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原来他这么看不起读书人,南宫靖云总算了解为何他打从一照面就没有给他好脸色的原由。
“谁教你满车教人倒尽胃口的书。”燕奔拾起一株草药。“这要取哪里?”
“叶根。”南宫靖云顺口回答,并问:“现在呢?”
“所以我才跟你说抱歉嘛!这又要取哪里?”
“茎。”南宫靖云拾起同样的草药示范,又问:“你不怕我这的读书人度量狭小,记恨不消?”
“你要是这种人的话,我早拍拍屁股走人,哪还会留下。”不畏冬风为所有村民诊脉,又彻夜不眠整理杂乱的草药,对不相干的人如此用心,哪会斤斤计较这种小事?
“那么我在你眼里不是臭穷酸了?”
“不是。”他坦言。
“呵呵……”南宫靖云笑出声。“燕奔,你这么老实如何在江湖中打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十二个字就是我行走江湖的原则。”
“原来如此。”南宫靖云轻轻点头,没有再多说。
“你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关切之语忍不住出口,连燕奔自己也愣住。
明明有事在身必须赶往雷京,但他就是抽不开身离去,南宫靖云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忍不住分心注意。
啧,他也太多管闲事了吧?燕奔在心里咒骂自己。每回赴约总姗姗来迟都是因为路途中多管闲事,亏江湖人送他个“疾电雷驰”的称号;他的轻功堪称一绝没错,但……就是会迟到,打死都改不过来被与己无关之事绊住脚的习惯。
是该改,但天下有太多不平事让人看不顺眼,不管他就不是燕奔!
“你不懂草药,交给你只会让我担心。”南宫靖云不怎么领情。
“一肩挑起所有的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未完的话停在瞧见南宫靖云似笑非笑的眉眼、唇角上,才知道——“好样的。敢戏弄我!”
“哈哈……你不笨嘛!”南宫靖云恶劣地以一副到此刻才发现他有脑子的口吻说道。
“南、宫、靖、云!”
“呵呵……”南宫靖云笑声未止,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笑颜的身子冷不防一个斜倾,咚的靠上身旁一只健臂。
燕奔直觉就是往后一坐,双腿蹲得发麻而来不及反应的南宫靖云顺着燕奔后退的身势滑进他怀里。
燕奔立刻双肘撑地,免得两个人都落人跌倒在地的狼狈下场。
“你的身子很暖。”
“废话!练武之人气劲在体内游走,哪会像你这臭……读书人一样,身虚体寒,冷得像块冰一样。”
“你差点又叫我臭穷酸了。”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南宫靖云暗笑着。
“我改了不是?”啥!一时口快而已,那么计较。燕奔暗忖,完全忘记半刻钟前自己曾说过南宫靖云并非爱计较的人。
眼前的草药因为这一倒被满天星斗取代。南宫靖云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当今天子的本命星日渐强盛,象征承天王朝国运的天曲星也逐渐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迹象,但还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大势底定,让天下的百姓过好日子?”
燕奔仰首望天,除了一轮明月和满天像极窥视着什么的星子之外,他啥东西也看不出来。
啧,天子本命星是哪颗?象征承天王朝国运的天曲星又在何方?望了半天还是不懂。
去!像个呆子似的。他咒骂在心里。
这家伙跟凤骁阳简直没两样----一个是三不五时掐手指算些狗屁倒灶的气运,一个是看着夜空观星望月。哼,人的运势成败又岂是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能够评断出的。
燕奔打死不信这些观星、卜算之学,嘴硬得很。
“我说你是累坏了还是傻了?一朝盛衰岂能看满天星斗决定。谋事在人,若是做君主的不懂爱民治国之道,就算天上的星星亮得跟日头一样,结果也是只有败亡的份。”说的话并未得到回应,燕奔微恼地低下头。“我说的话你听见没——”睡着了?
垂目盯视着躺在怀里的人,说不惊讶是骗人的。
毕竟才认识不到一日光景,南宫靖云就这么安然睡在他怀里,这意味着什么,不需要多作解释;换作在江湖闯荡多年的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安心地睡在陌生人面前,今晚浅睡片刻便醒就是最佳的佐证。
稍有大意使身首异处,江湖人不可不慎。
但是南宫靖云这家伙竟然这么老神在在?怀中人那完全不担心他是否心怀歹念、有所图谋的安然,让燕奔萌生一种觉得自己的防备警戒十分可笑的恼怒。
是他燕奔生得一张让人信赖的脸,还是他南宫靖云早看透他这个人只有一张坏嘴?
啧!低低咒骂一声,燕奔按上南宫靖云的肩欲推醒他,却在望进怀中人白皙的侧脸与带着浅笑的眉眼时顿了手。
“就这么放心我?”盯着腿上正熟睡着的人,燕奔喃喃自语,浑然不觉向来粗声粗气的自己刻意压低了声调。“想来也是,你有什么值钱东西好让人抢的?”
