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警官听到我的话,惊讶中嘴唇无声地做成“哦”型。
“请你想一想,你跳舞时穿的是什么?黑色的运动衫裤。吃点心的时候又是什么?有小斗牛犬图案的睡衣。没错吧?你的洗衣袋里是什么呢?当然是洗过澡换下的衣服罗。”
“这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有点发抖。尾巴尖尖开始露出来了吧!
“关系很快就会出现。因为我知道了T死亡的真正时间。在他洗澡以前,也就是4点左右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他根本没有洗过澡呀!难道他会洗了澡还穿着留有咖啡渍的内衣?根据确切的情报,”我朝胡警官投去感谢的一瞥,而胡警官几乎失笑,我正色继续说:“只有你有在休息室洗完澡再回家的习惯,所以备有浴衣、洗发水和干净内衣。在T死后,你只是装装样子,用你自己的洗发水给他洗过头,然后套上你的浴衣。至于内衣,尺码相差太大,如果套在他身上会显得奇怪,所以你就省略了。你是个细心的人,怕滴水的痕迹会暴露移尸的事实,还用吹风机吹干T的头发。你办完了一切,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驾车回家上了床。可是,你一直没有睡着,一直想着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反复回忆着有没有破绽。突然你想到你把一个重要的东西忘记在现场了。你衣服也没换就赶回来。也许你根本还没来得及回家,在车上就想起来了。反正没有人能证明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所以早上我看见你时你穿着前天的黑色运动衫裤。可是你没想到法医这么快就会到现场,在电梯里,你不是已经流露出知道T出事了吗?所以你要尽快想办法解决掉你的破绽。在我工作开始前你就企图接触尸体,工作时又是。你发现尸体检验会脱掉全部衣服检查每一寸皮肤,害怕我发现实际上他还没有洗过澡。那时自己尴尬惶恐的眼神,你还记得吗?”
“老天!你在说什么呀!”N汗如雨下。G反而停止了惊恐地打颤,着迷般望着我。胡警官静静地听着。
“可是,你太低估现代法医学的力量了。从我发现T的口温比体温高时,我就开始怀疑不是自然死亡。提高头部温度,特别是对于循环已经停止的尸体,有什么比一个吹风机更有效呢?但是在那时,我不能肯定是谁做了这一切。我需要更多的线索。你偶尔碰到了我,立刻发现这是个拉拢我并打探消息的好机会,所以邀请我去玩,还把我带回你家。你觉得自己足够有魅力,足够用友善蒙蔽我的眼睛。我在浴室里看到的东西是我后来推断的基础:1.你的洗发水,根据我们可靠的情报,最近你和T的关系不佳,他就算要洗澡也不会用你的东西吧?2.你的浴衣腰带,还端端正正地挂在浴室门背后。经过纤维比对证实和T穿的白色浴衣为同样质料。而那件浴衣的腰带环正好空着。天下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吧?”
N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你……”
“请让我说完,你的冰箱里,标有昨天日期的牛奶还没有开过。当然,这不能用于说明你昨天早上没有回家,失去重要的同事可能是你失去胃口的原因。不过,我发现了更有力的证据,证明这是一次有准备的行动。这个呢?也是你舅舅的吗?虽然被发现的时候是安静地躺在冰箱里,可是我在这个瓶子盖的螺纹里发现卡了一根纤维,经过性状比对,证实和休息室的地毯纤维相同,说明它曾经在那里被打开过又关上。经过化验,我已经明确了这个瓶子里的药片的成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伸手把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的瓶子直直地举到他鼻子底下,“你是怎样骗T服下如此大剂量硝酸甘油的呢?”
这是一个普通的棕色小瓶,不到小指长度,现在里面只有4、5片,但装满有100片,每片含硝酸甘油0.6毫克,需要防潮、避光、避热保存。作为疗效确切副作用少的基本医疗药品,在任何西药房花2.8元就能买到。现在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几乎要被N、G、胡警官和我的目光点燃。
N欲哭无泪:“照你这么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朱医生,你搞错了,”G小声说,“不是他,是我。”
张力 第五章
“不是你……”我顿了一下,决心采用更个人化的称呼,“小伍。T不是因为你拖延了拍摄时间,过渡劳累而猝死的。硝酸甘油是有力的血管扩张剂,在剂量较小的情况下主要扩张冠状动脉和全身静脉。但是剂量大了扩张全身动脉,导致严重低血压,大脑缺乏有效血流,人会昏倒甚至死亡。和用绳子把人勒死的原理相似,只不过表面不见绳勒的痕迹。而且,硝酸甘油代谢非常快,在体内几分钟就能代谢掉,根本检验不出来。没代谢掉的残余的成份在尸体腐败的过程中也很快会消逝。一般的毒物检验也没有包括这一项。真是精心准备啊!也许你以为凭这些证据,那些巧舌如簧的律师可以找出无数种理由解释这个瓶子和这根纤维存在的合理性,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能使法官相信他们的理由是正确的,没法定罪,但是这件事这样抖出去,你的演艺生涯就此完蛋,还要遭到娱乐记者的无情轰炸。不如坦白交待,倒可以争取减刑和不公开审判。你是聪明人,不会不好好掂量掂量吧?”
