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很多事。」他一语带过,双手在叶未央身前交握,不再言语。
静谧再度降临在两人身上。
最后,还是由叶未央先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指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
「同性恋?」他替他接下去,得到枕在胸前的头向下一点。
「我不知道。」季劭伦并不逃避,正如叶未央砸回给他的话一样,逃避解决不了问 题;何况,他是在他怀里时问这问题,就表示他并不介意他是个同性恋者,否则,依他 的性子不会在两人这样靠近的时候问及这话题。「对一切的认知好象领悟得理所当然, 彷佛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真要说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当我遇见P.K.的时候吧 。」
「天使的老板?」他问,听见他嗯一声作答,介意在心里涌起,迫使他问出口:「 你和他曾经……」
「不,是认识他和他的伴侣才令我重新衡量自己,才发现我无法爱女人。」季劭伦 偷瞪着自己绞动的双手,紧张又不安中最多的是怕他的反应。「当时我有女友,可是对 于她的热情我始终无法给予响应,直到我遇见P.K.,他让我有勇气尝试面对真实的自己 ,也才知道我是--没错,我是同性恋。」
「那你的女朋友呢?」
「向她坦白,因为不想伤害她,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但最后还是伤 了。遇上这种事,带给她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但她很坚强……只是,虽然我承认自 己的性向与常人不同,但因为不愿在感情上再伤人,所以不曾轻易对圈里的人动心,怕 像伤她一样又伤了别人,直到──」他煞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目光落在叶未央 的发顶。
直到遇见我,叶未央在心里替他接了话。很奇怪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海边,他 突然觉得他们是世上唯一剩下的两人,必须相依?命、相互了解;此刻,最靠近他的莫 过于自己。
这种想法莫名的令他觉得欣喜,虽然他不懂自己在高兴什么。
「为什么?」
「咦?」
「为什么在我身边?」他可猜出他是因为他过的日子像极以前的他,所以他好管闲 事地插手他的生活,但是他想听他当他的面亲口说出来。
「一开始是想帮你,因为你太像我;可是后来发现你并不是我,以为能对你有所帮 助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结果我带给你的不是帮助,而是灾难。如果不是我,你还 能留在叶家。」
「然后过着和以前一样孤独的生活,被冷落、被遗忘、被轻视嘲讽?」吐出一口雾 气,他为头。今晚的星星很少,只有上弦月格外的亮。「你很多管闲事,一直在帮倒忙 。」
「我知道。」他垂头丧气地道,心里因为他的指控添了不少懊悔。「对不起,真的 很抱歉。」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就不知道原来在和牢笼相像的房间里也可以拥有快乐。」
「未央?」沉到谷底的心因为他的话有了一丝希望。
他的意思是……「你是同性恋又何妨?」叶未央动动身子更缩进他怀里,用行动证 明他的不在意。
「在没遇见你之前,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有大半原因是不敢,怕连累母 亲;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敢表现自己的情绪,什么都忍,什么都吞进肚子里不吭声;更 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什么叫快乐,没想过要有朋友,更没想过离开那个对我来说并不算 是家的地方。
「遇见你之后,是你常说些气人的话惹我生气,是你常做些蠢事惹我发笑,是你开 口闭口都是朋友朋友的,是你嘴上一直挂着我的名字。虽然你蠢、你笨、你呆,爱管闲 事又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但是──我不讨厌你;就算你曾经吻我,我也……不讨厌你 。」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红。
「有没有人说过你口若悬河?」季劭伦又是气又是笑地摇头。
「你的话听得我七上八下,觉得每一句都是好的,可每一句又都在骂我。」
「是吗?」叶未央疑惑地回头看他。「是这样吗?」
他点头。「是的。」
