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气氛化解开了,罗文琪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地走出了人丛。
高靖廷的目光时刻不离,连忙穿过人群跟将上前,“文琪,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语未落,忽听高亢入云的歌声破空而起,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灵。
“虽然有辽阔的草原,
不知道何处有河滩。
虽然看得到圣洁的雪山,
不知道何处寻找圣洁的仙人。
春天花开了,
草原就是幸福的天地,
有一种呼唤带领我追寻。
仙人啊,请你保佑草原的子民
我情愿一生奉献在你的脚下,
生生世世永不离……”
饱含了感情的歌声雄浑激荡,深沉悦耳,充满了真挚,人人都听得入了神。
罗文琪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慢慢回头,广场中摩云的身影在火光依稀晃动,深情的歌一句句流出肺腑,每一句都似在向他倾诉……
这是……摩云唱给自己的心曲……
“我情愿一生奉献在你的脚下, 生生世世永不离…”
摩云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歌词,虽然没有看罗文琪一眼,可是全部心意尽付于宛转动人的旋律中。
渐渐的,罗文琪眼前模糊了,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波波涌上来,再也压抑不住……
世间还有人用全部身心爱着他,思念着他,包容着他,不论生死病死,不离不弃……
原来,老天并没有亏待他,在他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又还了他幸福……
望着罗文琪眉角眼梢隐约的忧郁化解成淡淡的笑意,高靖廷完全呆了。
凭他的敏锐,一眼便能看出罗文琪被摩云真挚的歌深深打动了,心中酸苦交集,恨不能掐断摩云余音不绝的歌声……
再无法面对罗文琪,抽身便走,直如落荒而逃……
一口气奔出很远,直到听不见那刺耳攒心的歌,方才停下脚步,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还没站稳,就听见旁边的小巷中传来争吵声。
一个青年压低着声音道:“咱们明明是好兄弟,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
另一个青年语气愤恨,“谁是你的好兄弟?别浪费口水了,有种的跟我比试,看谁厉害。”
“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你为什么要恨我?”
“对,我恨你,因为阿丽只喜欢你……”
回答格外震惊,“因为阿丽喜欢我?你也喜欢阿丽?你……你妒嫉……”
轰然犹如一个霹雷当头打下,震得高靖廷头晕目眩。 眼前的迷雾突然被拔开了,真相清清楚楚显示出来。
他一切不合常理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妒嫉! 妒嫉摩云!
为什么要妒嫉摩云?因为罗文琪心中有摩云,却没有他……
如果这些理由成立,那么,最终的原因便是: 他喜欢罗文琪!!!!!!!!
高靖廷被自己的推理惊得魂飞天外,傻傻地呆立原地,连两个打架的人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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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悄悄上中天,照着高靖廷孤零零的身影,宛如荒野中迷路的黑豹。
空白的大脑渐渐恢复了运转,思绪一路向前追溯,忽悲忽喜忽怨,恍然已似相隔千年。
幼年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了,就此不相信感情。在三十年的生命里,以冰冷的壳保护自己,不允许任何人走入心中……
帅堂中初见时,一刹那的惊艳,早已刻骨铭心。那毫无理由的抗拒,只是本能地惧怕深陷,惧怕无法自拔……
为了逃避而伤害他,谁知到头来伤害的却是自己……
聪颖、敏锐、温柔、细心、体贴、勇敢、大度……
这就是罗文琪,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被吸引,为他的风采所迷……
早知今日结局,又何必当初的逃避?或许,就不会有沙漠一战,更不会有摩云的出现!
暮春的夜风沉醉如酒,融化了高靖廷久已冷硬的心,一波波春水轻漾,直涌入眼眸。
文琪,我终于明白,我为难你打击你的原因了……
因为,你的心里只有慕容翼飞,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君王相比。我以为,再不会有人走入你的心。那么,我就用仇恨在你心里刻下我的印迹……
早知道有人能打动你,我绝对不会做傻事……
高靖廷仰起头,望着天边的明月,曾经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不知不觉飘散了,灵台澄澈如镜,格外清明。
摩云身为敕勒的可汗,无法长期滞留在边城,早晚要回去。而罗文琪职责所在,更不会前往敕勒,以后的岁月都是自己和罗文琪相伴度过。只要真心相待,鼎力扶持,定会赢得他的心!
文琪,为了得到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大将军,原来你在这儿。人都散了,到处找不到你,大家快急死了,以为你遇上柔然人了……”沙近勇气喘吁吁地跑来,确定高靖廷无恙,这才放心。
高靖廷眸子一亮,“近勇,我要你准备的夺粮计划进展得如何了?”
