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才走。」雷茵拿回病历表。「他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是他要 我转告你的话,另外还有──他要我代他向你说『对不起』三个字。」说完,她转身走 人。
「对了。」打开门踏出去时,她随即顿住并回头看他。「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 扰,你可以安心在这休养。」
「他、在、哪、里?」好痛!叶未央痛苦地拧眉嘶吼,执着地只想得到答案。
「劝你不要再说话,伤口会痛;要是让伤口裂开,我会让你后悔这样冲动的,少年 。」
雷茵平静的表情吐出威胁意味浓重的话颇有一番威力,怔住了叶未央。
「有事就按床头铃。」她再次交代后终于离开,随手关上病房门。
「该死……」他嘶吼,一双手臂贴上额头遮住上半张脸。
为什么说对不起?为什么?他想问,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强吻的情景,温热的唇相触 的感觉霸气地缠住他,逼得他脑袋一片空白──他为什么吻他?又为什么说对不起?可 恶可恶可恶!他什么都搞不清楚、都不懂啊!
「你这个懦夫!」咒?出口,他气、他恼;气的是季劭伦该死的保证,恼的是他可 恶的「对不起」三个字。
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有胆对他做出这种事就该有胆子面对他,这个可恶的──「变 态」两字出现在脑海中时,他迟疑了好久还是决定舍去不用,而「同性恋」这字眼却在 此时涌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季劭伦会失控地吻他,就算明明知道他和他一样都是个男人也不 在乎。
他是同性恋,这就是答案。
「可恶……」又一声咒?出口;可他压着眼的手臂竟感到一阵湿意,透明无色的液 体自两处眼角滴落在枕上,不一会儿便被吸收得无影无踪。「过分的家伙……」还说什 么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话。
在他家惹出这样大的事之后说不再出现,意思是要他一个人单独承受来自他家里人 的怪罪,甚至是可能会有的责打吗?
过分!自私!无耻!不敢面对现实!为什么他做的事要他来承受后果?他凭什么打 乱他的生活,凭什么?
叶未央气恼过后,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最后只能以苦笑作结。冷静下来, 却立刻想起雷茵的话──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扰,你可以安心在这里休养。
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对他?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他 好还是在害他?他分不清楚,真的分不清楚。
心好乱、好痛……揪着心口,这股痛楚来得既陌生且突然,完全没有预警,乱得毫 无章法,痛得莫明其妙。
乱如麻絮、痛如针刺心头──这种感觉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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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少年醒来的表情像是还在做梦一样。」雷茵说话,对像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劭伦,你确定你做的是对的?」
「他不该生活在那种环境。」
「该或不该,不是由你来决定。」她向来实事求是,也实话实说。「那是他的人生 。」
「留在那儿,他连决定怎么活的自由都没有!」他为受伤的叶未央不平。
「他才十九岁,凭什么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操控压制在掌间不得动弹、不能自由呼 吸,他才十九岁!」
「毫不相干?」雷茵挑了挑冷寒的细眉。「毫不相干是在说你吧,你口中的那一群 人是他的家人。」
「那些人不配。」
「你又有权决定?」
「雷茵!凡事适可而止。」季劭伦阴沉着脸威胁道。「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的是你。」雷茵不怕死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才十九岁,还是得回 叶家才能存活,到时会有什么在叶家等着他,你知道吗?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安安稳稳 地待在叶家?」
「我──」他不能!雷茵道出最重要的事实。他的确和叶未央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更不能保证他回到叶家后不会再受到欺凌;他……「我以为你是最不可能冲动行事的 人。」雷茵抢下他指间的烟送进自己唇间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他改变了你。」是直述、是点明,却也有更多的介意和一丝丝嫉妒。
「我还是我。」
「双重标准。」雷茵丢了烟,踩在脚下捻熄。「你妄想改变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因 为他而有所改变,季劭伦,我以为你不该是这样虚?的人。」
「你懂什么?」该死!为什么她说话要直接得像利剑,戳他心口的游戏很好玩吗? 被戳中要害的季劭伦痛得转身背对她,不想再看见她,却矛盾地想从她口中多知道一点 关于叶未央的情形。
「我们交往过,劭伦,所以我懂你;至少,懂认识那少年之前的你。」雷茵的手搭 上他的肩,淡然道出当年分手的往事。
「我走不进你的心,因为我是女人;但他走进去了,是你让他走进去的。除了承认 爱他,你还必须承认是他改变了你,接受这一点对你并无伤害。」
「我……不敢面对他,我怕……怕看见他轻视我的表情。」季劭伦将痛苦的神色埋 入双掌,拒绝被她看见;可是,他的痛苦却经由声音清楚地被感受到。