「我骂你什么?」
「你说我蠢、我笨、我呆,爱管闲事又行事冲动、不计后果。」
「记得很清楚呵。」叶未央调侃,想不到他这样容易上当。
啊!季劭伦恍然大悟。「你诓我!」
「是你自己跳下陷阱的。」他笑,表情很是得意。「我什么都没做。」
「是我笨。」季劭伦悲哀地承认。早知道他既倔强又爱在口头上逞强的个性,以往 没有人能任由他发挥,现下他就是那个可以任他使坏的人。
「就是你笨。」叶未央坏心地再加射一箭。「哈啾!」
「还好吧。」季劭伦立刻搂住他,传递自己的体温给他。「就说这里很冷你偏不信 ;要是雷茵知道你身体还没复元又跑到北海岸吹风,你的下场会很凄惨,她对付不合作 的病人很有一套。」
「绝对惨不过我在叶家的日子。」叶未央皱皱鼻,顺势偎进他怀里,享受他的体温 。「不会有比那更惨的事了。」
「那你就错了。」他可不敢保证。「雷茵的怪脾气冠古绝伦。」
「再怪也没比你怪。」叶未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你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因为我爱男人?」
「P.K.也爱男人,但没有你怪。」他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是同性恋又怎样?」 这是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
「未央──」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叶未央说的话震住季劭伦。
「你、你说……」
「说不定我也是。」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叶未央笑说:「大学里有很多女孩子向我 告白,可是我没有感觉,只觉得麻烦累积,直到遇见你,突然世界变了;你很奇怪,可 是我无法讨厌你,就算嘴巴上说讨厌,也不是心里想的。如果你了解我,应该知道话说 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
他知道,就因为知道才更不敢相信。「你真的……」
「啊!」提到大学,叶未央才想起。「天!我已经一个礼拜没去上课了。」可恶! 那个每堂必点的老教授这回铁定当死他,两学分葬在他手上真觉不值。
真服了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能想到这事。季劭伦哭笑不得地想,当然,依未央容易 害羞的性子,只怕提起这小事也只是为了遮羞、转移注意力而已。
「未央。」
「干嘛?」
「你就不能回答得温柔点儿吗?」
「温柔?」叶未央皱紧眉,不懂那是什么东西。「什么意思?」
「算了。」他放弃,承认自己没有点顽石成金的法力。
?手抚开被海风吹乱遮住他脸的发,低下头,用唇轻轻地碰触他的,然后退开。
「觉得恶心吗?」既期待答案又怕受到伤害的矛盾,教季劭伦问时的表情难看到极 点。
「为什么要?」叶未央反问得理所当然,被他的小心翼翼弄得很是疑惑。「你在怕 什么?」
刚才他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却一语带过;但现在,他依然怕,只是怕的事不一样 了。「怕你突然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你的错觉,怕这只是一场梦,怕它醒得太快,怕它… …」未央!季劭伦瞠大眼,接下来的怕全教叶未央含进口中、化成呢喃。
「还在做梦?」叶未央退开,琥珀色的眸子闪动诱人的光泽;
衬着月光,浮动不定的光影美化他俊秀的轮廊,恶作剧的笑半带嘲弄。「还没睡醒 吗?」
「不是梦?」
「你可以继续当它是梦。」叶未央冷下脸。「只要你再用这种摆明不相信我的表情 看我,我不介意让它变成一场梦。」
「不要!」季劭伦连忙阻止,真当他说到做到。「我相信你。」
可在这同时,一句问号在心里涌起。「我相信你,但是,你相信我吗?」
叶未央沉默,看似要回避这问题。
偏偏不容他闪躲。「未央,你相信我吗?」
「我曾经想过,在医院里我想过你是不是值得我相信的人,但是……」回头眼睛对 着他的,他为了问:「如果我是你最重要的存在,为什么你能这样轻易放手?」
最重要的存在!那是他在医院趁他入睡偷偷探望他时说的!
「你没有睡着?」季劭伦吓到,脸在月光下隐约看得出微微涨红。
但这不是叶未央说这些话的用意,他再次开口:「无论什么人,大人或小孩,对自 己最重要的人或物都不会轻言放手;可是,你放弃得如此干脆,说走就走,轻易地放手 ──老实说,我想了很久的结论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季劭伦被他的话刺进心坎,没能反驳他任何一句;轻易放弃的人是他,不被信任他 没有话说。
「虽然如此,我仍然想相信你,可是我有条件。」
一句转折,让季劭伦从死气沉沉回复生气。
「条件?」他皱眉,信任一个人还要条件?