“柔然朱口镇那边原来准备好了……” 沙近勇莫名其妙,“伊沙可汗不是送了牛羊来吗?度过春荒应该没问题,所以计划已经撤消,大将军问这个干什么?”
高靖廷哼了一声,“谁让你撤消的?”
沙近勇一瞧他神色不对,忙道:“是属下自作主张,大将军恕罪。”
“撤消的命令下达了?”
“那倒没有,不得大将军的令箭,属下怎敢私自传令?”
高靖廷眉飞色舞,“好,传令下去,立刻点齐一千人马,随我出发!”
沙近勇吓得大叫,“什么?一千人?朱口镇柔然屯兵五万,只带一千人,不是……”话到口边,硬生生缩住了“送死”二字。
如此冒险,也跟送死没分别,要不及时阻止,出了事他沙近勇脑袋第一个不保。
心念急转,“要不咱跟罗将军商量一下,搞个奇兵突袭……”
高靖廷冷笑道:“怎么,你意思是说,罗将军会奇兵突袭,我高靖廷就只会蛮干不成?”
沙近勇遍身冷汗,“不不不,大将军奇谋巧算,万人不及……”
虽然拍马屁比较无耻,可为了前程着想计,还是偶尔做几顶高帽送送比较妥当。 高靖廷哈哈大笑,“你果然忠心,那就跟着我走吧。”一把拖了沙近勇便前去校军场点兵。
沙近勇心中大呼,“天灵灵地灵灵,罗将军救命灵灵灵。你要是听不到,我们可就被柔然人一口吞得骨头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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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万籁俱寂,龙骧将军府灯光渐消,沉入黑暗中。
柳星房间的灯熄了很久,伫立在窗外的黑影仍然流连不去,灼灼的目光仿佛透过窗纸,看见了沉睡的人。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士卒们即将出操,不能再逗留。一声深沉的叹息自黑影胸中流出,悄然转身出来。
刚出月亮门,一个轻捷的身影便箭步跃至,劈手抓住了黑影,“你还想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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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大吃一惊,抱头便想逃,可是被牢牢拧住了胳膊,怎么也挣脱不得。
“有勇气送肉脯干粮,就没勇气说出心里话?我的副将哪有这样没出息的?”罗文琪使劲一扳,对方身不由己转了圈,露出了庄严涨得几乎滴血的脸。
“我……我没送……不是我……”慌乱之下,庄严简直语无伦次。
罗文琪笑眯眯地道:“你忘了,军中干粮袋上都绣有名字,以防认错。你别告诉我,别人偷了你的干粮袋。”
庄严无言以对,羞窘欲死,“将军,千万别告诉柳星……”
“基于同僚情谊,你送袋干粮给他,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能告诉他?”罗文琪狡黠地笑。
庄严急得头顶冒烟,“他……他一定会更恨我……说我不怀好意……”
“你还在为那天吵架的事发愁?”
“将军怎么知道?”庄严好生奇怪。
罗文琪叹了口气,“你们吵那么大声,我想不知道都不成。”
庄严呆了呆,老老实实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揭了他的疮疤,他当然会生我的气……”
“柳星不是生你的气,他是生自己的气。”罗文琪眸中浮起了丝丝怜爱,“柳星自幼家境不好,父亲好赌,母亲软弱,大哥多病,弟妹幼小,家里唯一能做事的就是他了。为了支撑家,他拼了命去赚钱做事,可总是入不敷出,家里的债越欠越多……”
庄严心一紧,疼得透不出气来。
“他父亲欠得钱太多,无力偿还,就打起了柳星的主意,把他送入宫当侍卫,指望他一朝得宠,便能光耀门庭。柳星能选择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高利贷砍死吗?”
“原来,他也是迫不得已……”庄严不知怎么说才好。
罗文琪苦笑,“皇上待人,一向温柔宽厚,柳星从未得过感情的慰藉,忽然得了皇上的关怀,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会觉得非常美好……”
庄严先还发怔,不明白罗文琪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大悟,激动得声音也颤了,“将军是说,柳星对皇上只是……那我……我……”
他是老实人,心里有话,口中说不出,情急之下,反而咬了舌头,更加狼狈。
罗文琪神色一正,“你心里到底怎样看柳星?”
“他……他是个好人……”庄严努力搜索平日知道的赞美之词,“他心好,将军在沙漠失踪,他哭得伤心极了。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愿意,我就照顾他一辈子,不让他再操心……”
“无论他生老病死,娶妻生子,你都愿意照顾他?”罗文琪越加严肃。
庄严垂下头,“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都会心甘情愿陪着他……我知道我的脾气不讨人喜,不会说话,配不上他,所以我也从来不敢妄想什么,只要能随时看见他就满意了……”
他的话再朴实不过,却流露出似海的深情……
罗文琪严峻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用力一拍庄严的肩,“好样的,柳星我就交给你了,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不论柳星生老病死,你永远都会陪在他身旁!”
