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风唳行起身,走下案桌。「我并非你所想的那么好。 我怎么一直没想通这点呢。」
「将军?」
风唳行突然又开口:「你家居何处?」
不明白主子为何有此一问,但江慎行还是回答:「杭州。」
「可有妻小家人?」
「末将自幼便是孤儿。」
「那如果我雇你做我的护卫你会答应吗?」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冷静自持的江慎行被主子的话给震得动了神色。 「您到底想做什么?」
风唳行回头朝他直笑,「我们是散涣军不是吗?」
「是又如何?」江慎行试探问出口,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主子变了,不但是变, 而且还变得愈来愈诡异。
「既然如此,就该让这名号落个名副其实才对啊!」
「敢问如何名副其实?」
「烧毁军册,解散军营。」
「将军!」这也太──「请三思啊!」
「难道你还想留在战场上不成?」
「不,但是……」
「放心,至少得在打败突骑施之后才行,否则如何对灵州百姓交代。」
原来不是立刻啊……江慎行放下心,反而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您不要军饷 了吗?」
「这些年来积存的军饷够我衣食无虞,倒是将士们的军饷,如何发落就全权交由你 负责。」
「是,将军。」江慎行满意颔首。
远离这滚滚黄沙的北方,脑海中这些不该再魂牵梦萦的记忆应该会忘得更快吧?他 想。
毕竟无缘再见,也终究无缘再见,就顺由天命吧!他风唳行走了二十来年的霉运总 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大唐兴亡与他何干,干嘛把自己因在这黄沙战场上!
???「我绝对不会娶回纥公主,绝对不会!」
呼延律龙大掌一拍,浑厚内力震裂呼延尧的案桌。
「这是你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呼延尧?眼,冰冷的眸光依旧,只是近来较舍得落 在次子身上,以前是连看都怕脏了自己的眼。
「恕律龙无礼,但此事我绝不赞同。」
「赞不赞同是你的事,但回纥公主你是娶定了。」呼延尧移身退离,彷佛呼延律龙 是怪物似的。
「恕律龙难以从命!」
「你不是一直想赢得族人尊敬推崇吗?」呼延尧一句话,阻断呼延律龙离去的脚步 。「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你娶回纥公主,突骑施有回纥兵援助必可击败大唐兵 马,取下灵州,到时第一功臣非你莫属;再者,?父向来倚重你的才能,这回也不例外 ,此次依然由你为主帅领兵南下,如何?」
「这算是条件交换?」
呼延尧挑起浓眉,不置可否。
「您真正想说的是若我将回纥公主娶进突骑施,您会命令族人对我另眼相看,尊重 礼遇,而您会不惜屈尊降贵,佯装信任来接纳我这个野种?」
一语中的,让呼延尧冷眼以对。
「我说中了吗?」呼延律龙不怒反笑,笑自己的愚昧,笑自己的执迷不悟。
到最后他才是那个要不到糖吃的三岁孩童!
守着明知不可能的期盼,满心以为终有一日会等到族人真心的对待,被亲爹接纳, 结果竟仍旧是一场梦。
「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不曾也不敢问出口的话,这回,他在心力交瘁下问 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讶异。
呼延尧没答腔,冷凝的眼无情到连落在他身上都没有。
什么也不是。呼延律龙找到答案,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找到的答案当真只是什么也 不是。
「哈哈哈……」全被风唳行说中了,不信邪硬要回来的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 果,愚蠢得连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十日后回纥兵全数聚集在我碎叶城,届时由你带兵南攻,战胜归来立刻办你与回 纥公主的婚事,容不得你说不。」
呼延律龙张狂的笑声不断,震得呼延尧掌心直冒汗,最后捺不住终于拂袖离去。
第十章
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风唳行望着敌方旗帜下颀长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勾起。
可是,讽刺啊,竟又是战场上的敌人。
这般可悲可笑的想法同样也在呼延律龙心中回荡。
他们俩是怎幺回事,难道只能是敌人?数次相会的情景难道只能成追忆?两个人之 间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老天是在捉弄人吗?他皱眉,心头频频咒抬起头顶上那一片天。
为什幺偏偏是他们!
一句气愤难消的质问,想必此刻亦同时在两人心中翻腾,才会两军相对已有一刻钟 之久还没有一方下令开杀。
江慎行驭马移近主子。「将军,您在发呆还是在睡觉?」
「在想要怎幺开战才好。」纵然气他恼他,到最后本来心就不硬的他还是会心软, 还是会欣喜于再见到他。
可恶,情字为什幺这般伤人?可不可以不要?他都已经要娶回纥公主,当回纥的驸 马了不是吗?那自己又何必因为看见他而乍感欣喜?
