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好气地瞪着垂靠在肩上的头颅,他关上侧门,走往屋子的方向。
第二章
哦!天──他的脑子、身体好象被卡车辗过一遭,又像被人拿榔头死命猛敲似的, 除了痛,就是热;奇怪,夏天到了吗?他竟觉得全身发热,就像在撒哈拉沙漠中一样的 炽热难熬。
「水……」好想喝水!「嗯……」
干燥得几乎要裂开的唇一开一抿,清凉的水如同一道小溪流般,缓缓流进季劭伦的 嘴里,解决他莫名的干渴。
听见冰块互相碰撞的声音,他干裂的唇如同等待雨水救济的农民般,露出满意期待 的微笑。
「啊──」舒服地吟叹出声,冰冷沁心的冰块正一下一下地来回滑过他干得火烫的 唇瓣。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是冰冰凉凉的,压上他的额头。
啊!真是很舒服。
啊,冰、冰没了!神智不曾回复的季劭伦伸手朝空中慌忙一抓,抓到冰凉的东西就 往嘴里塞。热啊,他只想有水,只想要清凉,好解开身上这讨厌的热度。
「你……」
一道陌生又年轻的声音传进他混沌的脑袋。不是老刘?他困难地睁开眼。
「哦,天──」眼睛好痛!入眼的强光教季劭伦想睁眼也难,折腾许久,好不容易 才微微睁开眼,一张模糊但绝对是陌生的脸立刻映入眼帘。
「喂!可以放开我的手了没?」
手?惺忪的眼显示出了有一半的神智还在天外天飞着。
「不要吃我的手。」
季劭伦感觉掌心里有东西在动,呆呆地转移目光。
这一看,看回了另一半的神智。
他含人家的手指头干嘛!「对、对不起。」唔……他的头好痛。
「要吃就吃这个。」
一碗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浓汤,浓郁得教季劭伦开始觉得饿。
「你是谁?」啧,自己的声音还真不是普通的难听,他边起身边问:「怎么在我房 里?」
「请你看清楚好吗?这里不是你家,疯子!」鲜红的唇不悦地吐出咒?。
「疯子?谁呀?」
接过送到他面前的水,季劭伦毫不迟疑地一口饮尽。「谢谢。」
「这里除了我就只剩你,难道我会说我自己?喝醉就算了还淋雨,不是疯子是什么 ?」
啊?晃晃脑袋,除了让自己更晕以外,所幸已抓回全部神智;
他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你用不着知道,吃完这个就快点离开。」季劭伦看着捧到他面前的汤,再抬头看 端碗的人,一张稍嫌稚气的脸上有着一双愤世嫉谷的眼。「你是谁?」
「用不着知道我是谁,吃完快走。」
不能知道自己待在哪里,不能知道他的名字;啧,这男孩有点儿奇怪。
「总该让我知道是谁帮我的吧!」季劭伦皱眉。哦!连皱一下眉头都会痛。「是你 帮我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你烦不烦!不吃就滚!」
哦!痛……「小声一点儿好吗?我头痛……」季劭伦抱着头虚弱地说。
「痛死你活该。」
停住动作直到脑子不再嗡嗡作响,季劭伦才又问:「你的名字呢?」
「你很烦耶!」他怎么会找一个大麻烦给自己?「问这做什么,难不成你打算报恩 ?哼呵,少假了,吃完快滚!」
「我惹到你了吗?要不然你为什么气成这样?告诉我,我是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这样单纯的脸孔为何挂满不平和隔阂,让人难以接近。
「一切!」
「你说话真毒。」季劭伦不怒反笑,伸手接过一直捧在对方手里的汤。「无论如何 ,还是要谢谢你帮了我。」
「嗯。」
「真的不能告诉我名字?」季劭伦不死心地又问。
只是一个名字,有隐瞒的必要吗?他百思不解。
「我……」经不起一再被问,不得已的他只好说:「叶未央,未来的未,中央的央 。」
「未央歌的未央?」
「咦?」他也知道这本书?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有学问」的样子,想不到竟然还有点底子。
「我,季劭伦。」
「嗯。」鼻间冷淡地一哼作?响应。
季劭伦哭笑不得,但也许是真的饿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三两下便清洁溜溜。
他还没有开口,叶未央已经伸手接过了碗,下起逐客令:「快滚。」
「呃……」听得有些愕然,季劭伦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喂,还不走。」趁他们都在前厅用早点的时候,他还可以偷偷让他离开而不被发 现,再迟一点儿就得等到下午了。
「快走。」见季劭伦动也不动地坐在他床上,叶未央干脆自己动手拉他。
「你在怕什么?」季劭伦满是疑惑,看他年轻的脸上虽然维持着皱眉的不悦表情, 可眼里却盈满明显的惊慌,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似的害怕着。
「没什么!」叶未央几乎是用吼的,不自知他的紧张已经教季劭伦由他说话的语气 中探知。
「算我拜托你好不好,快、走──」
早知道就不帮他,谁知道会带回一个大麻烦,可恶!
