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或许他不该来,惊扰了她的休憩。但是多日不见,他热烈的思念著,好不容易才抛下繁杂的谙多事务,觑了段时间前来。
「没有。」芙叶用力摇头,不肯抬起头来。此刻抬头,他肯定会瞧见她眼中喜极而泣的泪。「我好想你。」声音被埋没在他的胸膛间,细若蚊呜。
「我不曾到来的时日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他呼吸著属於她的香气,一双手探入花罗内,覆盖柔嫩的肌肤。她的身躯上,多了一股淡淡的香,如五月河塘中盛开的荷。
芙叶摇摇头,黑发散落在戎剑的肩上,她贪恋他的体温,眷恋他的拥抱,不愿松开手。
连自己都难以回答,为何不说出棠稷与玄离来过燕子居的事,玄离说过的话,成为她心中的一项秘密,就连最亲近的汀兰,她都未曾透露半句。
戎剑侧过高大的身躯,将她纳人怀中,环抱著她纤细的身子。
「这些日子以来,郢都内有太多事情要忙,我抽不开身。」就连今夜的短暂相聚,都是偷来的,一等天亮鸡呜,他就必须赶回郢都,继续处理千头万绪的国事。
「你不能留下吗?」芙叶抬起头来,双眸中蕴满了失望。
这些年来,她甚少主动要求他的陪伴。但是她的心正经历著忧虑的磨难,寻不到任何依靠,他却来去匆匆,只在她心间的湖泊轻轻一触,留下涟漪後,转身就走。
「安阳那里派了人来,安排大婚的事宜,我必须在场。」戎剑解释著,低头吻著她柔嫩的颈,呼吸著那令人著迷的香气。「芙叶,再忍耐一段时日,婚事与继承之事都底定,就能时常来见你。」
他每说出一句,她眼中的欣喜就减去一分。又是安阳,又是婚期,愈来愈多外在因素,总瓜分著她拥有他的时间。
「婚期定了吗?」芙叶低声问道,想确定从何时开始,就将忍受长久难以见到他的日子。他能这样拥抱著她人睡,伴随著她醒来的日子,还剩下多久?
「今年九月。」他说出巫者卜出的日期,语气轻描淡写,彷佛两国联姻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吗?」她许久後才能开口,勉强抬起头来。「芙叶贺喜公子大婚在即。」说出口一字一句都如芒刺,有著尖锐的硬刺,刺得她喉间发疼。
温润的唇却轻轻颤抖,话尚未说完,眼中已经浮现哀伤的水雾。弥漫在眼前的波,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匆促的避开,推开他的怀抱,翻下卧榻去,不愿让他看出端倪。
尚未离开卧榻,有力的男性臂膀就伸来,握住她纤细的肩,不许她离开。
身上轻如烟雾的素纱单衣被扯下一声响亮的制帛声,柔软的单衣在他的手劲下,轻易撕裂。只穿著素雅花罗的她,躲到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隐约闪烁的,是那双眸子里的波光。
「回来。」戎剑皱起浓眉,看见她眼中的泪。
「不。」芙叶低语著,缓慢的摇头。来到他身边的数年里,首次违道他的命令。
「为什么哭泣?」戎剑丢开手中的素纱单衣,双眉销得更紧。
她眼中的哀伤绝望,像是落人陷阱中的鹿儿。为什麽她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彷佛有人残忍的熄灭她心中的火焰,夺去她最重要的心爱之物。
芙叶想恭贺他宿愿得偿,即将成为正式继承人,即将迎娶尊贵的蔡侯之女。
但祝贺的话话便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未语泪先流。
等待了半晌,发现芙叶始终瑟缩在角落,没有任何动静,戎剑的耐性用罄。他浓眉紧皱,蓦地纵身而起,如看足猎物的兽般,扑往娇小的她。
芙叶倏然一惊,只察觉眼角黑影窜动。
她本能的退开,小小的步伐尚未迈开,如鬼魅般迅速的身影,已经来到她的眼前,封住她的去路。她低呼一声,紧开双眼,身躯已经被他环抱住。
他是楚国中最矫健的战士,普天下最好的猎人,而她只是无助的猎物,不能逃脱他的指掌。他以权势留住她的人,以爱情锁住她的心,让她无处可逃。
「绝不许再逃开,你是我的,只许留在我身边。」戎剑靠在她耳边低语著,口吻中有著浓澹的不悦。
他拥抱著她,躺卧回柔软的丝罗之间。在烛火之下,肌肤有著温润的光泽,吸引著他的碰触。他低下头缠绵的吻著她,却尝到了粉颊上的泪。
美叶轻咬著唇,眼睫如初生蝴蝶般颤动,而後睁开。水雾弥漫在眼中,在烛火的照耀下,那双眸子看来更加清澈闪亮。
她无法阻止自己哭泣,一如无法阻止他大婚之日的逐渐逼近。多麽恐惧,这就是失去他的开端。
玄离所说过的话语,让忧虑的芽苗茁壮,她无法不去想。
「为什麽哭得如此伤心?」他拧眉沉声询问,将她拥进怀中,让她躺卧在他的胸膛上。明明可以以主人的身分,命令她不许哭泣,但是严厉的喝令,偏偏就是无法对她说出口。
「我怕。」芙叶的声音微弱,双目仍是紧闭的。
「怕什么?」他缓慢的询问,一句句的诱哄她说出哭泣的缘由。
烛火灿灿,燕子居内外都悄然无声,连天地间的所有鬼神,都安然沉睡了。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之间的声音,只有彼此听得见。
「害怕离开你。」她低低的说道。只是说出这句话,她的心就痛得彷佛要死去。
「谁说你会离开我?」戎剑沉声说道,口吻中含著愤怒。是这段时日里,有谁对她说了什麽吗?
