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找海爷做什麽?」捧著大碗,正在扒饭的男人问道,满脸疑问,不知道这女人为何大驾光临。
长长的木汤杓伸过来,重重敲了他後脑一下。
「你吃饭吃糊涂了?忘了吗?从今天起,这女人要服侍海爷三个月啊!」这可是目前京城内,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啊!被敲的男人恍然大悟,摸著自个儿的脑袋,露出傻嘻嘻的笑。「对喔,我差点忘了。」
「你忘了不要紧,海爷可没忘。」
「那匹漂亮的红鬃烈马,可不容易驯服。」有人说道,视线往楼上瞄去。啊,海爷昨天回来,身上全是鞭伤,难道那就是驯马的代价?
袁大鹏哼了一声。
「海爷的手段,也是从来没遇过对手的。」
男人之间,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怪笑声,一想到海爷能制伏那泼辣的女人,还逼得她前来,乖乖伺候三个月,简直是为天下男人出了一口气。可惜他们胆子不够大,不然还真想跟上楼去,趴在墙上偷听,好好观摩一番。
袁大鹏欲罢不能,比手划脚,还想长篇大论,急著挫挫珠珠的威风。「你们看著好了,用不了几日,那女人肯定服服贴贴,再也--」一只鸡腿塞到他嘴里。
「多吃饭,少说话,免得手臂又给人卸了。」
他不肯,把鸡腿三两口吞了,阔嘴又张开,滔滔不绝的说著。「你们要知道啊,海爷驯马的功夫可是一流的,等到他上了马背,谁是主人就毋庸置疑了,再难驯的烈马,也都会服服贴贴--」
话还没说完,一同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们,突然又脚底抹油,溜回树後寻找掩蔽。
一阵寂静宠罩著花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背後,表情既不安又同情。
袁大鹏吞吞口水,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很缓慢、很缓慢的转过头,冷汗哗啦啦的乱流,浸湿了衣裳。
冷若冰霜的俏脸,赫然出现在他背後,从那双恼怒的凤眼看来,肯定已经把他们先前的话全听进耳里。
袁大鹏哀嚎一声,连忙後退,就怕她要伸手来摸他肩膀。先前脱臼的疼痛,可是让他记忆犹新,绝对不想再品尝第二次。
他抱著脑袋,急著想逃,偏偏每棵树後都藏著人,无论哪个兄弟都不想跟他挤,无情的举起脚,把他踹出来,让他在花园里绕来绕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呜呜,这些没良心的家伙,为啥都不肯让他躲一躲?!
眼看无处可躲,而那张冰冷的俏脸,一步又一步的接近,他欲哭无泪,突然觉得,自个儿的手臂已经自动自发,开始疼了起来。
「站住。」珠珠开口了。
他闭上眼睛等著,准备受刑,所有人也屏气凝神,在心里默默为他叹息。
在众人瞩目下,珠珠总算轻启红唇,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话。
「喂,上楼的楼梯在哪里?」
第五章
楼上的情形,只比楼下好一些,这儿的窗户、门板仍安然无恙,没被拆去充当柴火。
珠珠走上摇摇晃晃的阶梯,一路上心惊胆跳,走得格外谨慎。
阶梯布满尘埃,还坑坑洞洞,一踩上去就发出嘎嘎声,还猛烈摇晃,像是随时要解体,最后一阶还被她踩出个窟窿,要不是脚收得够快,肯定就要失足摔下去。
这样的阶梯还能走人吗?她身段纤巧,都走得战战兢兢,海东青高大壮硕,比她重了不知多少,木板竟还没被他踩断?难不成他上楼时,都是用轻功吗?
二楼的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木门。
还没走到门前,里头已经先传出声音。
「进来。」
低沈醇厚的声音,即使隔着木门,也同样清晰有力。那听来十分耳熟,明显的是出於她未来三个月内的「主人」之口。
「你耳力倒是挺不错的。」她嘀咕着,伸手拍向木门,稍微用力的推开,把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在动作上。
嘎、嘎、嘎吱--
啊?
上方的门闩,先是发出细微的惨叫,接着音量愈来愈大,频率愈来愈高,木门开始倾斜,在她错愕的注视下,整扇倒下--
轰!木门发出一声巨响,撞上地板,激出阵阵灰尘。
房内的海东青面无表情,深幽的绿眸,迎向门前目瞪口呆的小女人。
「开门时别太用力。」他为时已晚的提醒。
「门怎么了?」她还处於震惊状态,无法置信只是伸手一推,整扇门就倒地不起。难以想像,关外最大马队的拥有者,竟会住在这种地方,大姊不是说过,他是关外数一数二的富豪吗?
他耸肩。
「坏了。」
「为什么不找人来修?」
「修过了,你现在又把它拆了。」他简单的说道。
这项指控,让珠珠倒抽一口气,她冲进屋里,不服气的想开口争辩。
「喂,你别胡说,我只是--」话还没说完,眼前的景象,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自个儿要说些什么。
啊,他没穿衣服!