庄严激动万分,昂起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眸中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
就在此时,一个士卒连滚带爬地跑来,禀道:“罗将军,大事不好,大将军带了一千人奇袭朱口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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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内灯火幽幽,清瘦的背影隐在黑暗中,黯淡孤寂。
慕容翼飞盘膝坐在蒲团上,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向方雨南低诉。
“你不用再替文琪担心,摩云已上了和表,证明当初文琪的选择正确,功高当世,复职的旨意今天发了,估计三天后便可到达边关……”
方雨南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无声地轻吐了一口气。
“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能明白,只是,你不能容忍文琪受一点委屈。我又何尝想这样做?可是为了文琪,又不得不这样做……”
慕容翼飞凝视着方雨南孤单的身影,“你曾经问过我,为何始终不能爱文琪?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其实,和文琪相处的过去我都不会忘记。但是,唯一想疼爱保护的人只有你……”
紫藤萝花架下的清丽绝世的容颜又闪现在眼前,十六岁的少年正如春天一样让人无法拒绝,水一般清澈的眸中波光荡漾,融化了一切……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双荡人心魄的眼睛里有着异常的坚忍与聪颖,还有,野性……
慕容翼飞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曾经猎杀过的狼,狼直到断气时,眼中的执着与野性始终不变,不会有一丝乞怜!
在宫中的六年,罗文琪不管如何受冷落,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做他应该做的事。可是,慕容翼飞每每留意到他凝视自己背影的目光,执着得令人惊心。
罗文琪本性上就是一只狼,一只渴望在无垠原野上尽情奔驰的美丽的狼……
从那一刻,慕容翼飞就意识到,他永远也无法控制罗文琪的心。尽管这颗心爱他至深,却仍然属于原野……
罗文琪是最好的臣子,但不会是最好的情人……
慕容翼飞淡淡一笑,他没有皇兄慕容龙轩统领天下、掌控乾坤的天生威仪,却有知人善用的本领。宫中不是罗文琪应该停留的地方,只有边关、大漠、草原、风沙,才有罗文琪施展身手的余地。
罗文琪天生就是建功立业、成就万世功名的那种绝顶男儿。自己这一番苦心,文琪可知?
烛光渐昏暗,方雨南眸开一线,看着慕容翼飞,两年的时光使英俊的容貌更加成熟,多了一种难言的智慧与洞悉。
佛前清修,修到的与修不到的都是空……
熟悉的腥甜涌上来,又强压下去。
两年来,每一个日子都是在和病痛挣过的。
早已不再考虑自己,唯有一个人放不下。 一缕忧虑浮上了眉梢。
你为何重重劫难接连不断?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不幸福,我走也不能安心……
忽然,心底升起一个强烈的愿望,到边关去,去找罗文琪……
方雨南眼中光彩闪耀,再也不能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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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都在此,请将军点查清楚。”高靖廷一挥手,丛人便送上四个箱子,齐齐打开,金灿灿的元宝晃花了眼睛。
朱口镇的守备眼里直放出光来,抓起一个元宝舔了舔,顿时笑得满面红光,“好,够爽气,那十万头牛羊是你的了。”
“好说,做生意的人就是讲个爽快。”高靖廷心中冷笑,柔然边关守将最为贪婪,倒卖军需之风极盛,前线军需不足,冬季甚至有大批士卒饿死,官吏们还是照卖不误。
沙近勇领着人点数牛羊,额头的冷汗大滴地向下流,万想不到大将军竟冒充西域胡商买牛羊,万一被发现黄金是黄铜,他们可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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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好一队就出发一队,大队的牛羊蜿蜒成长长的队伍,嘶鸣叫声,几里外都听得到。
柔然士卒们漠然相看,这种场景,他们见得太多了。
高靖廷趁守备点钱点得忘乎所以时出来了,目光一甩,沙近勇微微点头,示意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走!”高靖廷拉起斗篷上的帽子,猛催乌云骓。黑马甚是灵敏,旋风似的卷出了关寨。
奔驰出十几里,沙近勇望望后面,靠上前来,“大将军,柔然人怎么没发现黄金有问题呀?”
高靖廷微微一笑,俊美的面容平添飞扬神采,“因为他拿的是真黄金。”
“啊?大将军真掏钱买了牛羊?”沙近勇一脑门子汗,“那可是半年的军饷呀……”
“递到他手里时是真黄金,不过,等他准备收的时候已经变假的了。”高靖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