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的言词里,却饱含着难言的沧桑。
罗文琪默然,接过亲兵递来湿布,擦着高靖廷脸上的汗渍。抹去了一层,又一层豆粒大的汗珠渗出。
手指抚过他咬破的唇,唇角的鲜血已经凝固了,越发衬得脸色白如冰雪。
此刻,怀中人只是一个需要呵护的脆弱生命,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大将军……
用战场上的凌厉顽强掩饰着曾经受尽了伤害的心,那无尽的风光背后,仍然是一个寂寞灵魂……
似原野上彪捷的黑豹,怀着无人理解的痛苦,在荆棘路上踽踽独行……
罗文琪心紧紧地揪着,一遍遍无声地道:“坚持下来,我求你,坚持下来,只要你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否则,他将内疚终生……
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
晨光从窗外透进了微熙。
柳星悄然走进,微一迟疑,低声道:“罗大哥,伊汗可汗即将出城,按规矩,必有一名大将要前去送行……”
罗文琪霍然一省,忙轻轻放下高靖廷,挪身出来。
才走两步,柳星便拉住了他,指指他身上的衣裳。罗文琪这才发觉满身血迹,怔了怔,柳星早拿过一件净衣,替他换上了。
疲倦地摇摇头,忽然瞄到桌上多了一物,忙问:“你拿来了什么?”
柳星一拍额头,“差点忘了,这是伊沙可汗送的百年犀牛角,据说可以起死回生……”
罗文琪知道,这百年犀牛角是摩云随身之物,乃是用来救命护体的。
握着犹带体温的犀牛角,心头升了希望。
转手便递给桑赤松,“老将军,交给你了。”
桑赤松不等罗文琪说完,已经将犀牛角抢在手中,仔细刮粉入药。
初夏,清爽的风拂过草原,空气中带着青草的鲜香味。
大队的人马在城外等候,静默无声。
一身火红的摩云勒马在队伍的最前面,旭日照在他身上,如火焰一样散发出耀眼光芒。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这蹄声如鼓一样敲在摩云心上。
急回首眺望,但见白衣如雪,人似飞仙,翩然而来。
是他的阿宣……
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唯见阿宣的音容笑貌……
“可汗一路珍重,但愿早得佳音,缔结下和约,从此两国永为兄弟。”
这是自己的心声……
凝视着罗文琪俊美的面容,摩云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羌管何方吹幽怨。一声已断别离心……
旌旗招展,长队蜿蜒向草原深处行去。
雪光跟了几十丈远,终于让罗文琪勒住了。它纳闷地打了几个响鼻,不明白主人为何要停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多少难舍难分,尽在罗文琪朦胧的眸光里,紧紧相随那高大威武的身影,不忍转开。
五哥,我多想放开一切,跟你纵马驰骋在草原,自由如风……
你为我守候十二年,我也会为你……守候余生……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远了远了,唯有风拂青草,萧然作响。
罗文琪独自一人,静静勒马在前方,凝立如雕像。晨曦中,白衣微扬,一种说不出的寂寥笼罩住了那清丽的身形……
猛地,马蹄声再度狂响起,一骑火红的战马从远去的队伍中飞驰而回。
罗文琪全身一震,是摩云,为何他去而复返?
情不自禁纵马向前迎去。
深深湛蓝天宇,遥遥晴翠碧原,一红一白似飞箭一般疾速靠近。
马蹄声声,敲打着所有人的耳鼓,振奋而期待……
越来越近,就在双马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急勒。
战马人立而起,仰首长嘶。
摩云放声大笑,挥手一指,人人都随着他指明的方向望去。
不远的高坡上,火红赤影和阳光金影晃花了眼睛。
“嗷呜……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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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儿,是金儿……”罗文琪惊喜交集,拨马便向高坡冲去。
一声长嗥,那金影化作一道金光,飒然疾射下来。
白马如龙,金光如电,在旭日的映照下,光芒四散,耀眼灿烂!
不等雪光冲到,罗文琪已飞身跃下,迎着金儿扑去。
金狼在奔近
第八章
“金儿,是金儿……”罗文琪惊喜交集,拨马便向高坡冲去。
一声长嗥,那金影化作一道金光,飒然疾射下来。
白马如龙,金光如电,在旭日的映照下,光芒四散,耀眼灿烂!
不等雪光冲到,罗文琪已飞身跃下,迎着金儿扑去。
金狼在奔近的一刹那,猛然一个弹跳,腾向空中,如拥抱一般,跃入罗文琪怀中。
虽然不能用语言交流,但是,金儿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最了解的知己……
金儿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热烈的感情,昔日的矜持与骄傲似融入了一种深厚的柔情中……
才直觉地发觉这一点,眼角已瞥到一团赤火劈面轰到!
罗文琪还未及闪避,怀中的金儿已蹿跳出来,迎头一爪,打得那团赤火“嗷”的一声惨叫,向后一个翻身,落在地上,不住地摇着脑袋。
这才看清,那团赤火竟是沙漠中率群狼围攻的赤狼!