“你错了!”G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完全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小伍!”N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别说了!”
“不!南嘉,我要说。”他的眼睛如同星光般闪烁。我和胡警官面面相觑。我看到他按动口袋里的什么按钮,我知道那是小型录音机。他真的以为现在这种情况下G说的会是真话吗?
“你看到5号摄影棚了吗?”G平静地问我。
“老天!老天!”N跌坐在床沿。我呆了一会儿,想起昨天早上的事来:“就是里面有个大箱子的那个吗?”
G点头道:“对,就是那个。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看到编导搜索枯肠,我说没什么新节目的话,我想出来一个猜字谜游戏。结果他们添油加醋就弄出那么个游戏来。那个大箱子前面开口,里面有个转盘,转盘上有绳环,站上去后收紧绳环绑住手腕、脚踝,人就不会掉下来。然后工作人员转动转盘,让人头朝下,脚朝上。接着工作人员把写着字的硬纸牌用钢丝吊着从箱子前面拉过,要绑在那里的人认出纸牌上写的是什么字,就好象从飞速前进的列车往外看一样。只不过对看的人来说,字是倒过来的。他们给这游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特快列车’。参加游戏的人不认出纸牌上的字就不能‘下车’。游戏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我是最先‘上车’的人。”
他顿了一顿,惭色满面,“可是,我其实不善于玩这种游戏,我其实……不善于玩任何体力游戏,也不善于跳舞……”
N说:“你很好的,别瞎想,你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练习。”
G好象没有听见,继续说:“结果我象个傻瓜一样倒挂在上面,纸牌从我眼前滑过一次又一次,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字。又急,又难受。我叫道我要呕吐了,真是丢脸,那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泰雅说还是他先来。我的待会儿再重拍。于是我被放下来,换上泰雅。他开始也没看清纸牌上的字,兴致却很高,还能和我们开玩笑。后来他说眼睛前面发红,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还当他仍然是开玩笑。后来看看他脸色不对,红得象烤火,赶忙把他放下来。南嘉扶着他的肩膀问‘怎么啦’的时候他还伸出了手。我们以为他很快会缓过劲儿来,谁知他马上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眼睛无神,手脚冰冷,直直地瘫倒下去。我和南嘉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MIKE说这个样子是中风,象他爷爷一样,一跤跌下去就起不来了,要是坐着就不会有事。我们听了很害怕,南嘉扶住他坐在靠背椅上,一面大喊他的名字,MIKE给傅先生打了电话。傅先生说他马上就过来,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时我摸他的手腕,一点脉搏也摸不到,JACKY说说不定是心脏病犯了,问谁有急救药。我记得南嘉应该有,他说等一会儿,冲到休息室找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粒在手里,交给我。”
“多少粒?!”我追问。
“一粒,我亲手放进他嘴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好象就是1分钟以前发生的一样。我看到瓶子上写着急救药,用时放于舌下,所以特别小心地把手指伸进他嘴里,确定药片是在舌头底下。那个小药片很快就融化不见了,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泰雅……他……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那时瓶里有几粒药片?”
“没多少,就4、5粒,我还担心不够。”
“为什么N会有这种药?”
“他老是熬夜拍戏,很累,有时会有胸闷。他舅舅有心脏病,说吃了这个药心脏病就会好起来,把自己吃剩下的药给了他一瓶让他试试看,还送过他一本书,说自己应该了解自己的病。我见过南嘉吃那种药,书却成了书橱的装饰品。”
把张口结舌的我丢在一边,胡警官问:“有什么客观证据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有。录像带的母带。大家乱成一团,摄像机一直开着。”
“母带在哪里?”他接着问。
G回答:“在傅先生那里。”
“可是……现场呢?”我仍然挣扎着,不想承认自己全盘的失败,“为什么用N的浴衣和洗发水故布疑阵?”
