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华城去,帮人占卜算命,弄些银子来吃顿像样的。”
听师父这么一说白猴差点喜极而泣。说真的,平日吸风饮露只能维持基本的温饱,要想吃顿好的,还是得靠人间的香火供品,要是连香火供品都没有的话,就只好吃些野果野菜;问题是,他的月华山神庙长期以来乏人间津,也就没有所谓的香火供品,遇到法力大量耗损的时候,已没有元气吸风饮露,当山中本来就稀少的野果蔬菜也差不多消耗殆尽时,就只好变个法子,往凡间弄些银子了。
“可是……”白猴沮丧着一张小脸,“您的法力……”
“怎么?怀疑我啊?”他忽然来到它面前,用那双被白发衬托得更加妖诡的灰眸狠狠地瞪了它一眼,随手拎起捧着瓷碗的它,拍去它屁股上的雪片,放到自己肩上。“以我现在的法力,还能让那个不灵光的镜子里出现一些有的没的,要唬唬那些愚蠢的凡人,绰绰有余啦!”他潇洒的白色身影凌空而行,迅速地往日华城移动。
他们在日华城郊外停下,改为步行。远远的,耀眼映天的灯光把原就富贵气派的日华城妆点得更加金碧辉煌。
“猴儿,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
“喔,是上元灯节。”白猴异常兴奋地介绍着:“在这一天,日华城特别解除宵禁,不关城门,东市会有彻夜狂欢的活动,西市则有花灯展览,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戏班子表演……”
肩膀上传来的跃动,让月华神不悦地睨了不安分的白猴一眼。
“你干嘛那么高兴?”
在师父锐利的斜睨下,它无辜地捧着瓷碗,缩成一团。
“我是说今天人会很多嘛,也比较可能会有人上门来让我们骗。”
“谁说我是要骗人?”明显拉高的音调,显示他有相当程度的不悦。“我堂堂一个月华山的山神需要以骗人来过日子吗?嗯?”
“当然,当然不是骗人,是……”它灵机一动,想出一套完美的说辞“是去替凡人指点迷津,替他们预示未来,为他们消灾解厄…”
此语一出,总算让月华神那两道皱起的白眉稍稍舒缓。
他满意地眯起双眼,“这还差不多。”
“可是……”它侧眼看了看师父完全不打算掩饰的真面目,“帅父,难道、难道您不打算换个装扮什么的吗?”
虽然自认为自己的长相俊美潇洒,天上人间无人能及,但是几次住月华山让人当成妖怪的经验让月华神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头白发并不适合在凡间出现,为了不至于空手而回,他决定暂时妥协。
两指一弹,他换了个样子。
肩上的白猴倒抽了一口冷气。“师父您……”
这一身黑衣黑服,还带着宽边黑色罩纱帽的装扮,简直就是日华神的翻版嘛!对他的哥哥恨之入骨的师父,怎么可能愿意放下身段来假扮他呢?;
月华神似乎是早知道那双灵动的猴眼会出现这样的疑惑,因此不慌不忙地解释:“虽然我对那家伙冰冷又严肃的装扮向来不屑一顾,不过,不可讳言,这种打扮的确神秘得让人想要一窥究竟,对于一个能预言未来的人来说,这样的装扮比较容易吸引顾客上门,更何况……”黑纱里的眼睛闪过一丝狡诈的光芒,“要是预言不准的话……”
“就让世人把这笔帐算到日华神身上!”白猴飞快地接下这句话。
“嗯。”他一副总算孺子可教的神情,满意地轻扣它的猴头“到时还得靠你帮我拉拢生意,一只会说话的白猴,包管世人大开眼界。”
然而事情往往不如预想中顺利。
一只会说话的猴子算什么?那儿还有会说话的马,会唱歌的狗呢!还不是它们的主人躲在背后操纵的!
无奇不有的日华城早就把人们的好奇心给冲淡了,除了几个看来不谙世事的少女偶尔驻足停留外,没有人对倚在东市一隅、肩上站着迷你白猴的月华神多看一眼。
对小猴儿拿在手上,号称能占卜、预测未来的镜子更是抱以不屑或怀疑的冷眼。
相反的,对面那个举着白布条,手摇铜铃,号称铁口直断的道士,凭着一张舌粲莲花的嘴,见人夸人,见鬼夸鬼的,倒是吸引了不少顾客上门。
“哼!果然凡人都是愚蠢而无知的,只会被华丽的言语、不实的表相所欺骗。”月华神背倚着墙,极端不屑地想着。
白猴扯扯他的黑色纱帽,-脸的忧愁。“怎么办?没有人愿意上前光顾……”
他倨傲地扯扯嘴角,根本不以为意。“那是他们凡眼不识真神仙,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勾,不愿者你就给我滚蛋!”