「答应这个条件,我就会试着去相信你。」
「什么条件?」他小心谨慎问着,生怕一个疏忽将两人又带回原点,那会让他痛不 欲生。
「别再轻言放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易放手。」叶未央拧着哀伤的眉瞅着他。 「你说你和我相似,那么你该懂我怕的是什么,我怕的是……」
「成为被?弃的那一个。」
季劭伦抢先在他出口时接下。不能那么残忍,要他拉下高傲的自尊说出这句话。额 头抵着他的,他笑喃:「我也是,我也怕。」
「那就谁也别做这事。」叶未央没有抗拒他的接近,与他额头贴着额头,感受彼此 暖热的呼吸。
「好,我答应。」他承诺,吻上他的唇以表立誓。
寒风中的北海岸,似乎不再那么冷冽。
**********
两个人果然惹火雷茵,回到医院后,叶未央的伤势因受了风寒而加重不少,也让他 知道为什么雷茵会被冠上铁娘子的称号。
小题大作地被打上石膏的胸骨,和接下来的行动不便及免费营养针,就是绝佳的印 证。
季劭伦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双脚被打上石膏享受行动不便的滋味,就像雷茵说 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第八章
「我还以为你──喝!」叶子豪!抬头笑脸迎人的叶未央,在见到门板后头出现的 人并非自己所以为的、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人时,那种错愕惊惧用笔墨都难以形容。 「你、你──」
叶子豪扬起一抹冷笑,「怎么?我来看你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外头的保镖──叶未央惊恐的眼瞥向叶子豪身后,门外的保镖已不见踪影,他心下 已有几分了解,大概是被他逼走了。
「我想得太天真了。」叶未央鼓起勇气与他平视,试图拖延时间,内心则暗暗祈祷 出去找雷茵卸石膏的季劭伦赶快回来。
「早该想到你没这样简单放过我。」
「你母亲很想你。」叶子豪笑容依旧,带着残忍、事不关己的冷漠。「想你想得都 病了,哼,很可怜。」
「是吗?」叶未央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十年不曾感受过母爱,如果要他难过得哭 天抢地,也实在太为难他;就算以前曾相依?命过,十年来忍耐被冷落、被遗忘的痛苦 也该偿尽了吧!
「你不在乎?」叶子豪挑眉。「什么时候叶家最孝顺的乖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嗯 ?」
「你从不承认我是叶家人,用不着说这种话。」一旦心中有了依赖的人,是不是会 变得坚强他不知道;但此刻,因为有了季劭伦,所以他敢坦然面对一直视?毒蛇猛兽在 害怕着的人。
「请离开。」
「叶未央。」
叶子豪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怔住了他。
「只要你户藉在叶家,只要你姓叶,就算我不想承认,你还是叶家的人。」
「那又如何?」叶未央心中暗暗防备着。「你来这里有什么用意?」
「用意?」愈来愈不怕他了呵,是因为季劭伦吗?「看来那家伙对你的影响很大, 你已经不怕我了呵。」冷眼睨向他,叶子豪悠然落座在离病床尾有一段距离的沙发上, 交叠起修长双腿。
「你到底想做什么?」叶未央暗暗握着床被,使劲揉着被子藉以分散长期以来对他 的恐惧。
「你一向逞强。」叶子豪呵笑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不断在想要怎么样才 能撕下你孤傲倔强的脸皮,却想不到反而让你戴上谦卑、委屈的假面具;这些年来,你 用这面具在叶家应付不少人,唯独在我面前,你该死的面具完全无用武之地。」
「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如果我不多说,怎么帮你拖延时间等季劭伦回来?」
叶未央变了脸色。「你……」
「我不会逼你离开,因为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自愿回叶家。」叶子豪起身,从怀中丢 出一本册子到他手边。
视线由叶子豪身上移到手边的小册子,斗大的「刑法」两字映入眼帘,令他措手不 及。
偏偏此时,叶子豪的声音冷冷响起:「第两百四十条是不错的游戏法则。」语毕, 他起身离开。
叶未央依他所说的翻到两百四十条;苍白倏地刷上他原本因为调养得宜而逐渐红润 的脸。
第二百四十条和诱罪和诱未满二十岁之男女,脱离家庭或其它有监督权之人者,处 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老天!怎么会这样!一字一句,骇得叶未央心跳险些停顿,惊得 他立刻丢开法律条文,又矛盾地捡回来重新看一遍;但无论他怎么看,就是无法让自己 定下心。
因为,他离二十岁还有大约一年的时间;因为,叶子豪撂下的话显然是打算将矛头 改向针对季劭伦;更因为,这一次他手上的武器是法律,超出他所能抵抗的范围。
原以为从此就能得到幸福的,可恶!
趴倒在床上,叶未央又恨又气地猛捶床垫。「可恶、可恶、可恶!」
他该怎么办?把这件事告诉季劭伦──不!他摇头,放弃这做法,因为他知道答案 ,季劭伦不会让他再踏进叶家一步。
他到底该怎么做?为了自己让季劭伦吃上官司,然后毁了他了?
别再轻言放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易放手──这是他开出的条件,是他们所许 下的承诺,可是……闭上眼,天真的以为这样能逃避现实;但是他太早熟了,正因为他 太早熟,所以就算闭上眼,就算想用睡逃避这一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脑子里百 转千回,想的是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