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赋予如此重任,在族人眼中他还是野种啊!
一半汉人一半突骑施人的血统好吗?换言之就是既非汉人也非突骑施人,他的立场 何其尴尬!
呼延律龙手执?绳一抽,身下骏马立时如箭矢般飞奔向前,朝南方山岳驰去。
约莫两刻钟后,眼前黄土被绿意取代,?起黑眸,山背上微黄显白的是大唐建以防 蛮族入侵的长城,恰似巨龙背上凸起的剑鳞。
这道长城可知自己阻隔了多少人事物,断了多少人回乡的盼望?
他的娘亲就这样远望南方,在看不见这道长城里的一草一木下合恨而死,留下他? 突骑施卖命却得不到一点赏识与回馈,甚至是父亲一点点的关注。
至今他却还执着地期盼有朝一日父亲会因为他的战功彪炳而对他另眼看待。
呼延律龙哼笑自己的奢望,偏又止不住这份期待,终日?此所苦也只能算是他活该 倒霉、自找罪受。
哒哒的马蹄马来到山间小路,料想唐军尚未在此地派兵驻守,自己大可放心漫游, 待心情平稳后再回部落。他驾马穿过小径,听见潺潺水声,飞身下马,便牵着?绳循声 而去。
果然,不出百步距离,一池明潭被三面高耸山壁环绕成隐密处所,正中央山壁的山 涧涓涓流下,没有辽阔的黄土风貌,精致的湖光山色自有一份清静幽雅。
呼延律龙将马匹系在树下,褪尽衣物纵身跳入清冷池水中,一?消暑,二?消去心 中暗抑的腾腾怒气。
此时,日已西下,只剩昏黄红霞一片。
第三章
这是哪里?
风唳行一张俊脸皱成一团,脸上净是疑惑的神情,晶亮的双眼如今被无知的懵懂包 围,环视四周陌生景象,随着日落月升,心下更是频频直喊糟糕。
只顾着策马逃开江慎行长篇大论的责?,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跑,更别 提会记得沿途的景物,才落得这般进退不得的下场,真是自作自受啊。
「这不可真糟!」风唳行搔搔后脑勺,身为主帅的他不在营中不知会给多少人添麻 烦,再加上他运气极背的天命,万一此时回纥南下夜袭那还得了。
虽说已屯兵三月没有一场战事发生,可他也不敢说回纥绝对不会南下扰乱大唐边陲 ,唉,这下可头痛。「肯定会挨慎行一顿大骂。」他已经能在脑中想象江慎行破口大为 他的情景,但挨?归挨?,前提是也要回得去才成。
风唳行下马后手握?绳席地而坐,脑中思索着千百种求救的法子。
咦?潺潺流水声打断风唳行的思绪,引得他站起身四处张望。「哪儿来的水声?」
将马匹系在原地,他拨开至腰高的杂草循声接近,愈往前走,月晕投射直下倒映的 水光愈是鲜明可见,更便于他找寻。
「不愁没水喝。」合掌掬水就口,风唳行想也不想便饮尽甘泉。「饿是可以饿上三 两天,可没水就一天都过不下去。」幸好还找得到水,他庆幸着。
就在这时,平静如镜的湖面激出白色水花,水花中跃出一人。
「啊!」风唳行惊叫出声。
「谁?」原本潜在水面下却屏息静思的呼延律龙游出水面后戒备地逡巡四周,在右 方池边发现人影。
胡语?「你……你是胡人?」是哪族?回纥?风唳行全身呈戒备状态地看向月光照 映的池面,无法看清池中男人模样。
汉语?「你是汉人?」
「你懂汉语。」是敌是友还无法界定,但能在深山野岭中听见熟悉的语言无疑倍觉 分外亲切。「太好了。」
「哼!」呼延律龙冷哼。「汉人在塞外的下场通常只有死。」「你言下之意是要杀 我?」
「你听不出来吗?」冷哼逸出薄唇,呼延律龙已移身到放置衣物的池畔,抽出弯刀 ,走向他。
风唳行开始后悔不听江慎行之言穿护甲,他懊恼地想着,运气果真极背,才会在迷 路当头还遇上见汉人就杀的胡人。
在微光中,水面因为呼延律龙的移动稍起波纹,风唳行双眼注视湖水,半点挣扎求 饶也没有。
此举引来呼延律龙的好奇。「你不出招?」
风唳行双肩一耸。「唉,说来不怕你见笑。」自己都快死了还怕人被笑吗?「我不 会武功。」
不会武功?呼延律龙挑起浓眉。「你身穿军服。」
「谁说从军就一定会武功的?」风唳行哭笑不得的反问。
「这年头不会武功又不得不从军以求温饱的人多的是,你们胡人难道就没有?」
不会武功还从军?在突骑施哪可能有这事发生。
「高喊引来同袍救援也不会?」呼延律龙又问。
「我在山里迷了路,哪来的同袍可以相救。」哀声叹气的落座湖畔,俊逸的脸庞露 出无奈的微笑。「你倒也奇怪,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话。」
「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临死却不做任何挣扎,这种人并不多见,他若不是胆大 包天就是妥协认命,此人看来应属后者。
但无论如何,两者皆需勇气。
「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倒是条好汉。」风唳行笑着。
「在这随时都会变成战场的漠北地带竟也有你这种人,在下佩服。」会武功又身处 战地、却不将人一律视?敌人杀之,得有一番修?才成。
毕竟这里是动荡不安的地方啊,随时都可能有敌人暗中刺您一刀的,请将军凡事谨 慎──此时,他想起江慎行老是挂在嘴上提点他的叮咛。
他投注在清滢湖水的眼忽而瞧见不寻常的细长黑影,那是什么?
