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给我介绍情况的时候,N走近尸体蹲下身,似乎用指尖触摸着他的面部。被我一喊,他愣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我上步插到他和尸体当中,防止他再触碰尸体,顺便偷眼看他。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仿佛聚焦在无限远处。
“请回避一下,N先生,”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妥,因为N显然只是他的艺名。他完全没有在意,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向门外。
我环视周围,除了傅先生、N和我自己,还有另外两个摄影师一样的年轻人。我问:“怎么只有我?警官们呢?”
傅先生跟上一步,凑近我的耳朵说:“我们不想引人注目,先把你请过来。待会儿警官会陆续到。那时,你的意见可以给他们提供重要线索。你现在开始吗?”
我皱了皱眉:“可是,这不符合工作规范。”
“没关系吧?毕竟,这不是刑事案件,没那么严格吧?”
“傅先生,”我正色道,“在警官们做出初步判断以前,我们都没有资格说这是或者不是刑事案件。”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的样子,随即笑笑说:“你看着办。”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可以想象他肩负的压力,也明白他非常希望这件事能以自然死亡的结果告终的原因。否则,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变成轰动一时的丑闻,被小报记者大发一笔横财。为了让他放松一点,我说:“那么我这边的调查先开始吧。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发现的?”
傅先生的脸色亮起来,他指着一个年轻人说:“JACKY发现的。他是摄影助理。JACKY,你过来,”
“是的,先生,”年轻人紧张地站得笔笔直,“是我早上来叫醒T的时候发现的。”
“是他让你来叫他的吗?”
“是的。”
“他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应该去出外景。”
“那么又是辛苦的一天罗?他为什么不回家或者找个舒服一点的地方睡一觉呢?”我指了指尸体。
傅先生补充道:“昨天晚上拍NE节目直到后半夜,回家来不及了,T就在休息室睡一会儿。他平时常这样。这里备有毯子就是因为他的这个习惯。”
“你看到他就是这个样子吗?JACKY?”
“是的,先生。”
“你肯定一点也没有移动过他吗?”
“是的,先生。”
“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马上叫来了MIKE,也就是摄影师,他通知了傅先生。”
“就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没有找其他人,比如说N吗?”
“是的,先生,没有。”
“那么你们平时有什么事都是先找傅先生吗?”
“是的,先生。”
“JACKY,你是演员吗?”
他沁出汗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吃惊的表情:“不是的啊?”
我笑道:“你老是‘是的,先生’,让我想起战争片里的新兵。”
MIKE和傅先生呵呵地笑了几声,突然意识到在有尸体的房间里发笑是件非常古怪而失礼的事,尴尬地逐渐放低声音收起笑容,在那过程中,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JAKCY腼腆地挠着头。我注意到N仍然盯着尸体,面无表情。
“哟!什么事这么好笑?”胡警官带着几个手下大步而来,“哈!朱医生!来得还真快啊。”他环视现场,拧起了眉毛:“怎么搞的!现场弄得这么乱糟糟,象什么样子?朱医生,你已经看过了?”
我平静地回答:“还没开始,只是作了一些询问。”
“哦?”他挑起一条眉毛,凑近我问,“有什么意向?”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瞥到傅先生期待的目光。“还没法下定论。”我答道。
傅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而N无声地长叹。
胡警官把手一挥:“那么,其他诸位回避,我们开工吧!”
***
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反复被教育:尸体就是尸体,现场就是现场,真相就是真相。因为很多情况下,判断的结果完全依靠检视者的经验和感受而做出,很容易被主观的想法所左右。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尽可能客观地分析,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这句话说出来很容易,做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比如说,同样的一块淤痕,颜色介于青紫和暗红之间,究竟是生前受的钝器伤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死后自然形成的尸斑,取决于非常微妙的瞬间判断。这样的痕迹出现在空屋阁楼里年轻衣着凌乱的年轻女子尸体上还是早上被家人发现没有起床的高龄老人尸体上,第一眼看去,判断可能立刻形成。但是最终的结果,可能却是恰恰相反。
T斜靠在沙发的转角里,身体呈向左侧半躺着的样子,膝盖和髋部大约呈90度地弯曲,双脚几乎搁在沙发边缘之外。他裹着白色毛巾质的浴衣,双臂弯曲在腹部,头垂到胸前,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开过的感冒药和冷掉的咖啡,地板上有一双浅蓝色长毛绒拖鞋。染过的棕色头发长度及耳,打着卷盖在他脸前。如果不是看到他垂下的手指和脚趾上淤红的尸斑,单看他上身的姿势给人的感觉好象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怄气或者沉思,而不是已经离开人间。
拍下尸体位置的详尽照片,我穿上工作服,戴上手套,取出温度计,摸索着插进他嘴里,接着动手脱下他的浴衣。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给这件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
“请等一等,朱……医生,”N不知什么时候又混了进来,“你要脱掉他所有的衣服吗?”