「不是现在,但总有一日,你总会命令我离开。」芙叶咬著债,身躯窜过轻颤。她陷溺在深深的忧伤中,下颚却猛地遭到掌握,强大的力量将她转过头去,强迫她望入那双黑眸中。
戎剑眼中燃烧的愤怒,让她惊愕恐惧,身子剧烈颤抖。外人总在传说著他的无情冷酷,但他对她虽然霸道,却始终是温柔的,不曾用这么可怕的目光看过她。
不要猜测,更不要妄想,那一日永远不会到来。」戎剑注视著她的眼睛,双手紧握著她的肩膀,力量之强大,几乎要弄疼她。直到她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呼,他才松开手。
不曾对芙叶如此凶恶过,但听见她提及要离开他,怒火猛地爆发,险些无法克制。
「你不会要我离开吗—」芙叶低声问著,心中忐忑不安。「在你大婚之後,我仍可以留在你身边?」这是她最大的疑惑,而心魔则栖息在疑惑中。
「就算你想走,我也不会点头。」戎剑靠在她耳边,说著最温柔的威胁。他紧密的拥抱著她,锁住她的人与心。
「就算我留下,你又会惦念我多久?难道不会遗忘我吗?等到你娶回正妻,成了楚王,统领楚地时,你肯定会把我遗忘在後宫的某一处。」她只是一个女效,无数奴隶中的一个。虽然如今得到了他宠爱,拥有他所有的爱恋与宠溺,但这维持得了多久?
「不要胡思乱想。」戎剑皴起眉头,神色凝重。
「我怎能不去想?你就将属於另一个女人,在九月之後,她将名正言顺的拥有你。她尚未来,你的形迹就甚少出现在燕子居,等到她来到楚国,你会多久出现1次?1旬、一月、或是一整个季节?」芙叶坐起身来,在烛火的柔和灯光下,叹息的闭上双眼。
从受宠到失宠,从此冷清终老,只能看著戎剑把曾给她的宠爱,给了另一个女子。他会用那双曾注现她的眸子,注视另一个女子;会用那双曾拥抱她的双臂,拥抱另一个女子,会在长庆殿的枕席间,热烈的爱著那个女人——
脑海中闪过的画面,让她的胸口刺痛,心如刀割。
给了一个人丰沛的水,饱尝了水的甜美滋味,再将那人放逐到荒漠中,从此承受无尽的乾渴,谁受得了?
「你的哭泣,是因为我的婚约?」戎剑抹去她眼角的泪,总算知道她哭泣的理由。他可以冷血的号令千军万马,挥刀斩杀敌人,却见不得她的泪。
芙叶没有回答,默默承认。
「就因为这个原因吗?」紧锁的双眉松开,不悦的神色逐渐淡去。
「这个理由难道还不足够?」她不答反问,轻颤著扯住他的衣衫。为何让她伤心欲绝的事,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还在担忧著,我大婚之後的事情吗?芙叶,你这麽不信任我?」戎剑端起她的下颚,靠在她温润的唇边低语,两人呼吸交融,分不清彼此。
「这与信任无关。」她倾听著他的心跳,双手落在他的身恻,握住他宽厚的掌,抚著他掌间的茧。
她心中的忧虑,其实无法以信任填补。女人心中藏著一头名为嫉妒的兽,难以驯服、难以餍足。那头兽,咀嚼著她绝望的深情,将那些情意,全化为多疑,她已在独占他的欲望中泥足深陷。
所有的女人都有私心,只希望他是她一个人的,想彻底的独占他的目光、他的爱情,不愿跟其他女人分享。
戎剑的吻落在她的额上、眉闻,灼烫的呼吸拂过如玉的肌肤,以吻除去那些忧虑。
「你难道不明白,就算是娶回蔡侯的女儿,你仍会是我最爱的女子,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一生一世不让你离去。」他的手缓慢的解开花罗,抚著细致的肌肤,一吻一誓,将热烫的吻烙在雪白的肌肤上。「或许,一生一世也还太短暂,我将纠缠你到许久,哪个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桥旁等著,我们一起走过去,不论生死,都在一起。」他的吻落在她的颈间,说得格外慎重。
冥冥中是否有偶然经过的鬼神,窃听了他口中说出的誓言?