「不要怕。」季劭伦突然猛力缩回自己的手臂,连带地将忙着拉他起身的叶未央一 把扯进怀里,「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好象、真的好象!像得让他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男孩──就像在季家宅院里成长的他啊!
家,合该是让人安心的避风才是;如果连在家里都会有惊慌失措、害怕恐惧的情绪 出现──那家就不叫家了。
他的家,不是避风港,而是战场;不近人情到残酷程度的父亲对待他们就像小学生 养蚕宝宝写日记一样──高兴时给点饲料看它们会有何反应;不高兴时便随意迁怒,看 看它们如何响应。而母亲──只是一只不值得他眷顾、愚蠢扑火的飞蛾。
所以,他在四岁的时候就不堪凌辱逃家;而后,父亲娶了个他该叫伯母的女人,生 下妹妹,成就一个可笑可悲的家。
是那已故的父亲太残酷了吗?所以连他的继母都难以忍受的发疯而住进疗养院,最 后跳楼身亡;死时,只有妹妹季柔霄陪伴在身边。
多可笑的一个家!多可悲的季家女人!
那个家──除了让他害怕,让他受制于不按牌理出牌的父亲外,再无其它!
他怕,从小就怕,一张不安又得强自振作的面具戴在脸上,就怕一旦卸下,会惹来 父亲的「眷顾」,那是他最不需要的可怕照顾。
这男孩的表情和当年的他好象──不安、恐惧、害怕、警戒,又不得不镇静地佯装 没事;相似的程度让他看见他就彷佛看见年少的自己一样!
「你放开我!」叶未央低吼,双手在他胸前推拒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熊似的怀抱 。
「季劭伦!」
「啊,你叫我的名字了。」很好很好。他点头,暂时松手放他一马。「不怕了吗? 」
「谁怕过了。」这男人是神经病吗?净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无时无刻都在怕。」季劭伦抬起头,目光尖锐地锁住叶未央的脸,的确看见一抹 心虚。
「你──」
叩叩!
「喝!」
敲门声吓了叶未央一跳;震惊间,眼神里的害怕更是明显得藏不住。
「快躲起来。」他压低声音,拉起季劭伦往衣柜而去,硬是要把他塞进柜子里。「 进去!」
怎么会呢?偏偏在这个时候!
「喂,胸……」还没机会说完话,季劭伦已经被按进暗无天日的衣柜里蹲,甚感莫 明其妙。
到底怎么回事?就在他歪着头、蹲在柜子里猛想的同时,外头一道不属于叶未央的 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样晚才开门。」
叶子豪不悦的声音低沈有如丧钟,令叶未央提心吊胆,不得不小心应对。
「对不起,哥。」
一反方才和季劭伦有叫有骂的脾性,叶未央此刻的恭敬教柜子里的季劭伦极不适应 。
啪!
叶未央话才说完,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立刻回荡在整个房间,当然也传进季劭伦的耳 里。
紧接而来的是半似嘲笑、半似不屑的冷淡话语:「谁是你哥,嗯?」
「对、对不起!少爷。」忍下想伸手抚触痛得灼热的脸颊的念头,叶未央低着头, 谨守不能抬头看这一家子的规矩,虽然这规矩令他觉得可笑又荒谬。
「请问有什么吩咐?」
「父亲要你去找他。」
「我知……是的,少爷。」唉,这是第几次在内心深处的叹息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我立刻就去。」
「慢着。」
「请问还有什么事交代吗?」一贯的卑下态度,假意的服从可以避免皮肉之苦;关 于这一点,他早就知之甚详,也很识时务。
「你的脸……」食指轻蔑地勾住他的下颚托起。「整理干净再去,免得你那不要脸 的母亲看了心疼。」
最末的一句话让叶未央的脸彻底刷白,双唇忍不住轻颤,气愤、悲伤、憎恨的情绪 却不敢表现在外,只能暗自握拳,一次又一次叫自己忍、忍、忍!