除了满车教人头痛发昏的书册之外,南宫靖云根本什么钱财都没有,多事程度又跟他不相上下,阮囊羞涩更是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的事。
这样说来——跟他还真像。
燕奔突然想到,他之所以落得身上连一两银都没有的窘境,不就是因为在前个镇上将银两全送给一个当街卖身葬父的小姑娘么?
“都是好事之徒哪……”
星夜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荡,一抹若有似无的情愫也悄然由生。
是物以类聚的惺惺相借,还是别具深意的其他缘故?
此时,并未有人深思,只因——
当局者皆无所觉。
第四章
“大虎,今儿个大伙儿的吃喝全交给你张罗,老鲁去山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草药,见了就采回来;其他没事干的给我去看看哪间房子修好后能住人的就去修,砍柴、挑水这些重活就自个儿挑着做,要是被我发现哪个人逃跑,就别怪我一棍分了你们!”天一亮,燕奔粗鲁地端起一票似乎变成他手下的可怜山贼,完全不把对方可能会群起反击放在心里的威声喝命,最后还不忘撂下警告:“别以为全逃了就啥事也没,我燕奔的名号听过吧?要是自认跑得比我快就尽管试试。”
“是……是……燕大爷……”十来名山贼应得唯唯诺诺,作梦也想不到他们一票兄弟会栽在江湖中人称疾电雷驰的燕奔手上。
逃?只怕他们死命跑都没人家走路快哩!又不是想死!
“别忘了留几个细心的人看顾村民,并且超空算算村里能派得上用场的农耕器具有多少。”
身后,巡过患病的村民一轮后的南宫靖云补充说道:“另外,如果得闲,烦请各位开始整土,以备不久之需。”
燕奔转身,浓眉锁紧。“不多睡会儿?”早知道就别起身叫人,让他枕在腿上多睡会儿也好。
南宫靖云回以一笑,依旧神闲气定。“我说过天一亮就去探勘渠道。”
说得也是。“路上小心。”叮咛的话才说完,燕奔又回头吆喝山贼们开始着手方才交代的差使,自己也准备找些事来做。
才举步,就被身后人拉住。“干嘛?”
“这一趟路得麻烦你。”昨日问出渠道源头离这儿有二十里远,路上又多颠簸小丘,不列车行,如果步行又会耗费时间,所以——但愿他不会动怒呵。
麻烦他?燕奔一脸不解。“什么?”
“抱我。”
色泽微暗的薄唇勾起浅笑,南宫靖云神色从容的道出骇人的话而没有一丝羞赧;然听的人是双目诧异大瞠,活见鬼似的。
抱……他、他刚说什么?抱他?
急促的心音对燕奔来说十分陌生,踏进江湖头一遭觉得心神不定,像是——他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咽了咽唾沫润湿忽觉干涩的咽喉道:“你疯了不成?”
“你不抱我?”眉头微蹙的难过神情,点缀在一张俊秀面容,看来有些凄楚。
燕奔心惊胆战地左看右望,压低声音:“你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见鬼了,同样是男人,他要他——抱他?
怎么个抱法?燕奔屏住一口气在胸中,好半天都提不上来,难受得紧。
“你真的不抱我?”
“你——咳、咳,要我抱你做什么?”
“不抱我,你怎么施展轻功带我去旧渠道探看?”南宫靖云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你不知道,前往渠道一路上没有半点平坦路,驾车骑驴都不可行,要是步行得耗上不少时间,当然得靠你的绝妙轻功带我往返才能省事省时不是?”
闻言,梗在胸口的气让燕奔一时岔气猛咳,气血为之滞碍,随即涨红了脸。
南宫靖云亲眼目睹,心知他会错意,恶劣地暗笑在心里。
呵呵,果然有趣。
“你,咳咳……你这家伙……”
“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送上一脸无辜,南宫靖云外露的右眼闪过狡诈眸光,让燕奔逮个正着。
“你敢戏弄我!”
被这么看穿,南宫靖云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哈哈哈……是你自个儿会错意,怎、怎能怪、怪我,呵呵……”
“你——”燕奔气得咬牙,健臂一伸,将眼前的恶劣家伙勾来身前,故意使点劲加重箍制的力道。
南宫靖云回眸,挑了挑眉,仿佛在问“你想拿我怎办”。
在他身后的燕奔先是额头压在他肩上,好半晌不吭声。
在想如何教训他吗?以为他会发怒暴喝的南宫靖云因他反常的举动凝神以待。
不料半晌过后,忽觉身后一阵微颤;片刻,笑声由小渐大,就在耳畔。
这反应,让南宫靖云首次尝到何谓一头雾水。“燕奔?”