「小心你后头!」
呼延律龙闻声迅速转了方向,弯刀银光一闪,黑影立刻被刀挥弹向湖岸。
风唳行沿着湖边走向黑影消失处,然而呼延律龙已抢先一步,踏上岸蹲身查看。
一条水蛇瘫在泥地,已无生息。
「你救了我。」呼延律龙?头,月光加上彼此距离拉近,让他看清楚忽然闯进这一 方清池的冒失鬼的模样,那是道道地地、中原南方斯文俊逸的书生脸。
「是你功夫了得足以自救。」他只是出了声,算什么救了他。风唳行?头,隐隐约 约看见对方属于北方豪迈俊朗的面孔。
瞬间,两人目光胶着一会儿,风唳行先尴尬的移开视线。
「咳咳,老兄,或许这在北方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还是烦请你穿上衣服好吗?我自 认身子不如你来得壮硕可以吗?」
呼延律龙顿失的思绪回笼,笑声坦率逸出口,霎时连他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豪迈 的大笑,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毫无芥蒂的纵声大笑。
「老兄,什么事这么好笑?」风唳行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他也只说了自己身子不如 他来得高壮而已不是吗?「南方人身材本就不如你们北方人高大,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的是你的表情。」呼延律龙起身收刀回鞘,再度踏入水中。「你可以走了。 」
「你不杀我?」
「你救我一命,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呼延律龙潜进水中,深思原来大唐所谓精 兵是如此这般,这样想来,若父亲意图命他南攻,纵使大唐有六万大军驻守,要攻占一 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他浮出水面时,池边依旧有道人影蹲在那儿不动。
「你还没走?」
「这湖水好象很清凉。」蹲在原地的风唳行问道,语气中带有跃跃欲试的兴致。
呼延律龙挑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风唳行伸手入水。「哈!真的很凉。」说着,他开始动手解下军服。
「你做什么?」
「和你一样啊。」他说着,纵身跳入水中。「唔!果然够凉。」他边说边解下发束 ,松开黑发清洗。「在北方太久,连个澡都没办法好好洗,现下正好逮到机会,不洗是 傻瓜。」
「你不走?」
风唳行停下动作,侧首看他。「老兄,你方才没听清楚我的话吗?我在山里迷了路 ,与其在夜里四处乱窜,不如等天亮再说,好歹那时才看得清楚。」
「这深山里净是豺狼虎豹,你不会武功,难道不怕夜里猛兽突袭?」呼延律龙一问 ,才惊觉自己未兔太过热心,可话已说出,怎么也收不回来。
「那也只能怪我时运不济,注定命丧山中。」风唳行耸肩,对生死倒是很看得开, 唯一遗憾的是:「虽嘴巴说的是云淡风轻,可还是很懊恼存了这么久的军饷就这样回到 朝廷银库,本来是想拿着军饷回乡过太平日子的,谁知道会被派来漠北,唉!」说着说 着,他忍不住又叹口气。
「你倒是心不甘情不愿。」
「谁会心甘情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只为了远在天边、躲在京师过安稳日子的皇帝 和高官?那些人如何能懂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残酷,徒累的是住在这边陲重镇的老百姓和 每天心惊胆战的士兵,那些人又怎知这些疾苦?若真要一统北方,就叫他们自己上战场 杀敌,尝尝在刀锋上求生的滋味!」说到气愤处,风唳行不禁槌出朵朵水花,溅了满脸 清水才回复冷静。不过,他是汉人,他是胡人,他这个汉人向他抱怨个什么劲啊!「失 礼了,这事与你无关,我这般抱怨徒惹笑话了。」
「不会。」呼延律龙靠上大石仰躺,?头望向夜空。「你一语道破?多士兵的心声 。」在高位者只会躲在安逸的地方要下属牺牲性命对他们忠心不贰,却从不曾体恤下属 ,将下位者的命视?草芥随时可弃,这情况在突骑施部落里也处处可见,他的兄长呼延 蛟便是一例,不曾上过战场却是主战派的为首者。
「难道你是──胡族士兵?」
真走了霉运?奉命驻守灵州、在山里迷路,现下又遇见敌人士兵?老天爷,他风唳 行何德何能怎会有此乖舛命运?
