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张是什么脸,活像打了败仗似的,教你手下兵卒如何自处。”不过是宫仲修不跟着一块儿去州而已,看看他这是什么样子,笑死人了。
没错、没错,林进点头暗自在心里附和。人美见识又广,不愧是春阁坊的主人。他感动涕零地想着,莫怪文武百官以得到她青睐为荣,果真是名奇女子。
“要你管。”他已经够愁云惨雾,她还出现在他面前做什么,故意要提醒他昨儿个她从庆善堂带回来的话不成。“让开,我要出长安城。”
“出城就出城有啥好了不得的,不过可别直的出去横的回来呵。”离休移身到马侧,招手要他弯腰,待屠允武照做后,她附耳道:“旁的兵卒死光都不干我事,就你得给我活着回来听清楚没?”
“你这是哪门子的要挟法啊?”屠允武大嗓门的直嚷,还未直起身,正好让离休动手拧着他耳朵直叫疼。“喂、喂!离休!痛、痛啊!”
“大男人怕什么痛。”哼,要他活着回来他当是要挟,分明是皮痒欠揍。“要是敢出什么事,就算是鞭尸,我离休也照做不误,听清楚没?”
“听……听清楚了啦!”痛啊!要他小心点就说凡事小心就好了嘛,干嘛一副母老虎吃人样。屠允武抚着发红的耳朵想着,一脸招谁惹谁的无辜样,看了就好笑。
“回春阁坊。”离休转身入轿前交代四名轿夫,不一会儿,锦轿消失在行伍前头,让屠允武得以策马再度上路。
出了城门不过几步,一抹伫立在驰道树旁的人影吸引住屠允武的目光,再定睛一看,那是——
“将军!”林进急嚷,不知道主子因何突然驱策着坐骑往路边冲去。
“仲修!”马未至声先到,屠允武连让马停下来都等不及,脚一跨便飞跳下马冲到宫仲修面前。“你来送我了!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嘴里说的是无情无义、冷血难听又没心肝的话,可心里还是舍不得我对不?我就说嘛,你不可能不来送行,不过我仍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州,嗯……算了,这段期间有离休照应我也比较放心,但你还是得小心何达那家伙,这几年有我在他不敢放肆,之后的日子就——”
“我要去州。”真吵,为什么他一开口就吵个没完?能不能静一静听别人说话?宫仲修不悦地暗想在心里。
“你一个人要特别小心,不管是什么事,大事还是小事都要——”叽叽喳喳的话被压挤双颊的掌终结。“唔……”干嘛不让他说完?
“屠允武!”真是吵!心中的怒火被叽喳个不停的话语点燃,直到确定他不能再说话,他才缓下不悦的脸色。“我说,我要去州。”
屠允武拉下他的手直点头。“我知道你要去州,所以要——什么?你说什么?”
天,真是笨。
“我要去州,唉!”宫仲修将脸埋在一掌里深深叹息。
“你……你要去、去……”喜形于色的屠允武反倒说不出话来。
“去州。”
“太好了!”屠允武兴奋地一拳轰上身旁大树发出巨响。
“屠允!”骂人的话来不及出口,翠绿的叶片因他的撞击自两人头顶直落下,夏绿的树木顷刻间只剩三三两两的绿叶还死撑在枝芽上坚持不落地。“你这笨蛋!”
“我又怎么了?”屠允武点着自己鼻头,表情很是无辜。
不过,嘻嘻,又被骂了,真好!
第五章
州,为扼守中原与西域的重要关口,钳制东西两方往来的咽喉,系大唐抑守吐蕃东侵的军事重地。
初唐时,由于大唐气势正盛,四方蛮夷服膺天可汗,故而不曾有重兵防守;然历经数十年后,大唐气势中衰,使得南戎北狄、东蛮西夷各个妄想侵唐夺取江山,使各方关口不得不加派兵力进驻。过去一直被认为与大唐交情最好的吐蕃见势哪会安分如以往,自然也跟着蠢蠢欲动,使得州一地更为重要。
是以,大唐天子派来七万大军,而且是人称猛鸷如虎的大唐威武军,一来足以定人心,二来更可遏止吐蕃的狼子野心。
只是威武军的军营怎么这么像花园,种满了花花草草,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哪?
