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址了扯她的衣袖。
「如果你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我的房间恢复原状的话。」
「没问题。」他迭声允诺,卷起袖子就清理了起来。
天晓得,他风翼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海遥和他闹脾气,倒不是海遥会有什么报复举动,而是对她的在乎,已深到无法容忍她以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对待他,他只道这是一种习惯性的珍视与宠爱,却不曾深思这浓烈的情绪后所代表的意义。
转眼,房间内的惨况已收拾妥当。
「门呢?」海遥指了指寿终正寝的「门板」──噢,不,此刻它只能算是几块破木块罢了。
「我立刻请人来修门。」说着,便要往外冲。
「等等,回来!顺便把它带走。」她眼不见为净。
风翼天以极快速度,旋风似地卷带木板消逸无踪。
她摇了摇头,幽幽一叹。
也许,她该知足了才是。至少,她还拥有他真心的疼惜和疼爱,纵然一生也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爱,也该没有太大的遗憾,她何苦看不开呢?
这如风一般的男人,究竟谁有这个能耐,抓住他浮荡不羁的心?
会是──柳映霜吗?
酸涩的刺痛感,令她眼眶一阵盈然。
★★★
夜已深沉,形单影只的人儿月下独徘,凄迷的心境,一如强烈涌上心头的茫然彷徨。
石大哥──曾经朝思慕想的俊朗容颜,曾多少次午夜梦回,幽幽环绕心头。整整七年了,一别音容两渺茫,未曾想过今生还能再有重逢之日,在今朝如此不堪的身分下,她能承认什么?又能告诉他什么?说她是七年前那个天真无忧、老爱缠着他、对他展露甜甜笑靥的小霜儿?说她七年来有多深切地思念着他?说她从没有一刻将他忘怀?
不,这太难堪了!想想她的身分,想想她这几年来的沈沦风尘,这些话,早在她身坠烟花之地时,便再也没有资格说了。
也许,她能很自傲地说,她只是卖艺,不曾作践过自己的身躯。然,这在世人眼中又有何不同?不管卖艺、卖身,风尘女子终归是被贱视的。
她不要!她宁可让他保留记忆中那个清新甜美、纯真无邪的霜儿,也不愿证实身分后,在他眼中看到失望和轻蔑。
这,大概就是她的悲哀吧!明明多么地渴望投入他的怀抱,像七年前一般娇憨地叫一声「石大哥」,可是她能做的,却只有疏离与冷漠,命运的拨弄是何其残忍啊!
「大姊,夜深了,你怎么不进屋去?当心着凉。」清冷的夜,响起清脆娇柔的嗓音,一名眼眉、神韵与她颇为神似的女孩朝柳映霜走来。
「绛雪,你怎么还没睡?」见着她,柳映霜眼底极自然地流露出怜爱。
「姊姊不也没睡?」柳绛雪慧黠地反问,见她渐颦起眉,绛雪只得答道:「怕你着凉,给你拿件衣袍。」
「谢谢你,绛雪。」柳映霜接过衣袍,疼惜地经抚妹妹细致的脸蛋。
绛雪是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如果能让她无忧快乐地成长,不管要她做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感受到她的怜疼,柳绛雪握住她颊上的柔美。「姊姊,这些年委屈你了。」
「傻丫头,说这什么话。」
「我都十五了,不再是傻丫头了,我可以分担你的烦恼。」绛雪不依地反驳。
柳映霜轻轻摇头。「十五还太小,你不会懂的。」
「谁说!你难道不是为了石大哥?!」
她一愕。「谁告诉你的?」
「不必人家说,我就是知道,这些年来你始终对石大哥念念不忘,虽然你嘴里不说,但我是你最亲的人,又怎会不知。」所以当她在花园中不经意见着那抹熟悉的挺拔身影、再看看姊姊不经意流露的忧伤,她便什么都清楚了。
「你心中明明一直惦念着石大哥,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然后在背地里伤心?」就因为看出姊姊的压抑,她才不敢任意而行,姊姊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若自己一出现,岂不一切都拆穿了。
「你想,我有资格吗?」柳映霜无尽哀伤地反问。
柳绛雪先是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姊姊!你怎能这么想,石大哥这么疼爱你,他才不会看不起你。」
「不管会不会,都改变不了我是风尘女子的事实,你懂吗?所以,他会不会轻视我重要吗?」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听我的话,绛雪。我想,他可能再也不会上这儿来了,但要是有个万一,千万避着他,就算撞见了,你也绝不能承认,知道吗?」
在姊姊不容转圜的坚定目光下,她再不愿也只得点头应允。
你──还会来吗?映霜明眸凄迷地仰望星子无声问着。她希望他别再踏入这种烟花之地,但偏偏又揪心地渴望见到他,就好象她怕他认出她,却又感伤他不若她对他的刻骨铭心、因记不起她而心痛……矛盾呵!