芙叶睁开双眸堂入戎剑的眼,蓦地觉得心中一阵忐忑。长久的纠缠,牵引的会是缠绵的情爱,还是难解的爱恨?回荡在深深夜色中的誓言,听得久了,竟像是一句不祥的预言。
是不是有她尚未察觉,却也来不及的变动即将来袭?她紧闭上双眸,以细瘦的双臂环抱著戎剑。
戎剑吻著她,在烛火下与她缠绵,仍在说著长远的誓言。「我永远都会惦念著你,把你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里,直到沧海成了桑田,也不遗忘你。」
「永远吗?」
「永远。」他慎重起誓,以誓言粉饰她的不安。
戎剑给的深情,其实带著残酷,以为对於她的宠爱眷顾,就已是最深切的爱。或许,他是以所知的唯一方式,热烈的爱恋著她。但他并不明了,爱情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无法瓜分、无法分享。他所说的誓言,仍无法抚平她巨大的恐惧。
真的吗?她真的能信任他的承诺吗?当这片云梦大泽湿润的土地,一寸寸的乾个後,他是否仍会爱著她?
夏夜深深,她的疑惑也深不见底,却从不曾问出口。
第四章
为蔡侯之女所铸的青铜器,陆续送入楚地,长庆殴摆放不下,竟堆到燕子居内。
「你们做什么?怎么能把新婚器放到这儿来?」汀兰挡在门前,却制止不了奴仆们鱼贯而入。那些人搬运的青铜器,包围了燕子居的内外。
「此处终究也算是公子的居所,我们家小姐特别叮嘱,运来新婚器时,万万不能忘了这一处,要让公子最宠爱的芙叶姑娘,也沾沾喜气。」伺官指挥著七名奴仆,双手拢在如翼的衣袖中,嘴角带著微笑,态度却很是坚持。
汀兰脸色愀然而变,愤怒却无能为力,她咬著雇,心绪复杂。
「不行,把新婚器搬去长庆殿,要不就是放置在未央宫里,不可以堆放到燕子居来。」她尽力阻止,却被高壮的奴仆们推到一边去,不被理睬。
「芙叶姑娘是戎剑公子的奴仆,等公子大婚後,也该是听命於我家小姐的。」简单几句话,就点出了两方的地位高低,伺官不再多言,举步走入燕子居。
「等等,你们不可以这么做。」汀兰扯住一个奴仆的手,妄想阻拦。这些日子来,芙菜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少,倘若再日夜面对这些东西,要芙叶情何以堪?
奴仆低咒一声,不留情的将她推开,连带手中的木匣也掉了出去。
木匣摔落在地上,青铜器滚了出来,造形典雅的铜樽上,纹著名为饕餮的异兽。铜器掉落石地的声音,格外刺耳。
素雅的花罗拂地,罗被触地无声,一双纤细的手将青铜撙棒了起来。众人沉默著,看著那绝美的女子捧著青铜樽,眉目间闪过一丝痛楚。
「汀兰,别阻拦。」她淡淡的说道,没有放下手中青铜樽。
这青铜樽如此沉重,捧在掌间,如一块最沉的石,她小心翼翼的棒握著,唯恐失手跌了,岌岌可危的平静也会随之摔个粉碎。
三个月后婚期将至,据说那少女正在女师教导下,习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以鱼藻等阴物祭拜天地。关於蔡侯之女的点滴,纷纷传入楚地,笑叶愈来愈能感受到,那少女的逐日逼近。
如今,人尚未到楚国,镂著少女姓氏的青铜器,就已经堆进燕子居。
「芙叶姑娘善解人意,难怪戎剑公子格外疼惜。」伺官挥手指挥仆人们,目光打量著笑叶。他千里迢迢而来,为的不只是护送新婚器,一睹芙叶的芳容,是任务之一。「这些全是蔡侯为爱女所铸的新婚器,光由我们送人楚国,而那口樽,恰巧就是小姐要赏给芙叶姑娘的。」
纤细的指略略一颤,将手中青铜樽握得更紧。是起风了吗?为何她觉得有些冷?
「芙叶谢过小姐。」她低声说著,收敛清澈温柔的眉目。
「再过些日子,就该等称为夫人了。」伺官刻意提醒,走了过来,指著博士的纹样。「你瞧瞧这花纹多精致,可是最好的师傅镂上的,花纹之间,还刻著新人的名。」
英叶的指尖陷入镂印的痕迹,柔软的指上,倒印出细致的花纹。心中浮现酸涩的情绪,紧紧纠缠著,愈勒愈紧,眼看就要扼杀她的神魂。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坦然与宽容。
在那些铜器上,蔡侯之女的姓氏,被镂刻在戎剑的名字旁,生生世世,地老天荒,永远无法磨灭。
史书写了一册又一册,夏、殷、战国到如今,文字自无到有,从仓颉造字的那一夜起,百鬼皆夜哭。所记录的都是男子,女子从来只留姓氏,不留名。如一个不散的阴影、一枚烙在花罗上的湿印,总见不得光。
只是,能留姓氏也是好的,蔡侯之女的姓氏有权列於戎剑身侧,而她却留不得分毫痕迹,如同落入汪洋的一滴雨,注定消失无踪。
「小姐说了,希望芙叶姑娘将这铜樽置在寝殿里。」伺官仍带著微笑,仔细的吩咐著,观看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