“有意思!哈哈哈……你这家伙的确有意思。”燕奔收了收臂,让南宫靖云的背更贴紧自己胸口,感受他胸口因狂笑而产生的起伏。
“你气傻了么?”一头雾水的懵懂让南宫靖云感到烦躁。以往,每个人、每件事都在他掌握之中,早将戏耍众人看笑话的坏心眼融入性格当中的他,头一回碰上出乎他意料的反应。
因为猜不透、摸不着燕奔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他觉得有些烦躁。
“你不是寒窗十年的书呆子呵!”燕奔腾出手轻戳他额角。“这里头装的不只之乎者也,还有坏心眼啊!南宫靖云。”
“那又如何?”
“那让我觉得有趣啊!”读书人他见多了,目光呆滞、答非所问,只会一天到头“夫子有云”的多得不胜枚举;但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他倒是头一回见着,怎么不让他觉得有趣?
“南宫靖云,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是善是恶,他尚且无法看清,但光就他为这些村民所做的事来看,该属于善而非恶,虽然仍有些坏心眼。
“你觉得我南宫靖云是什么样的人?”轻易化解自个儿乍起的烦躁不悦,南宫靖云的右眸挑起笑意,反问道。
燕奔粗犷的阳刚面容忽然闪过一抹算计眸光,让就近捕捉到这抹瞬间而过的算计的南宫靖云为之愕然。
原以为粗枝大叶和燕奔是秤不离铊、孟不离焦;但就在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他窥视到燕奔粗中有细的谨慎小心。
这个燕奔,究竟什么来头?南宫靖云自问,思绪逐渐绕着这上头打转,不知不觉陷入沉思。
一个突然的天地倒置骇回他的神智,清醒时,发现自己正坐在燕奔左手臂,背正躺在他右手臂上。
“你做什么?”南宫靖云硬是压下惊慌,强撑起冷静自持的从容应对,只有极度心细的人才能听出他话中的一丝胆战。
“吓到你了?”出人意表的,燕奔竟看得透,也毫不客气地挑明,完全不给对方台阶下。
南宫靖云瞅着他好一会儿,点头。“是的,你的确吓到我了。”既然被看穿,再怎么掩饰都是白费功夫,不如承认。“满意了么?”
燕奔温情的厚唇咧开笑。“我不打算吓你,别忘了,是你要我抱你的。”平朗的嗓音在说这些话时刻意低沉轻语,夹杂的暧昧不言自明。
南宫靖云也不甘示弱,双手勾在燕奔颈背,十指交叉。“的确是我要你抱我的,现在咱们可以上路了吗,燕大侠?”
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同为男人的燕奔抱在怀里,南宫靖云脸上一派从容惬意。
反倒是旁观的村民们皆瞪大了眼,生平头一遭见到这场面,惊讶得不得了。
而燕奔的反应和南宫靖云如出一辙,仿佛这世间只剩他二人,全然不把自己怀里抱了个男人这回事放在心上。
不过,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压根儿不觉得手上多了什么。
“你太瘦了,抱在手上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到底是男人不是?随便哪个姑娘都比你重多了。”低下头,看见南宫靖云一身的清瘦纤秀,燕奔忍不住皱眉抱怨。
哪个姑娘都比他重?南宫靖云白他一眼。“听阁下这种说法,似乎经常坐拥温柔乡?”不屑的微恼油然而生,察觉自己有这般心绪的南宫靖云突然静了下来。
他因为燕奔的话觉得气恼?惊觉自己的异于往常,南宫靖云觉得疑惑,但并未表露在脸上。
或许,就算他脸上透露出一点茫然,正急忙澄清的燕奔也来不及看见。
“我才不会那么笨,把银子丢进那种钱坑!”
“你是不怎么聪明。”回神后的南宫靖云打蛇随棍上,硬是刺了他一枪。
啧!燕奔啐了声,双手上下震了震,似乎在评算怀里的人有几斤重。
“你做什么?”
“连一根芽菜都比你来得重。”
“我是个臭穷酸不是?无金无银,哪来的机会让自己吃饱喝足,练出像阁下这般雄壮威武,与熊如出一辙的体格。”一根芽菜?南宫靖云翻了白眼,好气又好笑。“上路了,燕、大、侠。”
“上路就上路,干嘛把话说得含刀带棍。”
“那也是被你逼的。”
“干我什么事?”他又没说什么。
“你要走不走?”
“走——真是的。”燕奔咕哝在嘴里,临行前还是不自觉地将叮咛逸出口:“小心了。”
***
在穿杯越石间,南宫靖云趁闲思忖方才无端骤生的异样心绪。
自他弱冠之后,便鲜少动怒,从容自在、笑意盎然似乎成了他唯一的表情;不过遇上燕奔后就不对了,常常上一刻笑,下一刻又被他气得恼火。
这个燕奔啊——呵呵,若不是遇见他,他南宫靖云当真不知道自己能一怒一笑间转变得如此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