来往巡逻的兵士行进间发出铿锵交杂的盔甲碰撞声,威风凛凛的气势着实教人为之一颤;但,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伍穿梭在红红绿绿、各色交杂的百花千草之间,这画面还真让人有说不出的矛盾。
轮班的十来个兵卒每人脸上皆是严肃谨慎的表情,凌厉地扫视行经的每一处,生怕有什么奸细趁他们不注意时混进来,锐利的视线像一把把利刃般,只差没真的连自家营帐都切开来看看里头有没有藏着吐蕃奸细。
“啊!宫大夫。”为首的校尉先叫出声,瞬间,像是被下道命令似的,全部十几个人的眼睛全紧跟在校尉声音后头看向前方。
啊,真的是宫大夫耶!锐利如冰的视线立时化成水般迷漾,严谨的表情也跟着柔化成醉汉似的酣样,所有的注意力全教前方那抹白色间或衬点鲜绿的身影给吸引住,什么奸细、什么巡逻,全都丢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营里的花花草草哪比得上宫大夫啊!”校尉忍不住赞美,当下获得大伙儿的认同。
“就是说嘛!”唉,想当初要不是宫大夫,他们威武军里的弟兄哪能活得这么健全,死的死、伤的伤,不早全挂了,多亏他高明的医术,把他们弟兄从鬼门关前拉回来,救了好多人。
“更可贵的是他连敌人都救,还要咱们将军放了那些俘虏以示我大唐君子之风,有不少吐蕃人敬他像神一样。”
“就是说啊,这样的仁心仁术,可说是我大唐第一名医。”
“而且长得一表人才,待人处事又极好,真的是——”
“如果他是名女子那该有多好。”一名兵卒道出军伍里泰半人心中所想。
“要是宫大夫真是个女人,哪还能在我们营里走来走去,不早被人订下终身了;说真格的,咱们营里就是因为有宫大夫才不会无聊!”
“说的是、说的是啊!”他怎么没想到。
“对嘛,这么出众的人才外貌,咱们能一饱眼福就不错了;如果他真是个女人,咱们哪一个配得上他?”
“有道理,还好宫大夫是个男人,好险、好险。”
“就是嘛……”
???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狮吼惊天地、泣鬼神,当场吓醒做着美梦喃喃自语的士兵们。
“参见将军!”
“要你们巡视军营内外,你们在巡什么?一对对贼眼像什么?死盯在宫大夫身上是什么意思?给我从实招来!”
“启、启禀将、将军,我们、我们大伙儿只是佩服宫大夫的医术,没什么其他想法。”
“你们敢有什么其他想法?”见鬼的!他的仲修是拿来给他们有其他想法的吗?搞不清楚状况!
“不、不敢!”众人噤若寒蝉,在将军狮吼的威力下,除了被吓傻就是被吓破胆,哪还能有什么其他想法。
“还不去给我巡视全营!”该死的!竟敢把眼睛锁在“他的”仲修身上不放!敢情是不要命了。
“是!”十数名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大唐兵卒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往各处营帐绕圈,紧张得像是后头有老虎在追一样。
“真是不要命了!哼!”重重喷出火气,屠允武转身。“仲修?你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的?”明明记得他距他还有二、三十步远,怎么一下子就绕到他后头来了?
“张嘴。”宫仲修理都不理他的询问,没头没脑地吐出命令。
怪异的是,屠允武当真乖乖的张开嘴巴。
瞬间,一个不明的东西自宫仲修手里飞脱而出,神准地落进屠允武嘴里。
“这是……”好苦,屠允武皱紧脸,就像长安城那李大婶卖的麻花卷一样,整张脸又是扭曲又是涨红,偏偏嘴里的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任由那非常人所能忍的苦味苦得他直打哆嗦。“这……这是什么?”
“黄连,给你降火气用。”宫仲修冷冷地道:“你那大嗓门几时才改得掉,对部下威声厉喝算什么?想必你是心火上升,给你个黄连吃吃,让你消消火。”
黄连?恶——他又不是哑巴。“好……好苦!”他是为了他才动肝火的耶,哪有这样恩将仇报的?屠允武觉得自己好委屈。
“他们为了保家卫国已受了多少伤,难道你这个大将军还要给他们委屈受?体恤下属是在上者的责任,难道你要像那些个不知民间疾苦的贪官污吏?”
我没有!屠允武死命摇头,一张嘴苦涩得吐不出任何辩解的话语,天老爷啊!这黄连怎么这么苦?
“火气消了吗?”
不消也得消!屠允武拼命点头,生怕再吃进黄连。
“还会大声喝责下属吗?”
“不、不会,再也不会!”至少不会在你面前,下回我会先看好左右,确定你不在以后再吼。屠允武在心中告诉自己,黑眸扫视左右。嗯,不错,还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其他的地方去,这票兵卒还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啥意思。
“很好。”宫仲修满意地点头,转身欲回临时以营帐搭起的药堂。
屠允武突然出手拉住他。
“还有事?”
屠允武指着嘴,可怜兮兮地说:“好苦!”
“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苦。”宫仲修淡漠一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没听说过吗?”
“我不当人上人可不可以?”人上人?那是仙哩,除了驾鹤西归的人可以当之外,活人能做吗?“真的好苦。”
这样也能当上大唐将军?宫仲修翻翻白眼,一边摇头暗叹大唐真的没人材,才会让他这种人当上将军,但他还是伸手探进衣襟取出随身药材。“张嘴。”
似曾相识的情景教屠允武死命摇头不依。
“这是甘草,生津止渴用的。”
“苦的?”