饶是被金儿拍了一爪,赤狼犹自不服,向罗文琪呲牙咧嘴,低吼着,神情颇为凶狠,作势欲扑。
金儿大怒,“嗷”的张口便咬,吓得赤狼趴伏于地,不敢动弹。
摩云跳下马急跃而至,喝道:“飞火退后。”
赤狼一见摩云,“嗷呜”蹿上来,围着他直打转,哼哼唧唧,似是诉苦一样。
罗文琪好生惊奇,“原来这赤狼与你是旧识……”
摩云摸摸赤狼的头,“飞火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和我是兄弟。它自来勇悍凶猛,脾气暴烈,独占心强。看到金狼跟你亲热,就嫉妒上了。小子,少犯毛病,当心金狼甩了你,你就惨了……”
“什么,金儿和赤狼……”罗文琪一时反应不过来。
“忘了告诉你,飞火和金儿成了夫妻,统管草原群狼,牧人们已把它俩当成狼神膜拜供奉了。”
“金儿已经有了归宿……”罗文琪的心情好比嫁了姐妹女儿一样,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摩云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它们算是夫妻回门吧,我这赤狼兄弟倒比我抢先一步了……”
罗文琪脸微微一热,只作不曾听见,催促道:“大队走远了,你快追上去吧。”
摩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输给飞火的。”
一声呼哨,赤龙驹飞驰而至,载着摩云旋风般奔向草原深处。
静立高坡,直到那英武的背影消失在天尽头,无声的叹息自心底缓缓流出。
屈膝蹲下,轻抚过金儿光滑的脊背,“去吧,好好和赤狼一起生活,有它陪伴你,我也放心了。不管日后流浪到哪里,有空记得回来……”
金儿温柔地舔舔他的掌心,碧绿的眼眸默默凝视着罗文琪,眷恋、不舍、柔情交替闪过,幻化成晶莹的光芒。
赤狼虽然满心不悦,可也不敢再摆凶相,站在旁边不耐烦的嘶吼,似在催促。
金儿回头“嗷”的斥了一声,赤狼立刻老老实实垂下头,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一副讨好状。
罗文琪不禁失笑,“看来赤狼对你倒是言听计从的……”
赤狼似觉失了面子,恼怒地抬头,呲出雪亮的牙。金儿连看都没看,伸爪一推,正好又拍在赤狼的鼻子上,拍得赤狼“呜呜”不已,前爪捂着鼻子,一脸的哀怨。
眼看庄严和柳星等飞羽军将士向高坡赶来,金儿不愿在停留,随着赤狼向前走去。
罗文琪目送着金儿,又一层牵挂悄悄放下了。
跑了几步,金儿又回过头望了一眼,一声长啸,刹时风驰电掣般划开绿浪滚滚的草原,追逐着旭日的光辉,浑身散发出野性的美丽,整个天地都为之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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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微风吹进了卧房,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气宛转流动,纱帐轻拂,静谧如梦。
仿佛睡了很久很久,累得睁不开眼睛,努力再努力,终于张开了酸涩的眼皮。
高靖廷茫然看着陌生的房间,一时记不起身在何处。
猛然,腹部传来一阵火辣辣地剧痛,痛得他倒吸冷气,干哑的喉咙甚至发不出声音。
受伤时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高靖廷不由得苦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为了救摩云而身负重伤。
他不能不救,因为摩云是敕勒的首领,不管他多么不愿意出手,还是舍身去救了……
大概这是自己一生中做的最傻的一件事……
“你醒了……”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高靖廷触电似地一抬眼,罗文琪俊美的笑脸近在咫尺,关切的神情温和如三月春阳。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突然传遍了全身。
“渴了吧,先喝点水。”
罗文琪小心翼翼扶起高靖廷的半身,左手拿了温好的糖水递到他唇边。
高靖廷有点发怔,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美梦,可是喝到口中的水是甜的,滋润得全身都感觉到了甜蜜……
被人关心的滋味……真的……很甜……
忽然一惊,“摩云……”
罗文琪赶紧道:“放心,他平安无事,已经回敕勒了。”
高靖廷疑惑地问:“我……昏睡几天了?”
“整整十天,你病危了好几次,多亏你年轻体壮,桑老将军医术高明,好不容易熬了过来……”罗文琪想起来犹有余悸。
“你……你一直守着我?”心里暗暗盈满了喜悦,酸甜似熟透的梅子。
罗文琪笑容渐敛,凭他的聪慧,早已察觉这些时间高靖廷举止有异,心中越发苦涩。
朝中人大都以侫臣视他,甚而有别有它意。只是惧于天子之威,不敢造次妄想,难免有几分酸醋之意,背地里谈论起来,少不得冷嘲热讽,说他媚行惑主之类。他向来懒得理睬这些人,更不会放在心上。
万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高靖廷身上。
想起初见时的龃龉,罗文琪苦笑,当初瞧他不起,如今却又另怀痴心……
恐怕,高靖廷心目中的罗文琪,都抹不掉侫臣的标记吧……
世间真正真心待他者,大概只有五哥……
房间里一时静默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全想出了神。
高靖廷凝视着罗文琪的侧影,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脱口道:“文琪,还记得我说过,有重要的话告诉你……”
罗文琪一怔,神色微变,如果高靖廷说了实话,他将如何应对?
