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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龙阙 page 3 作者:吕希晨(晨希)

  驴子仍鸣叫不已,像是在表达不满。

  “还吵!”

  眼见这么大的人跟头驴子吵架,南宫靖云忍不住笑出声。

  呵,真是个豪爽的江湖人啊!说气就气,说不计较就不计较,这样直率的人倒是少见。

  “你不气了?”南宫靖云开口一问,打断人畜争吵的有趣场面。

  “有什么好气的?”燕奔将绳索改绑上篷车尾端,压根不认为会被拒绝。

  “哦?”

  “要我是你也会这么做,不会武功就只能动脑子想办法保命,怪不了谁。”江湖路走多也看多,他不过是气他诓骗他而已。

  “方才就算你说身上没银两,我也会帮你,你根本用不着骗我。”

  “阁下有副侠义心肠。”

  “谁跟你侠义心肠来着?”去他的什么心什么肠!燕奔黝黑阳刚的脸浮一浅红不自知。“我只是看这票仗强凌弱的家伙不顺眼。”

  南宫靖云看得分明透彻,浅笑轻扬。“就当是如此吧!”

  “什么就当是如此,分明就是这样!”

  “是、是,就是这样。”呵呵,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好了。”燕奔反客为主先行跳上车,坐定后朝站在驴旁的南宫靖云伸手。“上车吧!”

  这是谁的驴、谁的车啊?南宫靖云先是一愣,回神后看着面前朝天的大掌,再抬头看坐在车上的人。

  完全不觉自己鸠占鹊巢的燕奔一脸困惑,似乎不明白南宫靖云盯着他看的用意。“干嘛?我脸上长了麻子啊?”

  “不是。”鸠占鹊巢到不自觉的人,再怎么跟他计较也是枉然。

  说来奇怪,南宫靖云对他这番举动并不感到特别生气,只是觉得有趣。

  伸手让他拉自己上车,并肩而坐,他右眸含笑看他。“你常常这么做?”

  “什么?”

  “把别人的东西当作自己的。”

  “有吗?”燕奔仍浑然无所觉。

  “呵呵……”

  “你笑什么?”

  燕奔皱眉,着着并肩而坐的南宫靖云,这才发现他有张俊雅出众的容貌,只可惜一只眼罩遮去左眼,成了出众相貌唯一的败笔。

  看着看着,他冷不防地疑问出口:“你的眼——”

  南宫靖云敛起笑声,回眸。“什么?”

  “没、没什么。”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多事,燕奔摇头。“当我没问。”不过是路上偶遇,等到达最近的官府就要分道扬镳的陌路人,他问对方的私事作啥。

  不过好奇心仍然不放过燕奔,教他不时瞄向南宫靖云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黑色眼罩上,明显得连被看的人都察觉到自己被注意着。

  “换我脸上长了麻子呵。”南宫靖云笑睨道。

  “你脸上没长麻子,只是——”

  “什么?”

  “没什么。”按捺住发问的冲动,燕奔专心看着前方。

  不知怎地,看到南宫靖云左眼上的黑罩,他的胸口便一阵揪痛。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为这张俊秀面容觉得可惜,并没有深思太多。

  但南宫靖云并未作此想,只手按上左眼,笑问:“你是好奇我的左眼为什么戴了眼罩?”

  本想回避不谈,但南宫靖云既然主动提起,他只好老实点头。“怎么弄瞎的?”这一问,问得直接干脆,完全不留任何余地。

  想也是,如果说话懂得委婉,这人就不是燕奔;是以,只有坦白直接的问句从他的嘴里说出,不带任何修饰。

  但也奇怪,这么直接的话从燕奔嘴里说出来并不让南宫靖云觉得受窘或难过,反而觉得这才是燕奔会说的话。

  恐怕是外表的健硕质朴让人觉得燕奔就是这样的人,而不会对他的话多做揣测。

  此刻,南宫靖云真是作此想。

  但是问及他的左眼,南宫靖云原先闲适的神色为之一敛,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的眼——”

  “别说。”瞧见他泣然的神情,燕奔突然心中又是一阵揪痛,冲动地打断他的话。“不想说就别说,我并不是一定要知道。”

  “但你想知道不是?”