白猴小小的肩膀沮丧地下垂,眼见人群如水一样地来来去去,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对他们投以有兴趣的眼光,绝望间,一抹红光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那是个纵使在人群中也很引人注目的女孩。
一身醒目的红衣,头上梳着双环髻,髻上绕着同色丝带,完美面貎上透着稚气,有着一双晶亮的大眼以及泛着健康光泽的双唇,少女正兴奋地东张西望,对热闹的一切充满无比的好奇。
看来那个女孩非富即贵,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孩会有这么光鲜耀眼的打扮,以及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平时足不出户,只有这种特殊的节日才被允许出门稍微逛逛的女子,特别容易被不常见的东西吸弓。
而它,一只会说话的白猴,绝对是不常见的,更何况,它可不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布偶,而是货真价实,真正会说话的猴子。
机不可失,它一古脑儿的冲向前云,灵活地跃至女孩抬起正逗着路边笼中鸟的手臂上。
“姑娘算个命吧!我们的卜镜能让你看见未来的相公,而且还可以帮你预言未来。很准的!不来你会后悔的。”它一口气说话。
女孩眨着明眸大眼,似乎是被吓傻了。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来惊愕的脸逐渐换上一抹了然的笑。
她慧黠的乌眸凝住湛亮的,一只手则绕过它,企图从它身后抓出一只手来,等到她的手落空之时,那抹笑容才顿时僵住。
“没有?”她细致的眉毛疑惑地挑起,一手拾起它,在它身上翻了又翻,找了又找,“真的……没有?”
它一双小手搭上她持着它的手,和善地笑着:
“我是一只货真价实,真正会说人话的白猴!”
此语一出,四周哗然,女孩更是吓的随手一甩,像沾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把它甩了出去。
”哎哟……“它抚着小屁股,一面哀叫,一面爬起。“你干嘛突然把我甩出去啊?”含着泪的大眼对上她的,意外地发现那双眼中此刻盈满了惊奇。
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
“你果然是只会说话的猴子!你的主人在哪儿?快带我去,告诉我,多少银子可以拥有你?一百两够吗?”
此语一出,身边居然有人跟着喊价。
“我出两百两!”
“我出三百两!”
“我出五百两!”
“对不起,不卖。”一道低沉的声音,宛若从深邃的地底传来,冷泠地制止了这场即兴拍卖会。
女孩失望地看着怀中的白猴跳向那个身材伟岸却一身黑的男子肩上,忍不住沮丧起来,不满地朝他喊道:“为什么不卖?那你到我们日华城来是做什么的?”
我们日华城?
呵!这女孩好傲的口气,日华城什么时候变成她私人的拥有物?
月华神漫不经心的灰眸这时才将焦点对准她,这才注意到女孩有张亮丽的脸蛋,可说是他所见过的凡人仙神中最美丽的一个,那种美,超凡脱俗,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但,这又如何?
不过是个卑微又脆弱的凡人罢了,生命的长度比不过他月华山的一棵松树,生命的韧度也及不上他月华山的一只黑蚁,凭什么摆出这么狂傲的姿态?
她甚至没那个荣幸让他开尊口回话,转身欲走。
月华神肩上的白猴见状急忙回答:“我们是来占卜算命的,姑娘你有没有兴趣啊?”
不顾师父投射过来的杀人目光,它拼命抓住今天唯一的机会,这可不是为了它自己,它一只小猴儿,野菜野果就足够;可是师父不行,他前阵子与日华神激战耗损了不少元气,单靠吸风饮露和野菜野果,体力恢复得慢,万一被他们的邻居得知,群起来攻的话,生命就有危险了。
就算被逐出师门,它也要想办法弄些银子来买些人参灵芝什么的为他补身。
“很灵验呢,你看我手上的这面镜子……”它自作主张地跳到女孩肩上,举起镜子在她眼前晃,“别看它毫不起眼,它可以帮你占卜,帮你看见未来的丈夫,帮你预言……”
“猴儿!”
月华神震怒地低吼,伸手欲夺回卜镜,却被女孩挡下。
“你不想为我占卜?哼,我就偏要!”女孩黑白分明的双眸还对他投以挑衅-瞥。
“师父?”
白猴的眼中突然闪出惊愕的光芒,因为它发现宽边纱帽下,师父的黑发在瞬间转白,这表示他的愤怒已达极点,所以不自觉露出了原形。
女孩丝毫未觉,拿起那面粗糙又不起眼的镜子,半开玩笑地问着:
“镜子啊镜子,请你告诉我,我未来的丈夫是何模样?”