还未及回答,忽然旁边“咕通”一声,却是睡在榻上的桑赤松一个翻身滚落在地,痛得“哎哟哟”大叫起来。
“我的老腰啊,这下可折了……”桑赤松正呼天抢地,突见高靖廷一脸好笑,“哇呀”一声跳起。
“外甥,外甥,你可算醒了,老天爷开眼啊。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要是有个长短的,我也不要活了,呜呜呜……”
想起十几天来所受的煎熬与惊吓,竟放声大哭起来。
高靖廷不耐烦地道:“我又没死,你哭什么呀,等我死再哭不迟。”
桑赤松理直气壮地道:“你死了我哭给谁看?常言说的好,夫人死了挤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你要是真呜呼了,老舅我还能管军需吗?立马就得给轰了,那还不如跟着你死了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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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琪含笑起身,“你们甥舅好好聊聊,我今儿刚接了圣旨,得去处理一下。”放下碗便出了门。
高靖廷一直目送罗文琪背影消失,方才收回眼光看向桑赤松,忽然发觉老舅神色冷峻,心头一凛,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刚才桑赤松是故意跌下榻,那些话也是故意说的!
生气、愤怒、伤心、痛苦、不解,种种情绪,尽在冷硬的目光中。
桑赤松架不住他的逼视,哼哼地一屁股坐下,“对,我是故意的。我承认,罗文琪人好心善,聪慧机敏,俊秀清雅,人见人爱。你要跟他做朋友做兄弟都成,就是别胡思乱想。他是皇帝的人,哪是你碰得的?再说,你为了当驸马,花了无数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现下就要成功了,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和罗文琪闹出流言,岂不是前功尽弃?你是聪明人,其中的利害关系比我更清楚,不用老舅我再费唇舌提醒你。”
高靖廷心头一阵刺痛,不由自主攥紧了拳。桑赤松说的都是事实,他无法反驳,可是……
这才惊觉,如果他当真将心中所想付之行动,那么,现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一咬牙,“我能争得这个驸马之位,同样也可以抛弃不要!”
“那你这个大将军之位迟早不保。”
高靖廷怒道:“难道一个大将军在你眼里就这样重要?”
沉默片刻,桑赤松缓缓道:“当初是谁发过誓,为了让母亲得封一品诰命夫人之衔,在祠堂的位置高过嫡配,他一定要当驸马,将来位极人臣,即使在九泉之下,母亲也能扬眉吐气……”
高靖廷崩溃地大叫:“住口,别说了……”
伤处猛然剧烈疼痛,肺里吸不上气,顿时大咳。
桑赤松怜悯地望着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外甥,怎么不希望他过得幸福快乐?然而,在高靖廷发誓的那一刻,他便只为誓言而活了。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心中郁积也随之消散了,罗文琪淡淡一笑,当然知道桑赤松的话是说给他听的,虽然久已习惯嘲讽,可是连这个一向尊重的老人都在旁敲侧击,实在令他无法释怀。
龙骧将军府的大厅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蝉儿聒噪不休。
顺势坐在门槛上,想起从前夏日炎热之时,经常和摩云坐在白马寺大殿门槛上纳凉闲聊,有时聊着聊着,就倚在摩云怀里睡着了……
他自幼多病,父母便让他寄名在白马寺修行,即可不花钱念经认字,又可祈福。只是寺中僧人大多心如止水,就算有关切之情,也从不表露,一个青春活泼的少年生活在他们中间,难免孤寂。与摩云相处的那一年,是他一生最快乐幸福的时光。
谁又会想到,就在摩云走后的第二年,家中突然遭了大火,全家人一个没能逃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在废墟上,他悲恸欲绝,哭了三天三夜,从此明白,世间再没有人可以照顾他,只有他照顾自己……
守孝三年之后,他荫补了父亲的旧职,奉命调往京城,自此陷入了旋涡,苦苦挣扎了六年……
这些痛苦的记忆,原本尘封在心底,轻易不敢触动。然而,幸福的心境冲淡了挣扎的痛楚,静静思来,别有一种伤感与领悟
“罗大哥,你找我有事?”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柳星俊俏的身形已飞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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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坐在这儿。”罗文琪拍拍身边的门槛。
柳星依言挨着他坐下,一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睛咕碌碌直转,不离罗文琪上下。
罗文琪失笑,“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看我干嘛?”
柳星负气道:“还说,又累得瘦了一圈,你总是劳碌命,成天累死累活的,自己不爱惜自己,别人帮你心疼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