「但他想见你。」
她不懂同性相恋的世界是什么?色、有什么顾忌,但当她听他亲口
坦诚自己是同性恋而请求分手及要求她的原谅时,被尊重的感觉凌驾于心痛之上; 这是为什么,后来他们能成为好友的原因。虽然,她一直无法对这份感情释怀。
「听见你托我转告给他的保证,他的表情看来非常失望、难过。」
季劭伦无语,脑中浮现他失望时会凝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唇。
「逃避解决不了事情。这整件事是你起的头,你就要负责收尾,仔细想想该怎么补 救,就算不是?那少年,也是?你自己。」
「?……我?」
「拯救他等于拯救你自己。」雷茵剖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完完全全致命的 要害。「你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你希望藉由救他来救你自己,这是你一开始接 近他的目的。」
「你──」
「但是,事情变得超乎你想象,因为你忘了自己爱男人的事实。」
「雷茵!」
「爱上他或许不是你愿意,但却是结果。」雷茵不怕他的怒目以对,一双看透世事 的清澈眸子依旧。「你必须?这结果负责,你必须!」
他必须──满脑子回荡着雷茵落下的话,专注得连她走了都不晓得,只记得最后一 句话。
还有,那张俊秀混合着稚气,又时常掺杂倔强、孤傲、不安、脆弱神情的脸孔。
心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觉。
第六章
他一直想起那个下雨的夜和他相遇的情景,和他的疯言疯语──别推开我……我想 爱人,好好地、认真地、温柔地爱一个人。
我想爱人,想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爱一个人,也想好好被爱、被温柔的对待;可是… …可是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爱我……哈哈!没有人可以爱,没有人可以爱我!没有 人……可、以、爱、我──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他的表情会那么痛苦。
无法入眠,虽然伤痕累累的身体频频抗议他强撑的清醒,直要求他闭上眼休息;但 他说什么就是无法成眠,满脑子都是季劭伦、季劭伦、季劭伦!
他应该生气、应该愤怒、应该讨厌他才对!但是,他气不起来、愤怒不起来,更讨 厌不了。
他是男人,是个强吻他的同性恋!但为什么他无法气他?
难道他也……叶未央怔住,被心中的想法慑失心神。不!怎么会?怎么可能?不可 能!
「绝不!」顾不得痛猛跳起身,腹部的痛逼得他立刻跌躺回病床。「怎么可能…… 」
门把扭动的金属声响将叶未央从错愕中惊醒,他闭眼装睡,不愿让进门的护士看见 错愕;对他来说,在外人面前表现不安这类懦弱的表情是耻辱、是丢脸,他的自尊绝不 容许。
但他猜错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想的人。
季劭伦没有开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昏暗光线半摸索着走进床边,从风衣口袋取出 烟和火柴;突然想起医院禁止吸烟,叹了气,随手将之放在一旁床头,坐在床边的椅子 上。
是他!背对他的叶未央,一听见叹息声就知道坐在床边的是什么人,只是……他不 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面对他之后又该说什么。
明明刚才还急着要见他,现在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却情怯;试了好久,就是没办法回 头让他知道他醒着,只是一股劲儿地装睡。
一会儿过后,就在他以为季劭伦今晚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头顶突然被一只手 掌轻按;陷入他发里的指,轻轻地、温柔地摩挲他的发,像带电似的,彷佛全身的细胞 都聚集在发间感受这一份抚触。一瞬间,他被撼动了,被季劭伦的举动震撼得直打颤。
不知道他醒着的季劭伦只当他是因为冷才发抖,另一手将被子拉到他肩膀盖好;感 受他柔软黑发的手指仍爱恋地沉陷,就像他对他的感情一样,不愿轻言分离。
「我这样做是帮你还是害你?」昏暗中,阴影笼罩他本就黯沉的表情,更加深一层 阴郁;只有黑眸,仍然溢满柔情的看着病床上的人,允许自己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稍稍 放纵自己的感情。
「我以为我能藉由天天接近你的方式走进你的世界,让你愿意接纳一个像是陌生人 的我;我以为这对你是好的,能接纳一个人就能再接纳第二个,可是我错了。」他想得 太美,把一切想得太过于简单。
「你像我,却又不是我;一开始我以为我们是相似的,但事实上我们却不一样。所 以,曾经我想要的,不管是朋友还是知己,对你而言不一定必要……可是,我却一厢情 愿地加诸在你身上,几乎是强迫中奖地逼你容许我介入你的生活,可笑的以为自己会改 变你愤世嫉俗的性子,能让你卸下心防接纳我……」
他顿住,吸口气后继续吐出懊恼:「但是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幼稚、错得可笑 !我错将你看成我,错以为把当初我想要的一切都给你就能改变什么,结果却让你落到 这地步。」摩挲发际的手停住,随着主人的轻叹,指尖频频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突出的一手握住叶未央的肩膀,频频摇头,不时低问:「 我能做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一切?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活得快乐、活得自由;我该怎么做,告诉我啊!谁来告诉我啊 ──」收回握肩的手,季劭伦埋进掌中低声饮泣。
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就算要他舍弃这份感情、要他忘记一切悸动的感觉都可以; 拿这些来换一个回到当初两人不相识的过去的机会可不可以?