「回答呢?」彷佛看不过瘾那一张秀丽却稍嫌稚气的脸只有这样的表情似的,叶子 豪淡淡地询问,语气却充满十分不屑又污蔑的意味。
「是的,少爷。」一字字清楚地咬牙迸出。多少的悲愤痉与屈辱再一次积累,早已 深沈厚重到无法估算;然后,再将它锁上,关在心房里避免它跑出来,无端给母亲添麻 烦。
哼笑一声,高傲的气息直喷向叶未央忍得涨红又一颊微肿的狼狈小脸后,叶子豪丢 下倍受屈唇的他,带着卓越感与愉悦的心情离开。
**********
「你家人?」在衣柜里待到交谈声和脚步声都消失、确定只剩叶未央一个人后,季 劭伦才从里头出来,走到他背后,伸手超过他替他关上房门,「我刚才听你喊他哥。」
他的视线与叶未央淡漠的斜睨目光对上,季劭伦突然心头一紧,彷似又见到年少时 的自己。
那神情──悲伤、愤怒、憎恨、疏离、空洞,不愿任何人接近的冷漠夹杂矛盾的希 望有人在身边保护陪伴的渴望,在在像极当年的他。
「你都看见了?」叶未央勾起淌血的唇角,冷笑摇头。「很奇怪吧?好象在看肥皂 剧一样的无聊、老套、陈腐……」
「流血了。」季劭伦打断他的话,伸手轻拭他的唇角,抹去那道血丝。「很痛吧! 你这里有没有药?要不要擦?」
叶未央挥开他的手,不接受他的关心并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
「等没有人的时候我会送你走。」
「这不重要。」他才不管自己走得成走不成,叶未央的事他管定了。「告诉我,会 痛吗?」
他摇头,动作间净是无意识的抗拒。
季劭伦倒没多大的挫败感,他了解自己,也因为了解自己而了解他。
干嘛这样看他?被他瞧得心生古怪的叶未央,不自觉地躲避那笔直不移分毫的目光 。他到底在看什么?
「痛吗?」没想到会被拒绝,但他还是伸手抚触叶未央微肿的脸颊。「伤得不轻。 」
「不用你管。」叶未央退后靠坐到书桌桌沿。「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要我不管你,太难!」
他们拥有几乎相同的家庭环境,疏离冷漠是家里唯一的气氛;
如此相似,要他如何撒手不管?
叶未央嗤笑一声,只手再次挥开碰触自己的手,皱眉厌恶地瞪向他。「拜托,你又 不是我什么人,少管闲事,待在这里等我,我会再回来带你离开。」他还得去见父亲, 不能让他等太久。
「不急。」季劭伦一派气定神闲地站在他面前。「你现在这样去见你父亲,恐怕没 有好下场吧。」
「你──怎么知道……」
话停在半途不再接下去,是因为他的一双黑眸闪动着「我了解你」的讯息,教他愕 然住口。
凭什么?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他们才开始交谈不到一个钟头,为什么他会用 这种目光看他?
此刻,他竟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比起面对叶家人还深刻的恐惧莫名袭上心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
「不用怕。」季劭伦主动退开,退至会让他觉得安全不受威胁的范围。「我不会伤 你。」
「我真后悔把你这个喝醉酒的神经病带回家。」叶未央双手捧额直摇头,叹气连连 。「该死!竟然连帮人都会帮到一个自以为是上帝的疯子,真够倒霉了我。」人倒霉到 这种地步,不封冠军也有个亚军可以拿吧!
「我不是疯子,只是了解你而已。」
这句话彷佛早在叶未央意料之中,所以没能引起他多少反应,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果然是疯子。」
「我是你也会这样想。」
他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季劭伦没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
所以,他更被叶未央认定是个疯得不轻的疯子。
「我真是找了个大麻烦。」叶未央再度叹了口气。早知道助人?
快乐之本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还不怕死地给自己找麻烦上身?可 笑!愚蠢!他骂自己,好后悔大半夜里还淋雨拖了个麻烦进门。
「我倒不这样觉得。」
因为你就是那个大麻烦!这句话他闷在心里,看见季劭伦自以为是的表情时已没力 气说出口。
「你心里在想因为我就是那个大麻烦对不对?」
叶未央一怔,双眸瞠大。他怎么知道?
「我会读心术喔。」他指指自己,煞有其事的模样好象在骗小孩一样。
「无聊。」叶未央白他一眼,心下兀自用「□中」两字将他的一语中的巧妙带过。
「未央,我想帮你。」
「不要装出一副好象我跟你很熟的样子,恶心!」
「你都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他顺,瞧见他突然觉得黯淡的神色,又得知一件事─ ─他没有朋友;如果有,也不会超过两个。
「那种东西……」压下心痛的感觉,咬唇逸出:「不要也罢,没什么了不起。」
「呵呵,我差点被你骗住了呢!」季劭伦不是挺真心真意地道。
「你!」
「瞧瞧,这样不是很好吗?」季劭伦笑瞇了眼看他。「刚才你那个恭敬样,害我差 点以为你有双胞胎兄弟哩!」不敢气、不敢怒、不敢言,可怜得像个小媳妇、小童仆。
当年的他还不必过得这样辛苦的原因是──他知道什么叫作靠自己的力量扭转一些 事物;好比是──动动脑子将自己的兄长送上虚位、顶着大少爷的头衔度日,而将家中 运作的实权握在自己手上,赢得家里仆人的尊重,好让自己在家里、在父亲不在的日子 里过得安稳顺利些。
叶未央闻言,讶异得无法成言。
他竟然跟他唇枪舌剑起来!老天,这个人出现是要灭他的吗?
刚才这一巴掌不就是因为他突然忘记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没能顺叶子豪的意才挨 上的?他真是天!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对他的影响──他激起了他隐藏许久的性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