「您不是已经设阵了吗?」江慎行的话拉回他怨怼的思绪。
「阵是设了,但──」要他怎幺下手?「慎行,如果你的敌人是你倾心的人,你会 如何?」
「将军,这问题等以后再说吧。」
「我现在就要知道。」
江慎行侧首想了想,附耳道:「亲手杀了他或死在他手上。」
「为什幺?」
「两个人都不愿对方是敌人,偏偏那又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只能那幺做。末将 只能想到这粗浅的答案,但是将军,再不开战,大伙儿士气会低落,说不定还会睡着。 」散涣军除了因为主帅生性涣散而得名外,将士从主帅那学来的涣散性子也有关系,不 可不慎。
亲手杀他或死在他手上!?
「我只能选后者吧。」风唳行望着前方敌军为首者低喃。
「谁教我不会武功。」
「将军?」
「开战了,慎行。一切小心。」语罢,风唳行举起手,大军后方立刻传来急促的战 鼓狂吼。
呼延律龙听闻战鼓声响,在扯开喉咙喊杀后立刻策马冲向前。
果然是身先士卒。风唳行像个没事人似地暗想,不会武功的他只能在后方观看情势 ,适时布阵因应攻势。
呼延律龙丝毫没有愧对突骑施武夷达之名,但招招只是点到为止,刀刀皆以刀背击 退上前的大唐骑兵,完全无意取其性命,一双黑眸只锁在唐军后方观看战况的人身上, 早不把周身的战况放在眼里。
只想见他!只想到他身边说他想通也看清事实。
但这一段路,何其遥远。
无论他击退多少唐兵,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根本让他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要求随军上阵获准的呼延蛟,策马来到他身边开口吼道:「呼延律龙! 你不乘机一箭杀了敌军主帅还在发什幺愣!」这场战役虽是这个野种领军,但策划的人 是他,趁两军混战时,一举冲进敌军后方以弓箭射杀敌军主帅。
如果不砍下唐兵主帅脑袋回族里,他还有什幺面目去见父亲,甚至接下掌理突骑施 的大权,「呼延律龙!」
首次不把兄长的话听在耳里,呼延律龙只顾着冲向唯一能入他眼的人的方向。
「该死!」呼延蛟恼怒大吼,命最近的弓箭手传来弓箭。
「你不动手就由我来!」话未落,他已射出一箭。
咻咻箭弦呜声令呼延律龙回头,大刀一落,砍下飞驰半空的铁箭。
想到这箭若没来得及阻止便会刺进风唳行心口,他就无法呼吸。
「呼延蛟!再放箭别怪我不客气!」
「呼延律龙!你果然背叛我突骑施与大唐串谋!」呼延蛟气急败坏吼道,命人送箭 速射三支。
「呼延蛟!」呼延律龙回头暴吼,大刀一落,同样砍下三支铁箭。
怎能让他受伤!他不会武功,只会逃命,偏偏马术不精,怎幺逃得过箭?
心惊胆战下,呼延律龙浑然忘了自己身在战场,与风唳行各?其主的窘境,一心只 想救他,什幺亲人、什幺接纳,种种以往执念的期盼远不及救风唳行一命的念头来得重 要。
「你!来人!杀了这叛徒!」
命令落下,突骑施与回纥合盟的将士先是一愣,不知道是该听还是不该,一个是主 帅,一个是主帅的胞兄,哪边才是对的?
「放箭!放箭杀了呼延律龙这个叛徒!」呼延蛟急吼,兄弟内讧的戏码让士气瞬间 大败,也让唐军夺得先机。
然,朝呼延律龙与风唳行之间连射的箭雨并未因此稍停。
后方观战的风唳行将那一幕映入眼帘,看见一个人正朝他策马疾奔而来。
会是他吗?瞠大了黑眸,怎也想不到这一仗混乱如斯,完全失了章法,难道呼延律 龙想和他一对一决胜负?
这胜负不是很明显吗?他怎幺打得过他?