「我妄想改变你,怎料无意中先被改变的人是我自己!」季劭伦的苦笑回荡在昏暗 依旧的室内。
「我不后悔被改变,只是后悔自己愚蠢的一厢情愿害了你。」
当他一醒,身体一好,他的归处会在哪里?叶家?那地方能容得下人了吗?就算他 能回去好了,接下来又会受到什么待遇?
叶未央咬紧牙,不让自己哽在喉间的呜咽逸出;怕一惊动他,他就会消失、就会离 开他身边。所以他咬牙、咬着床被,就是不出声,静静的,任由心脏频频泛疼的将季劭 伦的一字一句听进耳里、刻在心里。
「遇见你之后,我愈来愈不像我自己。」季劭伦苦撑额角,哼哼冷笑。「未央啊未 央,对你而言我什么都不是;但对我而言,你却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偏偏,我 觉得?你好而做的一切,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说我什么都不是也不对,至少,呵,我是 你的灾星,只会带给你灾难。」很特别的存在呵,一个灾星!
「哈、哈哈、哈哈哈……」苦涩的笑逸出口,最末化成激动哽咽消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千千万万句道歉,他知道这于事无补;但不说,他又 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雷茵的话打散他满满的自信,突然间,什么都变得不再是那么 容易确定,只剩下他的感情,确切的、真实的为了病床上的人在翻腾;只有这一点,他 非常确定。
「唔……嗯……」
睡梦中的嘤咛和挣动告知了叶未央快醒的事实,季劭伦心一惊,立刻起身,狼狈地 夺门而出。
事实上,这是叶未央故意发出的声响和动作;?的,就是让他离开。
再听见更多他剖心的话,他会受不了的哭出声来。
「可恶……都是你的错!」都是他,平白无故说了那些话,他是最讨厌哭的人,更 何况他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偏偏,就教他给逼了出来,可恶!
对我而言,你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真那么重要就不该轻易放手。」叶未 央对着空气缓缓开口。
「你这样简单就放手,怕我醒来看见你,要说我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说谎,季劭 伦,你说慌!」不值得相信啊!会有人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轻易推开吗?由此可知,季 劭伦的话是假的,是不值得他相信的。
他在想什么!老天!叶未央倏地从思绪中惊醒;他不是在气他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气他带给他的麻烦,而是在想他值不值得相信!
只有想相信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开始评估这个人值不值得被相信,天啊!在这一连串 的事情过后他竟然会──想相信他!
乱了,这一切全都乱了套。季劭伦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必不必要、重 不重要--他全都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
慌乱的心,光是要强迫自己忘记他的吻就很难了,更何况是理清目前毫无头绪的一 切。
瞥向床头,一包烟和火柴落入眼底;他伸手取来,没有动,只是将这两件东西紧紧 握在手中。
他不懂他,从来不曾试着去了解季劭伦这名字所代表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 好吃、他古怪,却不知道其它。
今晚,他说了好多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什么相似、什么曾经他想要的──这些代表 什么意思?
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有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想认识一个人的念头萌生;想了解他,想懂他心里在想 什么,更想知道──为什么他要为自己做这样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