这片凄苦情怀,究竟如何得解?
第四章
倚翠院自从多了柳映霜后,慕名而来的寻欢客一日日增加,每个人的目的莫不为了一个柳映霜。但事实上,并非人人皆能如愿,除了潇洒多金、出手大方外,尤嬷嬷还会一一过滤后才由柳映霜自个儿作决定,以免那些色欲熏心的轻狂寻欢客藉酒装疯,对她上下其手。
就这方面而言尤嬷嬷对她是极尊重的,她明白她傲骨冰心、洁身自爱并非一般轻浮的风尘女子,所以对她,也难免兴起怜惜之心。
「姑娘,尤嬷嬷要我来告诉你一声,准备接待客人了。」
这就是她的悲哀,不论愿不愿意,都必须笑脸迎人,有苦有泪,也只能往腹里吞,强颜欢笑,年复一年。
今日张三,明日李四,送往迎来,几时得休?
戚然一叹,柳映霜低道:「知道了。」
抛开了不该有的低迷愁思,她略整衣容,起身步履轻盈地下了阁楼,往园子里走去。
亭中端坐的挺拔身形令她一愕,然后她以一贯的优雅迎了上去。
一见着她,风翼天展露出愉悦笑容。「映霜姑娘,还记得在下吧?」
「当然。」她掩住淡淡的讶异。
她以为他不该会是那种沈迷于声色浮华的纨裤子弟,虽然他外表给人的感觉始终是放浪不羁,但深邃熠亮的黑眸中,却有其落拓超凡之色,他绝非一介凡夫俗子。
「你很意外?」看穿她思绪似地,他一语道破。
柳映霜也没再多加掩饰。「公子不似留连于花街柳巷之人,映霜的确为公子的二度造访而意外。」
「那是因为姑娘绝色,迷住了在下所有的心思,令我不可自拔地为你倾了心。」风翼天半真半假地朝她眨了眨眼,晶亮的黑眸闪着浓浓的促狭。
柳映霜足足好一阵子错愕。若在从前,这种调戏的言语,定会令她恼怒。但眼前的男人没办法对他反感,这番十足轻薄的言语,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她竟只觉莞尔。
「公子说笑了,映霜一介风尘女子,怎堪您如此厚爱。」
「哈!」风翼天仰首大笑。「我要真爱上了你,才不管你是风尘女子、雨尘女子的,先变了再说!」
好一个狂狷男子,他果然不凡。如风般不拘泥世俗观念的心性、潇洒落拓的风采中,自有一股令人倾心的独特魅力存在,要爱上这个卓越不凡的男人其实很容易,但是要抓住他狂傲不定的心,却不是一般女子能办得到的。
「公子行事,向来如此随性?」
「人活着,如果不能尽情挥洒自我本性,那么短短数十载的生命,岂不浪费了?我常会想,迁就着世俗眼光,到底我们是为自己活,还是为世人活?谁晓得我今天眼一闭,会不会就见不着明日的金乌,那么何不在能掌握自己手中的有限生命中快乐地度过?否则,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日子又有何意义,是不?」风翼天高谈阔论,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柳映霜静静听着,颇有感叹。「能随心所欲过日子的人是幸福的,但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公子的幸运,有些人的悲哀,就在于不得不言不由衷、不得不身不由己。」
「如你,是吗?」
她一震,惊诧地瞪视着他。「你──」
「你根本就认识靖韪,不是吗?」他语出惊人,在她的瞬间色变后按着说道:「明明就是他口中的霜儿,偏偏必须言不由衷地否认,身不由己地将他当成陌路人。」
「不,我──你误会了──」她满心慌乱,一时不知该由何处辩驳起。
「别急着否认,我早看出端倪了,如果你有隐瞒的苦衷,风某并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也没立场逼问你什么,你不用太紧张。」
柳映霜陉吁了口气,微征安下心。「多谢公子成全,石大哥那边──」
「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风翼天可恶她笑着,挑眉满是趣意地瞅着她。
「我……」她被瞧得红霞满面,现在她才明白,这男人有多狡滑!迂回战术一使,她竟然就笨笨地上当了。
「别恼羞成怒哦,我说过我不会多事的。」
柳映霜被逗得想气又气不起来,倒是忍不住展颜一笑。「风公子,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快乐得多。」
她不晓得他是怎么办到的,但他确实能让她低落的情绪瞬间转换。
「既然如此,而我又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们也不算是陌生人了,不许你再公子、公子的叫,怪别扭的。」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读过礼记没有?『大同与小康』中就有这么一句!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那又怎样?」奇怪了,他们什么时候换了话题?
「我再加一句!『不独兄其兄』!本着兄吾兄以及人之兄的精神,你都能甜甜蜜蜜地叫靖韪一声石大哥,为了公平起见,你难道不该也叫我一声风大哥?」
亏他还能说得一本正经,柳映霜整个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礼记也能这么解释吗?