“是的。”我说着,拉下T的内裤,摸索着插进另一支体温计,“否则我怎么检查呢?”
“能不能不要在这里?”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惨白,声音有点发抖:“我是说这里……现在的情况下……是不是……”
“请无关人员撤离现场!”胡警官大声道。
N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了。”慢慢向后退去。退到门口,抿住嘴唇,仍然死死盯着T的尸体。良久,他蓦地转身,快步离开。
胡警官悄声对一个年轻警官说:“盯上他。”年轻警官得令而去。
我伸出十指插进T的头发,沿着从额前向脑后的轨迹轻柔地抚过。他应该是冲过澡才睡下的,指下他的头发的深处还有点湿,奇怪的是他的头发里,仿佛竟然有温暖的感觉,好象他还活着,释放着自己的热力,不断地感染着别人。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香气,初闻象春天花开的原野,在虚无飘渺中越来越浓烈,变得好象游吟诗人弹着奔放的琉特琴曲时,身边篝火里,来自东方神秘之国的檀香木片发出的诱人气息。在这气味里,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熟悉而又陌生。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胡警官抽着鼻子夸张地嗅了几下:“哈!很贵的香水吧?到底是大明星。发现什么了吗?朱医生?”
“至少,头部没有显著外伤,唔……后颈部和喉部也没有。”
“仔细查,医生,这家伙让我觉得他妈的不对劲。”
看到体温计的读数,我就发现了刚才自己产生幻觉的原因:深部体温33度,口温却是35度。根据摄制组工作人员的报告,昨夜的拍摄进行到2点多,然后T独自回休息室休息,而N和G各自回家。虽然外面是隆冬,有空调的室内保持着18度的气温。在此条件下,尸体的温度--也就是深部体温--每小时下降1度。现在是上午8点多。如果照此推算,T在凌晨4点左右就已经死亡。但是,因为口腔接近于体表,循环停止后温度下降比直肠深部要快,和现在得到的结果恰恰相反。我冷笑一声:“胡警官,我有同感。”
在警官们的帮助下,我把T的尸体从沙发上搬下来,放到靠里边的地上。东窗淡淡的阳光下,他如初生婴儿一般蜷缩着。出于对死者起码的尊重,我在里边拉起一道布幔,把尸体和忙碌的警官们隔开。首先我拍下他全身的照片,特别是所有看上去有可疑的伤痕的地方。接着我拂开他的头发,重点检查五官。看到他的脸庞,最先震惊我的,就是他的清秀俊美。他的眼睛闭着,曾经让无数少女砰然心动的丰唇微微张开,嘴唇只是稍微有点开始干缩的迹象。我不过偶尔瞄到电视中的NTG乐队一眼,想不起来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即便如此,死亡只是在他气色红润的小麦色皮肤上盖上了一层阴影,而没有留下痉挛的扭曲或者恐怖的尸斑。所谓尸斑,是人死亡后停止流动的血液坠积在身体没有受压的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里而产生的暗红色斑块。玛雅人习惯在人物浮雕或绘画中描绘脸上的深色斑块,代表死神对某人不可抗拒的征服。一直到现在,尸斑的出现都是死亡降临的可靠标志。我轻轻按快门,拍下他左下颌的特写。
我用手指拨开他的眼帘,拍下他仍然清澈透明的角膜。通过种种征象可以肯定,T直到凌晨还活着。接着我用橇棒橇开他的嘴唇和牙齿,用吸管吸出唾液标本,装进贴了标签的试管。至于身体的检查,反而简单,因为他全身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除了膝盖上几乎褪尽的陈旧性淤痕手腕和脚踝上很轻微的擦伤。那种擦伤,象是丝绸、毛巾或者类似的柔软织物捆绑的痕迹。
有趣!我心想。那些可以不痛地绑住人的东西,会是做什么用的呢?爱人的游戏?我低头看着尸体,有点后悔地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没有什么可以提示我重点检查部位的知识。也许我应该多看看电视节目。不过即使每一集NE节目都看,每周也只有1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只是他生命的1/168,怎能保证从这短短的时间里可以认识到他的全部呢?我不禁摇了摇头。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比较特殊的部位:臀部。不是通常人们打针的地方,而是更低的部分。我拍下他臀部和左侧髋部的特写照片。最后,出于常规,而非个人突发的奇怪联想,我检查了他的下体,很满意地发现没有暴力侵入的痕迹。感谢上帝,否则事情越弄越复杂,越描越黑暗,越来越没可能搞清楚。