「在下呼延律龙。」
「在下风唳行。」风唳行傻傻说道,拱手回礼,尚且无法从嘲笑自己运气的思绪中 清醒。
「风唳行?」呼延律龙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月光中更显得讥讽。「这个名字听来壮阔 。」
「是啊,和我完全不配。风声鹤唳扬长而行,能这么做的人需要的可不是不堪一击 的文弱,而是像你一样壮硕足以顶天立地的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又是曲解?他说的话有这么容易遭人曲解吗?在部落里是, 连在深山中和一个迷了路的大唐士兵也是。
「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笑。」见呼延律龙双唇紧抿,风唳行伸参搔了 搔头,后知后觉地道:「似乎不怎么好笑。」
说不上来是释怀还是放松戒心,呼延律龙?唇回以一笑。
「没的事。」
「你做人太好了,呼延兄。」风唳行拍拍他的肩喟然道。
做人太好?
呼延律龙愣住,头一回有人说他做人太好。「你又怎知我?
人如何?」他们相识不到一刻钟,他怎知他众人如何。
「你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又有恩必报。可别说丧心病狂的人也做得出这些事来。」 风唳行笑称。「由此二点便可知你的性情如何,在战场上不泯失本性的人少之又少,你 我都算幸运。」
泯失本性!?「或许早失了本性也不一定。」他低喃,没让风唳行听得真切。
微微听见□□的低语,但风唳行无意探知,因为眼下有个问题正逐步困扰他。
咕噜咕噜……「什么声音?」呼延律龙戒心又起,厉眸锐利扫过天色尽黑的四周。
「别紧张,这是──」风唳行困窘的指着水面下自己的肚皮。「这是我肚子里馋虫 在叫,呵呵。」干笑两声,又在看见呼延律龙挑眉怪异的表情,他真想一头撞死。
若撞水可以撞死一个人的话。
真糟,丢脸丢到漠北来了!
???火光熠熠,林木相间处彷佛有黑影在这片深山野林晃动,远方不时传来的夜 枭呜呜声更添诡异气氛,如此的静谧中带有群兽远鸣的声响,犹似山神沉稳诡谲的呼吸 。
燃烧的柴火霹哩咱啦作响,风唳行自刚认识不久仍不清楚是敌是友的呼延律龙手上 接过食物,香味盈满口鼻,他想也不想就咬进一口,吞进肚子里才想到要问:「这是什 么?」
「山羌肉。」呼延律龙拢眉。「现在才问不觉太晚,万一我在肉中下毒……」
风唳行还没听完他的话就躬身直笑,好一会儿才停住。
「我说呼延老兄,以你的武功大可一刀要了我的命,何苦累得自己在夜里充当猎人 先喂饱我的肚子再杀我?」吃进大口美食,喝口水后,他又道:「你还在试探我什么吗 ?」晶亮的眼绽出狡黠,锐利地望向他。
呼延律龙被这道目光震住,却又立刻被他拍拍饱足的肚子躺卧地上闭目的动作弄混 。
「你可知战场上除了同袍就是敌人的场面有多可笑?」闭上眼的风唳行突然?唇如 是问道。
呼延律龙回神,就见风唳行原先紧闭的眼现下映了两潭皎洁月光,他正睁着眼观看 繁星与皎月相衬的夜幕。
「何出此言?」
「你在战场亦有多年,难道不曾想过一场仗打下来谁得利谁又失利吗?」
「胜者?王,败者?寇,这是战场不变的铁则。」
「是啊,不变的铁则。」风唳行叹了口气,怎么回事?迷了路,连心思也跟着迷路 ,把平日积累的不满一古脑儿全表露出来,而且还是在似敌非友的呼延律龙面前;明知 不妥,就是停不了自己的嘴。「但百姓何辜?一场仗打下来,谁也没得到好处,反而苦 了汲汲于求生存、只希望能养家活口的平民百姓;
不可讳言的,打仗除了劳民伤财外,根本没有意义。」
「拓展版图,安定天下。」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风唳行侧躺,只手撑头看向也跟着躺在草地上的呼延律龙 。「若两国之间和平共处,用不着战争,天下就能太平安定。」
「是你大唐野心勃勃,妄想一统漠北,逼我北方胡族不得不兴兵对抗,还有什么话 好说!」他又何尝愿意上战场,讽刺的是,在部落中唯有战争的存在方可确立他的地位 ,武夷达之名若没有战争相佐,只是不具任何意义的空名。
「这正是可笑之处。」黑眸透过火光看向不同于南方人的面容,风唳行叹道:「厌 战如我,却身在战场。」
一句话,同时切中呼延律龙的心思,将气氛化至静谧。
呼延律龙?眼,隔着晃动不停的火光将对面的风唳行看个彻底。这么瘦削的身躯又 不会武功,如何上阵杀敌?只怕挡不了一刀便呜呼哀哉。「你上过几回战场,打过几次 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