  “是想知道,但要是得逼你提起你不想提的往事,我宁可不知道。”燕奔困窘地搔了搔头,朝他咧嘴一笑,又道:“如有冒犯,还请原谅。”

  对于他的道歉,南宫靖云愣了愣,表情像是在说“会这么细心,一点也不像你”似的。

  燕奔侧目而视读出他的想法,不满的表情洋溢脸上。“干嘛这样看我?”

  南宫靖云右眸笑眯成细线,真诚道:“你人不坏。”

  “废话!”去!这臭穷酸到底会不会说话。

  第三章

  走出山路,车行进入一处小村落,只见白发老者、系髻孩童成三成两,在沙地或坐或瘫,有的还躺卧在屋檐下,人人面有菜色,整个村落看不到丝毫生机。

  此时虽是入冬时节,但此地属衣食富庶的江南地带,不该有此凄凉景象才是。

  燕奔看傻了眼,连后头贼匪自醒来后就没有停过的求饶声都没听进耳里。

  “这是怎么回事?”燕奔扯动缰绳缓住驴子的步伐,问身旁同样看到这样民不聊生的惨状的南宫靖云。

  南宫靖云下车走到不远处的田埂上抓起土块,轻轻一握,就见土块化成黄沙从指间滑落,在地上堆起沙丘,他俊雅悠然的神色遂教凝重取代。

  燕奔下车来到他身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水。”南宫靖云只吐出这么一个字,抬头望向远处,暗自在心里盘算。

  “什么水?”他不懂,随着南宫靖云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光秃秃、只剩杂草点缀的田野,再多也没有。’

  “这个村子——”南宫靖云转身走向一位老者,蹲身询问:“老伯,请问这地多久没水流经灌溉?”

  “啊……”老人家似乎因为太久不曾说话,或因饥饿过久,以致开口迟缓。

  南宫靖云又问了一遍。

  “啊!一年多了!”

  一年多?“为什么会这样?”

  “因……因为引水的渠、渠道坏、坏了……”

  “没人告知管辖此地的县衙?”这里是沛阳地界,难道沛阳县令是个不顾百姓的昏官?

  “说了,但——唉……新朝初立,虽说皇帝爱民如子,但光要应付旧朝遗留的困顿就让官府疲于奔命,像我们这种小村落……没法兼顾的……”叹息里,没有对新朝的怨怼,反而同情新朝得接下旧朝遗留的窘境。

  “怎么不迁到容易生活的地方,这村子这么小,根本……”

  “人亲土更亲哪小子,谁想离开自个儿落地生根的地方?”

  对于燕奔的疑问,老人家干笑数声以应。“小的难照料,老的又走不远,只有年轻力壮的远走他乡,一去不回……”

  “老伯您别说话了。”为老人家诊起脉的南宫靖云轻声开口:“你胃寒脾弱,肝损气虚,需要休养生息。”

  “休养生息?”老者虚弱笑出声。“咱整村都在休养生息哪……咳……”

  “这叫哪门子休养生息!”燕奔怒言,抬头环视四周,这情景与旧朝末年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民不聊生,一样是百姓面带饥黄。

  南宫靖云看了看老者的脸色,在几处穴位以气运贯,让老人家能舒服一点,再看看四周——

  恐怕得留在这一段时日才成。

  “燕奔,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最近的县衙离这儿只有一个山头,过了那座山便是沛阳城,你可以把那批贼匪交给官府换货银。”他指着北方说明。

  “你要做什么?”