“既名为甘草,何来苦味?”说他笨还真不是普通的笨。
屠允武仍是有些怀疑。
“你吃是不吃?”
“我……”大手接过他掌中药草,不得不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将它丢进嘴里一嚼,甘甜之味立刻在嘴里化开,取代原先的苦涩,阳刚气浓重强硬的脸总算回复生气。
“我曾骗过你吗?”宫仲修白他一眼嗤哼他无谓的怀疑猜忌,转身往药堂方向走去。
???
“你跟来作啥?”将刚采到的蛇总管放在桌上,连回头都不用也知道是谁跟在他身后进来。
“帮忙的药僮说好几天没见你合眼,你老实说,是不是自上回和吐蕃兵一战后,就忙着照顾伤兵因而没回帐里休息?”
“少管我的事。”
看来是真的。“你这样会累垮的。”屠允武走上前,双眼锁住近日瘦了些许的身影。“不要再逞强。”“我的事……屠允武!”忽然悬空的身子重心全失,逼得他慌忙之下只好抱住屠允武的颈子。“放我下来!”
“不要,我要你回帐里休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累出病来,他要他来州可不是要他没日没夜地救治兵卒,把自己的身体弄坏。
“你怎么这么霸道,放我下来。”敌不过他好比猛虎般的蛮力,宫仲修不停捶打他肩膀。“你这混帐,放我下来!”
“唔……”该死!屠允武凝眉咬唇忍住肩上痛楚。运气真背啊他,好死不死被捶到受伤的地方,痛死人了。
听见他忍痛闷哼的声音,宫仲修这才想起上回和吐蕃一战他肩上有刀伤。“放我下来,不然我立刻回长安。”
呜……老拿这事要挟他。屠允武不平地抿紧唇,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他。“你要答应我回营帐休息。”
“这事先别提。”宫仲修回身到桌前捣药。
“那还有啥事好提的?”
“脱下战甲。”
“嗄?”要他脱衣?屠允武顿时傻眼。“为什么?”
“要你脱战甲哪来那么多废话!”怎会有这么唆的男人!多嘴不是女人家才有的事吗?怎么女人的嘴巴会长在他这个大男人身上。
“喔!”
待钵中的药被捣成烂泥状,他才回头,淡然的眼倏地大睁。“你在做什么?”
衬衣才脱到一半的屠允武反问:“你不是要我脱衣服吗?”
“我要你脱战甲!战、甲!”天老爷,这人耳背啊?宫仲修险些眼前一黑倒下,当真被他的举动给激昏头。“你要我开副明目利耳的药方给你吗?屠大将军!”
“那倒不必。”屠允武煞有其事地回答。
宫仲修哼出无奈重气,拉他坐上炕,扯开衬衣,只见两寸长的黝黑伤口上果然溢出斗大血珠。
随手拿起方巾压上淌血的伤口,歉然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忘了你有伤在身。”宫仲修暗责自己怎会这么胡涂?忘了他是受伤的人。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屠允武动动受伤的左肩,豪气地笑道:“你看,不是啥事都没有吗?”
“你这笨蛋!”宫仲修边斥责,边拿方巾重新压上伤口。“你看,伤口又裂开了。”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伤口,现下又露出鲜红渗血的皮肉,全拜他愚蠢的举止所致。
“我只是不想看你懊恼的样子,哪里知道……”贴附在执巾手背上的头颅骇住屠允武接下来的话语,傻愣愣地盯着眼前那朵如白玉般的耳,听进低低的叹息。
“别再胡闹。”这人要粗心大意到什么时候?就是因为粗心大意才会被敌人砍了一刀。“就算我是华佗再世也不能起死回生,你要我担心多久才高兴?”
所以他才不要跟着他南征北讨,他身上的伤有多少处是他医治的数都数不清,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怎么壮硕到底还是个人,是人哪有不会死的?再这么粗心大意下去,迟早有天会把自己的命送掉。
“我的医术虽然高明,却也是救活不救死,若一个人真的伤重不治,任凭我怎么救还是活不了。偏偏你好像把我当成连死人都救得活似的,就连你手下的兵卒也跟着你胡闹,在我手上还是有救不活的……”
“那不是你的错。”巨掌贴上宫仲修脑后,是意外也不算意外地听懂他吐出的懊恼,轻声低语安抚因为无法救回重伤不治的兵卒、暗地里总是自责不已的宫仲修。“别把他们的死怪罪在自己身上,战场上生死有命各凭天命,是死是活由不得人。”
“话不能这样说!”宫仲修抬头,一双眼恼怒地瞪着他。“若我医术能再更好些,他们就不会——”炽热的掌心这回扣在他腰间,压他坐在他结实的腿上。“屠允武——”
“我说过那不是你的错。”谁说他无情来着?虽然平日是一脸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然实际上他是个把所有人生死放在自己肩上的人,长安城里的人看错了他,仲修比谁都有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