随着模糊的镜面毫面益发清晰,她的笑容逐渐凝住,但比她先惊
叫出声的,却是停在她肩上与她一同观看的白猴。
“骗人,这不可能……”女孩的声音控制不住地轻抖。
月华神敏锐地觉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他夺回女孩手中的卜镜,在影像消失前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镜中有他,一身白发白袍,而此时的他却是一身黑衣黑袍。
白猴跳回他肩上,从他因讶异而绷紧的肩膀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而月华神的眼对上它的,眼中出现的讯息跟它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的手探向镜子,脸上出现一抹无法置信的愤怒。“给我,我要重看!”她抽回时却意外地掀起了月华神的黑纱帽。
纱帽飞起,露出一头雪般洁白、丝绸般柔软的长发,现出一张白眉灰眸,被可怕的森寒之气笼罩的白皙面容。
四下一片抽气声,有人已经忍不住尖叫。
雪白的长发、不寻常的白眉,还有那双异于常人的浅灰色眼睛透着邪气,这不正是传说中在月华山出没,会吸人魂魄的妖怪吗?
“妖怪--”有人这么一喊,四周立时一片慌乱,纷纷作鸟兽散。
霎时,只剩下一双恼怒的乌眸与那双陷入思考中的灰眸对视。
顾不得自己原形毕露,月华神整个思绪都被镜中的影像给占据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直到女孩的低笑声打破这僵局。
她拿起卜镜,眼中的神情却丝毫不像微扯的唇角那样轻松,被戏弄的愤怒使她幽潭似的眼逐渐燃起两团火焰,她缓缓地道:
“你这江湖术士,竟敢如此戏弄我!”
他对她语气里的威胁充耳未闻,一反平常任意妄为的态度,极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为何?”
女孩敛眉,收起唇角边的最后-丝笑意。“死到临头,你还有兴致问我这个?来人啊!”
“小姐!”
随着她一声高呼,四周突然冒出了数十名大汉。
“此人妖言惑众,企图诓骗本小姐,立刻给我拿下他!”
无视于数十支冲着他来的长枪,月华神的双眸依旧充满疑惑,而白猴则早已吓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
茫然的眼凝视着女孩似曾相识的面容,回忆还在往前追溯,长枪却更进一步压上他肩头,长袖一挥,碍眼的数十支长枪顿时成了一条条细绳,他在飞腾至空中之前,再度懊恼的低咒,他应该是要把长枪变不见的!
翻掌向下欲将女孩手中的卜镜吸起,却意外地发现看似轻松握在女孩手中的镜子如今却似被千斤之力缚住,让他如何也无法将它吸起。
灰眸被讶异填满,锁紧住女孩湛亮的双眼,就在那一瞬间,两人同时感到一阵熟悉的痛。
电光石火间月华神脑中闪过的是三百年前一段令他愧疚的往事。
于此同时,女孩则突然陷入莫名的伤感之中。这是怎么回事?那双看似完全陌生的灰眸怎会突然引得自己一阵难忍的悲怆?
白猴被这一切吓傻了,就算师父法力不足也不可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更何况那姑娘它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绝对是个凡人。如果是个凡人,又怎能抵挡的住位列仙班的月华神的法力?
这到底是怎么了?
疑惑间,它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流漩涡似的卷出,这冰冷的气源源不绝地朝少女手中的镜子而去。
它立刻警觉到,师父非但无法将镜子吸起,反而莫名其妙地被镜子吸走他仅存的法力;而月华神显然也察觉到了,但他却无法将手掌移开。
再这样下去,师父的法力就要尽数被吸走了,一旦法力被吸光,接下来元神也难保。不行!无论如何它都要想办法阻止。
它紧闭双眼,念起咒语,小小的身体四周开始出现微弱的白色光芒,那光芒越扩越大,形成一团强烈又刺眼的白光,接着它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月华神,使尽了它所有的法力,终于成功地将月华神撞离那面镜子,然后带着他迅速消失在天空的另一端。
第二章
李家,日华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富人家。最早以前是靠卖布匹维生的,后来自西域购进胡衣胡帽贩卖,迎合了当时流行的胡风,于是生意兴隆迅速窜起,成为日华城最有钱的人家。
李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李镜站在阁楼上,触目所及一片喜气洋洋,这些都是为了三日后她与蔚云的婚礼所准备的。然而,她原本兴奋的心情,却因为前日上元灯节事件,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坠入上元灯节最后的回忆中,那眼神为何如此熟悉?
她在什么地方会见过这双眼?
说来奇怪,她可以确定自己完全没有见过那个人,但他的眼神却像是早就烙在自己心中似的,那么熟悉,却又那么令人心痛。
心痛!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呢?
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是用那异于常人却又目空一切的眼神讶异地注视自己一眼,却引来她内心一阵强烈的剧痛。这种痛,像是蔓延了几百年,无法言喻的熟悉。
蔚云在此时刚好穿过后院回廊。
他手上照例捧着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沉静中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他照例无视于四周正在忙碌的人们,以其惯有的低调态度,准备走回自己的住处。
她听见廊下一个正在悬挂灯笼的仆人从楼梯下来,便一个劲儿的道贺,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略点了点头,穿廊面去,仿佛三日后即将举行的婚礼与他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