她贸然闯入,刚好撞上俊男出浴,庞大的身躯正坐在桧木浴盆中,黝黑的肌肤上,布满晶莹的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耀眼。
海东青好整以暇的望着她,就在她错愕的注视下,继续悠闲的沐浴。那一颗颗小水滴,沿着他强壮的颈项,往下溜过宽阔的胸膛,再滑下纠结的腹肌--
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他的裸身不放,她匆忙转开视线,怒火全被尴尬取代,女儿家该有的不自在,这会儿才姗姗来迟。
她贴着墙壁,咬着红唇,忍住拔腿逃走的冲动,像尊石像,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哗啦啦的水声,不断传来,半晌之后,海东青才开了口。
「你来迟了。」
她咬咬牙,在心里咒骂着,以为他话里有弦外之音。
「你等不及了吗?」她心头狂跳,嘴上却还要逞强,装作满不在乎。
「什么等不及?」他眯起眼睛。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脑袋,柳眉扬起,凶恶的瞪着他。
「不用再装傻了,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要我*服侍*你是吧?好,来吧,咱们速战速决。」想也知道,男人会向女人要求哪种「服侍」。
深幽的绿眸,眯得更紧了。
珠珠压根儿没有看他,她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发现墙边有张陈旧的雕花大床,而左墙下,则打了简单的地铺。
她再度吸气,凝聚勇气,迳自走到墙边,跳上空荡荡的大床,翻身躺平,紧闭起双眼,心中做好最糟糕的打算,准备从容就义。
好吧好吧,一人做事一人担,她可是钱府的三姑娘,当然有胆量收拾残局,扛下自个儿惹出的事,大不了就是让他吃了。
不过,就算是要「捐躯」,她也坚持必须在床上,绝对不要去躺地铺!
[你来吧!」她豪迈的说道。
没反应。
「我们连战速决,等你报仇了、满意了,我们就分道扬镳。」她继续说道。
还是没反应。
屋内寂静,就连水声也不见了。那高大的胡蛮,并没有如她想像的,火速跳上床来「报仇」。
要不是情绪紧张,她躺得太久,几乎就要睡着了。又等了好一会儿,海东青仍是毫无动静,她皱着眉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确定海东青还在屋内后,才又再度闭上。
怪了,他还在等什么、该不是还想玩花样,花费三个月整治她、玩弄她,等到人尽皆知后,再把她退货吧,「喂,你来是不来啊、」她不耐烦的问。「反正本姑娘虎落平阳,遭你要胁,注定要受你欺凌,大不了就是--」
「大不了就是什么?」那低沈的声音,靠得好近好近。
她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全身赤裸的海东青已来到床边,正撩开床帐,垂眼望着她,那双绿眸,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来,更加的慑人。深幽难解的目光,令她心头一热,羞窘的心情,像小蚂蚁般爬上心头,令她万分不自在。
「你拿生意要胁大姊,不就是想要这个?」她硬着头皮,赌上所有的勇气,双眼固定在他脸上,不断考虑着,是不是该往下瞄,好一探究竟--
纤细的身子贴紧床铺,因为他的逼近,连呼吸都停止了。那高大的身躯仍滴着水,无限的热力辐射而出,近在咫尺的她只觉得全身发热,凤眼里盈满倔强,纤细的身子却泄漏了胆怯,在男性的威胁下轻颤。
只是,海东青没有面露喜色,反倒脸色一沈,眉宇之间浮现怒意。
「起来。」他猛然撤身,离开大床,彷佛对她没半点「兴趣」,就连声音也比先前冰冷,充满着恼怒。
咦,他要放过她?!
