出一口白亮的牙齿。
「第一,如果我的情报无误,你很行!第二,张家拉了我的独生子去做半子,总要还一个儿子给我吧?」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蔚蔚紧按著抽痛的太阳穴,驱车奔驰在入了夜的台北市大街。
原本只是一场简单的朋友聚会,最後为何会演变成一团灾难呢?
「当心!你的车头又偏了,方向盘往左打! 」後座传来刺耳的惊叫。
一棵行道树出现在车头正前方,她慌忙往左转,堪堪避过安全岛,回归到仁爱路的正轨。
一车三人全吓出一身冷汗,包括她这个新手上路的驾驶。
以前她都是搭朋友便车,或是以计程车代步,自从拿到驾照之後,这是她第一次开车上路。
她几乎被後座飘来的一阵阵酒气冲倒。酒精在人体内开始发酵,散射出刺鼻的气息。
[接下来要怎麽走?」她握住方向盘的指关节转成硬白色。
「你在前面接近红绿灯的路口停车。」爱妮在後座指挥方向。
她以笨拙的角度停好车子,转身往後看。
大宇躺在後座里,太阳穴仍汩汩渗出血丝。
原本这应该是个平凡的夜晚,他们一群人在凯悦的套房里开party 玩乐,现在差不多就该散会了。然而,十点半左右,其中有人提议移师到pub 飙舞,她本来不想跟,可是爱妮拚命邀她一起去,大家跟著在旁边鼓吹,害她盛情难却。
到了pub ,一群人开始狂欢热舞,只有她拚命瞄手机,就怕张行恩打电话来时,音乐声盖掉了响铃。
临近午夜时,她的忍耐心终於达到极限,开口正想要走,几个朋友突然在舞池里和别人发生了冲突。
後来事情是如何演变的,她几乎炫乱得记不起来。只知道对方恰好有些兄弟背景,一通电话叫来几个打手助阵。她的朋友也不甘示弱,两方人马拉了一堆人进来对决。
接著是吼叫,混乱,打架,混乱,服务生报警,混乱,警察来了,混乱,她和爱妮拖了无端挂彩的大宇趁乱逃逸,把一团混乱抛置在身後。
爱妮已喝了三瓶海尼根,无法再开车,大宇只因为站得离舞池太近,头上无端被狠K了一棍,流淌了满脸的鲜血,当然也不能开车,最後她这只鸭子只好被赶上阵。
即使此刻已远离了那团昏乱,她的眼前仿佛还看到灯花乱闪的水晶球,四下幻射的光束,耳膜仍震荡著快节奏的舞,人群、谩骂和棍棒在四周飞舞……
「蔚蔚?蔚蔚!」
「啊?」她猛然回过神来,深呼吸几下,几乎要透不过气!
[这里是红线区,不能停车,你先在车上等著;我朋友的诊所开在里面二楼,我扶大宇上去擦药,马上就回来。」爱妮探头到前座交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