  南宫靖云笑了笑。“我在这儿有些事做。”语毕,便自顾自地陷入沉思。

  首先必须清算这村落人数,孩童有多少,老人又有多少,这其中还有多少人能走能动,而身染重病的又有多少;其次再看这附近山野是否有山菜野食,总要先解决民生问题才是。

  “喂。”

  接着得找寻旧渠道的路径,再看它是如何坏法,能不能修缮,还有河道是否有变……

  “南宫靖云!”

  燕奔的声音将南宫靖云在心里默打的算盘拨乱。

  他回过神,讶异燕奔还在身边。“你还没走?”

  “你想留在这里帮这些村民?”

  “是又如何?”要笑他不自量力么?

  “你这臭穷酸哪来这么大本事。”这里老的老、小的小,瘦弱不堪的更是比比皆是,他一个人能做什么?“你疯了啊?”

  “这是我的事,不送。”

  “唉,自不量力四个字会写不会?”

  南宫靖云白他一眼后,为另一人诊脉。“量不量力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啥!这是什么口气!“管你行不行,大爷我还有事,没工夫跟你瞎扯。”要是迟了时候把潜龙带回沁风水榭他的命就会被凤骁阳收了去,根本没闲工夫再理其他事。燕奔心想。

  南宫靖云也没留人的意思,一句“请便”后就不再理他。

  事实上,在争吵的时候他已经为五个人诊脉,得出的结果与老者相同,都是长期饥饿所致的身虚体弱。

  因为急于替每个人诊脉,所以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和燕奔吵嘴。

  受到冷落,燕奔愤而转身离去。

  ***

  全村共一百二十三人,二十名孩童、三十名村妇、二十名村夫、五十三名老人,其中能走能动的只有四十一名——约近天色昏黄、日落西山时分,南宫靖云在还能走动的村民帮助下估算出这村子的人口。

  只有四十一名能走动,而且因为气虚不能太过劳动……他苦恼皱眉,心知若只有他一人绝对力不从心,尽管不少村民愿意强撑起身子做些事。

  唉……他开始后悔之前忍不住满心担忧对燕奔发了顿脾气;且现在又近晚,根本没有时间到山里头寻找能食用的野菜和需要的草药。

  一个人果然勉强。他沮丧地靠在车旁,只有驴子忠心陪在他身边,仿佛知道主人的忧心沮丧,呜呜低鸣。

  “实在太勉强,这局势非我一人之力能为。”南宫靖云苦笑,无计可施之下,只有仰天长叹。“新朝虽有心救黎民百姓远离水深火热,无奈旧朝遗留下的问题实在太多;朝政、民生、军防……百病齐发,又是已病入膏育,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唉……”叹息间!日已落入西山,四下昏暗一片。

  “你在这儿做什么?”

  一道声音自他头顶落下,原以为是天黑才让眼前一暗,抬头望,才知道是一堵健硕的肉墙挡去残余夕阳。

  错愕之余,声音又起。

  “你以为在这里发愣就能帮村里的老弱妇孺?”不会这么傻吧?

  燕奔?“你——”

  “别你啊我的。”燕奔打断他的话,自己开口就是一串:“去看看那堆草药有没有能用的,缺什么再跟我说;另外那一堆野菜野兔,去叫些还能动的村妇弄给大家吃,天色晚了,先填饱肚子最重要,其他的事明儿个再说。’”

  “你怎么在这儿?”

  “你别管。”燕奔抿唇不愿多说,转移话题:“我刚交代的你听进去没有?”

  被错愕驱散的神智回笼,南宫靖云突然没来由地呵呵笑出声。

  “你笑什么?”见鬼的,他在这有什么好笑的。燕奔怒瞪那一张笑不可抑的俊脸,目光再度落在那只黑色眼罩上。

  那只眼:为什么会瞎?

  南宫靖云强迫自己收回笑声,才发现他凝视自己的目光。

  “燕奔?”又在看他的左眼。

  “干嘛?”