张力 第二章
当我做完例行检查,采过药品和饮料标本,把尸体装进浅绿色带塑料膜的无纺布袋,托803总部的同事装车送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拒绝了傅先生和我一起吃饭的邀请,准备独自下楼骑自行车回总部。这个下午还有的忙呐。
为了防止迷路,我站在二楼的走廊向下了望,确定从楼梯(位置比电梯还要隐秘)下去后正确的行径。从上方看,摄影棚被三夹板隔成大小不同的空间,有一些小得象老式的照相室,而另一些前方摆了不少凳子,象是可以容纳上百个现场观众的样子。在这些隔间之间,则是早上让我迷路的弯弯曲曲的通道。重案组的警官已经清过场,拉了警戒线,有几个篮球场大的摄影棚感觉空空荡荡,气氛诡异。这时,一个黄乎乎的脑袋吸引了我的注意。
“没想到这小子还混在这里!”下意识地,我几乎要立刻喊来清场的警官,转念一想,我悄悄从楼梯下,走向那个小隔间。
尽管穿着老式的棉鞋,自以为脚步很轻,我一靠近5号摄影棚的门口,N就发现了。他欠起身,抱歉地笑了笑:“朱医生,是你啊。累了吧?忙了一个上午,你真是辛苦了。请坐一会儿吧。”他伸手拉过一把凳子。
我在他先前坐过的箱子盖对面坐下,随口说:“你也感冒了?”
他露出不解的样子。我指了指他看上去有点红的鼻尖,接着说:“T传染给你的?还是你传染给他的?”
他撇了一下嘴,似乎想做出一个感觉滑稽的笑容,不知怎么的中途被打断,只有嘴角牵动的痕迹:“这阵子感冒的人很多啊,也许传来传去谁也不知道是被别人传的还是自己传给别人的了。你穿得少,不怕着凉吗?一大早把你请出来,太匆忙了吧?要不要我拿件大衣给你?外面很冷的。”
“不用了,”我说,“我待会儿要骑自行车,运动着就不会觉得冷。你也坐下吧,不必在我面前那么拘谨。我不是警察,不会盘问你。”
他坐下,垂下眼睛,脸上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毫无表情。我盘算着是不是要越俎代庖,为胡警官搜集一些额外的证据,又怕打草惊蛇或是无意中再次透露什么信息给不可避免地即将接受全面调查的人。所以我保持着沉默,等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最先想到脱口而出的话常常是暴露内心真正想法的镜子。这是不少警官的经验之谈。趁着这个机会,我打量着他,如果再高10-15公分,换一个简洁朴素的发型来配合他端正的脸庞,应该是个很漂亮的男子。
“很抱歉今天早上说了冒失的话,请你别往心里去。”N轻轻地说。
“没关系,”我说,“803该给我们买新的工具箱了。美工也不错,上次我被人当作抄煤气表的。”嘴上我显得很大度。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他以为我们现在在谈论的是他误认我的事,而不是他无意中漏出的事先知道T可能有意外的事。我希望他忘记或者至少不十分确定这件事是否已经泄露。欲擒故纵,这是询问的基本策略。罪犯总是会漏出马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坐在那里,手肘搁在膝盖上,十指相合,用双手拇指支撑着下巴,目光似乎聚焦在无形空间的无限远处。这应该是很不寻常的事,因为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在别人尴尬沉默的时候想法引起新的高潮。难道他也在运用我的手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有些忍不住了。无聊地望着四周,我指了指他身后用帆布盖起的大箱子问:“那个是什么?看起来象个笼子。”
他似乎从白日梦中醒来,随即不好意思地一笑,答道:“是哪个节目用的道具吧?”
“哦?”我等着他的下文。但是他又陷入一张白纸的状态。我有些不耐烦,没话找话地问道:“是什么道具呢?这么大?”
“说的是呢。是挺大。”
听到这种内容等于零的回答,让我非常不舒服。好象他在刻意隐瞒着什么情绪,或是过分沉浸于激烈的思考,敷衍别人的打扰。我站起身说:“让我瞧一瞧吧。”举步往箱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