珠珠眨眨眼睛,半撑起身子,一手支着下颚,诧异的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的自动自发,似乎让他非常生气。
赌气的情绪慢慢褪去,她先确定安全无虞,这个胡蛮,似乎对她没什么胃口,才敢舒张身子,舒服的坐在床上,放大胆子瞧着他。
逃过一劫,虽然让她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他竟对她的魅力视若无睹,她的女性自尊却又觉得有些受伤。先前在练功院里,她伸手摸他,他一脸不悦,这会儿她跳上床,等着他享用,他也弃若敝屐,碰也不碰她一下--
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出的沮丧,从她心底悄悄溜过。
海东青背对着她,自顾自的穿起衣裳,结实的肌肉起伏着,动作俐落,丝毫不浪费时间。
穿好衣袍后,他才转过身来。
「拿来。」他冷淡的说道。
「什么?」
「我的腰饰。」
喔,她想起来了。
「我没带在身上。」她耸耸肩,蜷起腿儿,有些无赖的说道。
大姊把银刻腰饰搁在她的镜柏前,她一瞧见就有气,恼怒的扔到墙角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又捡了回来,反覆看了很久。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大想扔掉它,反而找了个盒子,搁进里头锁好。
不过,她也不想还给他--
海东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闪过一抹很淡的笑。「除了玄武道两旁,京城里还有哪里群聚商贾?」他不再追问腰饰的下落,换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她偏着小脑袋,想了一想。
「东市与西市里,各有四坊,四坊内又各有十六条街。天下各处,包含各省商邦,都齐聚到那儿去买卖交易。」她仔细的说道,从那双精光四迸的绿眸里,看见跟大姊神似的眼神。她认得,那是商人准备出手,好好大捞一笔时的眼神。
他沈默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开口。
「准备出门。」话才说完,人已经跨开步伐,往外走去。
「去哪里?」她气愤他的霸道专断,不肯乖乖听话,仍旧抱着腿,缩在床上不动。
「上街。」
「要上街做什么?」她懒洋洋的问,故意躺回床上,发出好大的声音,想要激怒他。
「你只需要跟着我,不必多问。」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闪过笑意。「还有,离开那张床。」他提醒。
「啊?」
还没有会过意来,身下的雕花大床,就发出嘎嘎的奇怪声响。紧接着--
轰!又是一声巨响,大床塌了。
※ ※ ※
可恶的男人。
看着西市那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大街,珠珠发出疲累的呻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又看到旁边几条街里,还有几百间的店铺要走,她就双腿一软,几乎要软倒下去。
这男人也不知是哪里有毛病,不肯骑马、不肯坐车,非得要下来走路,然后一家一家的去询问价钱,还扔了本帐本给她,要她详细列下所有货品的价目,不得所有遗漏。
花费了五日,好不容易走完东市,海东青没有罢休,转了个方向,来到西市里,如前几日一般,把所有的物品价目全问上一遍。
珠珠走路走得脚疼,记帐记到手酸,全身的骨头,就像那楝破宅子里的旧家具,开始发出嘎嘎的惨叫。
这样忙上三个月,她非被折腾死不可!
从小到大,她总被人捧在掌心,宠着、让着、疼着,就连练武时,也被照料得仔仔细细,何曾被这么折腾过?
啊,该死,他又走进隔壁店家了!
红色锦靴重重的跺在地上,她在门口站定,不肯进去,小脸上漾着不悦。
「这条街上卖的是茶叶,店家们早有了默契,不做削价竞争,你就算问上一百家,价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忍了好几天,终於再也受不了他这烦死人、累死人的「扫街」行动。
海东青睨她一眼,没有多理会,双手负在身后,转身走入店里。
见他说不听,珠珠再度跺脚,红唇紧咬着,心里却早已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她深吸一口气,平抚濒临崩溃的怒气,不情愿的跟了进去。
店家匆忙迎上前来,取来本季最好的茶叶,让海东青一一过目。他凝目敛眉,冷锐的目光扫过乌龙、香片、龙井、普洱等上好良茶,又问清楚茶种批价,之后才转头看向她。
「记下了?」他问。
珠珠紧握着笔杆,在心里诅咒他十万八千遍,然后才咬牙强扯出一抹假笑。
「记下了。」
「这是最后一家茶行?」
「对,最后一家。」
他眯起绿眸,若有所思,眸中光芒流问,有几分咄咄逼人。半晌之后,才又开口。
「陈梁记的乌龙批价多少?」
「一两八。」
「七贤茶庄呢?」
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用尽残馀的耐性,咬牙回答。
「一两九。」明明就说了,价格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为啥还不死心?
「陇西茶园呢?」
「一两--」她蹙起柳眉,突然低下脑袋,翻阅着手中的帐簿。陇西茶园位在东市,三日前他们去问过价钱,她纪录在前几页。
陇西茶园的乌龙,一斤的批价只有一两五。
「差不了多少?」低沈醇厚的声音传来。
她倏地抬头,看见海东青微扬的眉,小脸瞬间胀红,找不到台阶可下,尴尬极了。
「这只是--」
「这就是生意。」他打断她,绿眸里的精光更亮。「只要有差,一分一毫都是差。」
珠珠收起帐本,懊恼的闭上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从小就住在京城,还出生在商贾之家,拢握牡丹生意,满心以为自己早已摸熟京城里的商场门道,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胡蛮的生意头脑可是跟大姊不相上下,她根本不是对手,反倒被上了一课。
掩盖在心头的怒气散去后,她总算明了,海东青提出条件,要她随身伺候,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生意。
他看上的,是她对京城各商号的了解,不是她的身子。他要的服侍,是要她像婢女似的,替他指点商号,再捧着帐本,像只跟屁虫似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柔软的红唇,被她咬得更红润。她突然觉得,自个儿被羞辱了。
钱家的五位姑娘虽然性子不同,但都生得花容月貌。她也知道,自个儿是美丽的,男人垂涎的目光,她更是早就习以为常。但唯独海东青,对她的美貌视若无睹,对诱惑免疫,就连她跳上床了,他都还能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