G苦笑了一下:“朱医生,你大概真的是不知道,洗发水虽然是南嘉的,可那浴衣本来就是泰雅的。”
“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嘉和泰雅是不分你我的关系,一起住在合买的公寓里。但是因为乐队将来的前途,他们渐渐起了争执。南嘉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泰雅总是嫌他对事务所太退让。你知道,越是曾经相互了解关系越亲密的人,有了裂痕以后,越是容易生出憎恨。说起来很小孩子气,不是吗?泰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爱憎喜怒行于色。可是为了维护公众形象南嘉还得摆出一幅快乐和谐的样子。为此他一直都在痛苦中。本来平时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开演唱会、录制新歌和拍摄NE节目才在一起。对南嘉来说每周一次的NE节目从天堂变成了地狱。我觉得事务所其实并不在意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如果他们多花一点时间来了解我们,就不会不知道泰雅已经到了尽己所能把南嘉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的地步。傅先生在布置后事的时候也就不会随手拿南嘉的东西给泰雅用。泰雅跌倒的时候,虽然南嘉扶住了他,还是碰翻了桌上的咖啡壶,咖啡倒在他头上身上。当时乱作一团也没人注意,可能后来傅先生注意到了。”
我想起了手指穿过T的头发时,润滑流畅的感觉和迷人的香气,那其中夹杂的,果然是咖啡味。
胡警官问:“为什么不干脆叫医生和救护车?”
G冷冷地插道:“还不是为了保险公司!他们已经两次提高保费,并且威胁再有危及演员人身安全而缺乏防范措施的情况出现就拒绝续保,如果发生类似情况下的意外,保险公司也将拒绝理赔。”
胡警官问N:“马南嘉,他刚才说的季泰雅的死亡过程都是事实吗?”
N无力地点点头。
胡警官提高了一点声音:“请你给我明确的答复!”
N低头看着地板,两手交叉紧紧相握。胡警官催促道:“马南嘉!”他终于很快地吐出“是的”两个字,泪水再次冲破了他的自尊心。
胡警官瞥着我,尖利的声音说:“哪位天才的法医可以告诉我,根据以上见证者的证词,T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在不断升温。“那个……”我说,“应该是持续性体位性低血压反射和不恰当的处理造成的。人体的血压由神经反射而调整。正常人具有保护反射,当血压升高时,神经反射通过抑制去甲肾上腺素等激素的释放和其他方式,使血压避免过高。这个反射的感受器就在脖子这里。在人的身体倒过来的时候,血液涌向头部,视网膜动脉充血,眼前看到的东西会变成红色。此时头颈部承受着比平时高许多的血压。如果突然变回正常体位,血液随着重力流向四肢内脏的松弛血管,大脑缺乏有效灌注血流,又会眼冒金星或者发黑。有的人体质特殊,降压反射特别强烈而持久,全身血管失去张力,持续时间长就会导致死亡。而且,急救者错误地把他放在坐着的位置,使血液不能及时回流到心脏和脑部,加重了缺血。在这种情况下还用扩血管药物硝酸甘油,等于雪上加霜。患者很快就会陷入深昏迷而死亡。”
“那么说,还是我杀死了他。”G的眼睛充满了忧伤。
“这……”我语塞。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安慰他。
N泪眼迷朦地说:“不,是我扶他坐在那里,也是我拿的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那样走了。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他身边,不停地想,那不是真的吧?是导演安排的吧?傅先生找我谈了很久,讲的都是有关将来的事。我半句也没听进去。我应该为他守灵的,可是傅先生不允许我插手后来的事。我只能坐在那里,守着他存在过的地方……我们一起存在过的地方。”他哏咽了,费了很大的力气阻止自的眼泪再次流下来,“可是一直到他死,还是没有原谅我。在我去扶他的时候,那大概是他最后有意识的时刻,仍然伸手要推开我的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朱医生,当我听见傅先生招呼你时,我以为他们发现泰雅并没有死,所以找一个医生来。谁知道……”他的鼻尖迅速变红,低下头,隐藏住再次背叛他意志力的泪水。
胡警官冷笑补充道:“谁知道来的是一个专门让人上当的江湖郎中。好了,你们慢慢聊,等会儿会有人通知你们办手续,回家好好修养。不过,暂时不能离开现在居住的地方,明白吗?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