她眨眨眼,领悟过后,居然很没淑女形象地大笑出声。「好绝的解释!」
风翼天当场大开眼界。哇!原来他印象中那个娴雅沈静的温婉佳人也能这样随性地大笑啊?他眼中浮起激赏,好个真性情的女子。
他发现,她与海遥有个共通点──真!
什么笑不露齿、行不摇裙。太多的礼教规条约束下,所谓的窈窕淑女,往往失去了本性中的真,处处压抑着自己,看人了,便觉太过虚假不实。
「我发现,」俊期的容颜俯近她,很认真地说。「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你──」柳映霜吓了好大一跳,他是有「案底」的,所以她一时也分不清他是认真抑或在说笑。
「这很值得惊讶吗?」柳映霜张口结舌的拙样,令他忍不住又放肆地大笑。
「风大哥!」她抗议地叫道。
任她又嗔又恼,他仍止不住开怀的笑声,相知的情谊便在这融洽和谐的气氛中悄悄滋长、蔓延。
★★★
「死风翼天、烂风翼天!不解风情的臭男人,讨厌、讨厌!最好死在外头都不要回来了!」
海遥嘴里愤愤地低咒,一边发泄似地踢着碎石子,螓首低垂,披泻而下的如云长发半掩住娇美的容颜。
色欲熏心的大色狼!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柳映霜飘逸典雅的灵性之美能掳获任何男人的心,但见着风翼天三天两头往倚翠院跑,原以为已经看得很开的她,仍是难伤心伤。
难道,她当真注定了感情上的失意?
愈想愈难过,她只专注着咒骂那个杀千刀、少根筋的蠢男人,没注意到那些丰富词汇的代表人正迎面而来,而她就这样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
「哎哟!」要命的一阵哀嚎响起,她抚上发疼的秀鼻,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就要开骂:「哪个不带眼的死家伙敢撞本姑娘,好狗都知道不要挡路,你──天哥?!」她倏地住了口,傻望着一脸笑谑地瞅着她的风翼天。
「怎么啦?火气这么大,谁惹了我们家的小霸王?」
除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之外还会有谁?!她在心底闷闷地想着。
「终于想到要回来了,我以为你在温柔乡中销魂忘我,乐不思蜀了呢!」头一扭,她甩也不甩他地转身就走。
哇!怒火真旺,是哪个王八羔子惹了她?连累他倒霉地代为受过,他要知道是谁,绝对要把那个人的头扭下来喂狗!
风翼天边抱怨地想着,一边加快步伐追了上去。他早就习惯了跟在她后头道歉陪罪,不论是不是他的错。爹娘总说他像头脱缰野马,只有小遥能镇得住他。
也许吧!他无法否认,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感到惊惶,偏偏就是面对小遥的怒火,他会手足无措、完全没辙,再也没了平日漫不经心的洒脱与率性。
「小遥,你等等我!」他在海遥进房前拦住她。「我又没惹你,别把气出在我身上,我很可怜耶!」
「哼!」她偏过头,不搭理他。
没惹?要不是为了他,她会有苦难诉、有泪难流?死王八蛋!愈看那张无辜的脸,她就愈呕。
「遥──」他很讨好地叫着。「不然你告诉我,谁欺负你,我帮你教训去!」
能怪谁呢?他什么都不知道,是她自己活该要爱他,再悲再苦也只得认了。
「算了,当我无理取闹好了。」她打开房门,风翼天也跟着进来。
「有事?」她挑起秀眉问。
「小遥,告诉你哦!」他一个跃身,帅气地跳上桌子,俯身望着她。
「好,我让你告诉。」这是他们的习惯对白,也是多年来,他们分享着彼此不为人知的心事前的开场白。
「但是在这之前,我有必要再一次向你声明,」她指了指桌子。「它并不是让你坐的。」
「真计较。」他只得跳下来,安分地端坐在椅上。
「乖孩子。」她赞许道。「好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的行踪,你是知道的。」
就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会这么心痛。「然后?」
「喂,我发现我喜欢上映霜了耶!」他兴奋地表达。
正欲为自己倒杯茶的海遥乍闻此言,一个失神没拿稳杯子,「咚」的一声杯子自手中滑落,她被茶水溅得一身湿。
「哎呀!」她惊呼,手忙脚乱地拭着身上的水渍。
「真不小心。」风翼天本能地想帮忙,才刚碰到她,她立即惊吓得弹跳开来。
「你干什么!」
「帮你呀!」他说得理所当然。
死木头!他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她可是个姑娘家,他不但乱碰她的身子,脸上的表情还如此天经地义!
其实她也知道,不拘小节的风翼天是不会注意这些的,他们自小一块长大,亲亲密密惯了,自不会注意到她已非昔日那个陪他搞怪恶作剧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