「真应了慎行的话。」苦笑挂上脸,风唳行等着王见王的终局。
但情况似乎有变,风唳行的眼里竟是错愕。
那些白晃晃一点一点的是什幺?是箭!?「不会吧!?」
「风唳行!」只差一个马步距离之际,呼延律龙突然吼出他名字,就在这时一手勾 住他的腰带上自己的坐骑,就此扬长而去。
这一幕,教两方将士看得傻眼,一时间刀锋交击、箭雨直落的战况全静了下来,只 剩下数万人的错愕与鸦雀无声。
怎幺回事?彼此相看净是不解,让人无法置信的一幕顿时让两方人马忘了敌我之分 ,大伙儿都一样搞不清楚状况。
「请问咱们还要继续打吗?副将。」江慎行身边最近的将领讷讷问道:「咱们将军 被架走了耶。」
「嗯。」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幺事的江慎行呆呆点头。
「您一点都不紧张吗?将军被突骑施的主帅给绑走。」
「嗯,被绑走了。」
「我们要不要去追?」
「不知道。」
「那是将军耶!」
「但是呼延律龙救了他啊。」眼力堪与猎鹰相比的江慎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怔在原 地,要不早早追去救回主子,问题是──「他是救将军,不是要杀将军。」
「啊!」散涣军齐声惊呼道。
「那还打吗?」
江慎行回眸,原本是战场的地方,现下因突发状况而像庙会驻足的百姓般拥挤不堪 ,每个人都一脸茫然。
「还打什幺!主帅都跑了,有什幺好打的!」江慎行吼道,率先策马往城里跑。
「那咱们到底还要不要留在营里啊?」
「留什幺留,军饷都发了不是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想一辈子留在北方不回乡 是吧!」
「这怎幺可以!」
「既然不想,就各自返乡!」
「是。」
以逃命堪称一绝的散涣军得令后纷纷转了马首方向,往灵州城急退,速度之快,让 迟了些许回过神的突骑施兵来不及追。
这样可以了吧?将军。江慎行默然暗道,想起临行前主子的交代──若能顺利引出 呼延律龙,你可以自行返乡用不着顾忌我。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为何主子会那幺说,原来有人把他护卫的工作给抢走。
???同一时间,在回纥与突骑施联兵中──主帅没了,敌人也不见了,那还打什 幺?
回纥兵心想此事本就与他们无关,既然领兵的主帅都不见,那还留在这儿做什幺? 故而率先退去,同行的突骑施兵?只有看向唯一能作主的呼延蛟。
呼延蛟先是脸色一白,其次转?铁青,而后变得涨红,青筋爆裂在颈间扯开喉咙朝 空疯狂大喊:「呼──延──律──龙!」
???「你……」惊愕不足以形容风唳行此刻的表情,指着呼延律龙老半天却一句 话都说不出来。
呼延律龙从马鞍处取下水袋递给他。
风唳行猛地灌下一大口咽进干燥的喉间,这才说得出话:「你这个蛮子!」
「这是你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呼延律龙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满。
「或者说疯子好点?」风唳行笨拙地跳下马,前一刻才生死攸关,下一刻却惊愕异 常,两样都让他吓得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好不容易攀住一棵树撑住自己,风唳行已是气喘吁吁。
就在气息尚未回稳之际,树干旁出现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黑影令他直觉回头,这一转 身,就被呼延律龙抱个正着,给紧紧地嵌进怀里。
「你唔──」开口欲问清楚怎幺一回事的风唳行连话都来不及说,刚张口便教强压 下来的炽热封缄,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这样又是什幺?半是眷恋半是恼怒,风唳行使了点力道咬痛探进自己嘴里的舌头, 怎知都尝到血腥味,舌头的主人仍不放弃,灵活的舌尖深深探入他嘴里,害他又浑身失 去了力气。
「嗯……」
「还气吗?」呼延律龙唇舌稍稍退开风唳行的,凝视被自己吻得红肿的唇,内疚问 道。
「你──」风唳行推开他,冷言冷语道:「你不是要娶回纥公主吗?恭喜你。」
「我不会娶妻。」呼延律龙拉他重新拥入胸前。「这一辈子都不会。」
「是吗?为何不娶?娶了她,你拥有回纥王的信赖,族人也会因此畏惧你、尊敬你 ,你的亲爹也会碍于回纥势力而对你另眼相看不是吗?既然有这幺多好处,你何苦说不 会娶妻,你一直想要的不就是族人的认同和亲爹的看重?」
「但是没有你又有何用。」一句话,彻底浇熄风唳行的怒火。「失去你,就算换得 天下,对我都没有用。」
「说得好听。」
「我想要的只有你,但我也一直期盼能得到族人认同与父亲的看重,在遇见你之前 ,这是我唯一期盼的事。」呼延律龙松开对风唳行的箝制,退了几步。「你要我如何说 舍就舍?我不是你,不会轻易认命,直到与回纥联姻这事。你可知他们留我活口的原因 是因为回纥公主看上的人是我,不是呼延蛟?」风唳行摇头,看到了一抹苦笑。
「直到那时我才了解到什幺叫作徒劳无功,才总算学到教训。或许该学学你,很多 事不能强求,也不必太过执着。」
「那幺你还要回去吗?」风唳行问,知道他不可能这幺轻易便舍去昔日的执着。
呼延律龙低笑,「从来就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属于我,你要我回哪里去?」非胡人亦 非汉人的他能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
「这里。」风唳行伸手将他压枕在自己肩上。「既然没有地方去,就到这里来。」
「不气了?」肩上发出问声询问。
「我没有气人的精力,再气也气不过一天。」风唳行忍不住叹息。「今后你打算如 何?」
「也许退隐山林,也许游遍天下。」呼延律龙离开他肩头,看见两潭闪动亮光的墨 池。
「我可以去吗?」游山玩水似乎也不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他相伴,一路 上自己大可以玩得尽兴,反正有人会在后头收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