  “你这么在意我的左眼?”

  “还好。”燕奔收回目光,像发现什么似的,突然叱喝道:“喂!大虎,那堆是草药不是野菜,你放错地方了。”真是笨蛋!

  大虎?南宫靖云顺着他吆喝的方向看去,那不是:“那是你捉的贼寇吧?”

  “嗯。”

  “他们怎么会帮你?”

  “我跟他们谈条件,若他们愿意在这儿帮忙,事后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不送到官府换赏金;但要是他们中途逃跑,只要逃一个,我就杀全部,一个不留。”

  用生死让他们相互牵制、彼此监视,以避免有人心生逃跑之念?南宫靖云侧首看向燕奔,突然觉得眼前这伟岸男子并非只是个在江湖上打滚的游侠。

  “干嘛这样看人?”收回视线的燕奔垂目对视。

  “你不在乎你的赏金?”南宫靖云笑问。

  “大不了窝在荒山野岭就是,又不是没拿天当被子盖过。”

  “这么看得开?”

  “别说废话。”燕奔别过脸,庆幸现下天色昏暗,脸上的火辣没人看见。

  去他的!他燕奔就是不习惯被人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好像他做了什么丰功伟业似的,真教人难受。

  他不过就是……就是拖着一票山贼野寇上路,却满脑子净是这村子里的萧条凋零,愈想愈火大才折了回来,又没做什么见鬼的大事,干嘛这样瞠着眼看他。

  “燕奔?”

  “干嘛?”燕奔回应的话没半点好口气,也没有回头。

  “你在害羞?”瞧出他心思的南宫靖云恶劣地挑明。“呵呵………这么大的个儿竟然受不了别人的目光?”

  被他三言两语轻易地激回头,燕奔垂目对上始终盯着他的眸。

  还是忍不住注意覆在左眼上的黑罩。

  他又对着他的左眼发愣。、“你真想知道我左眼的事但问无妨,我一定会据实以告。”

  “用不着。”燕奔飞快拒绝,而南宫靖云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锁着他的目光让他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扯开喉咙:“我脸上

  “长了麻子啊!”两道声音极有默契的同时出口。

  燕奔顿时一愣,讶然瞪视说出自己惯用的话的人,南宫靖云也毫不客气地傲然回瞪。

  半晌,两人别开视线,同声大笑。

  一笑泯去百千仇,没仇更没恨的两人顶多曾意气用事吵嘴过。

  是以,一笑结交知心友。

  曾有的间隙因这一笑而消弥,如云似雾,随风散----

  ***

  是夜,在难得的饭饱之后,村民依照南宫靖云的筹划安排,依病情轻重、男女老幼,分别住进十多名彪形大汉临时整理出来、暂且还能遮风挡雨的几间屋舍。

  至于这十来名山贼则挺干脆地自愿窝在几乎变成废墟的荒屋,燕奔和南宫靖云两人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理当陷入黑甜乡的深夜,还有人在搭起的火堆旁忙碌着。

  由睡梦中醒来发现少了一个人,燕奔走到火堆旁。“这么晚了你又在瞎忙些什么?”

  似乎已经习惯他没一句好话的说话方式,南宫靖云不以为意。“整理你采来的草药。”

  “等天亮再整理不就得了?”燕奔说道,顺势蹲在他身旁,看他一双手在草药堆里忙着摘叶取根,未曾停过。

  一双手被许多种药草汁液沾染得极为狼狈。

  “天亮我得去探勘河道,看看灌溉的渠道是怎么个坏法,才知道要怎么补救。”南宫靖云头也没抬,一边动手一边回应。

  燕奔看着他的侧脸,想了好半晌,终于开口:“抱歉。”

  这两个字倒是缓住南宫靖云手上的工作,他抬头看他。“此话怎说?”

  “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随口说要帮忙,过没多久一定拔腿就跑。”

  “你曾这么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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