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爷。」何毅低声唤道,看著神色复杂的风行健。他格外不安,知道复仇的大计,极可能因为这个女子而中断。任何人都能察觉,这两人凝望时,浓稠的恨意慢慢淡去。
「如果你执意要屠杀,那就由我开始。」芙叶轻声说道,仍闭著双眼没有睁开。
他该杀了她,该了断她对他难解的影响,他该——
这刀,偏偏就是挥不下,他竟还是舍不得见她受到分毫伤害。
一声怒吼声惊破沉寂,在大厅上回荡,震得烛火也不禁摇晃。芙叶铬愕的睁开双眼,看见他凶恶的神情,急促的退了过来。她心中一震,以为他下定决心,要取她的性命。然而,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的手腕反倒一紧,被他宽厚的掌握住,笔直的往大厅之外拖去。众人困惑的神情,全被抛在脑後,她被他拖著,在无月的黑夜中扯出魏府。
芙叶抬头望去,看见他原本无情的容貌,如今被蒸腾的怒火,以及复杂的情绪笼罩。那样的表情,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戎剑。
阴暗的夜里,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风行健并非为了她的劝阻,愿意抛下复仇的执念。他只是因为无法动手杀她,心烦意乱的决心将她扔回初见的荷苑。
他要送走这个女人,让她从此远离他的生命,省得那双清澈哀怨的双眸,又在他神魂里苦苦纠缠。
暗夜无遢,马蹄声由城内响至城外,终於来到冷冷湘水畔。他策马来到荷苑,将她推落马吉,那年老的婆婆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没有灯光的荷苑,冷冷清清,如同失了躯体的魂魄。
「走,不许再出现。」风行健抓住芙弃纤细的颈,靠在她的面容上凶狠的低语。「再让我见著你,我就杀了你。」他阴狠的说道。
她却不怕,笑得格外凄凉。「你先前已经说过,留在你身边,就要收取我一命做为代价,为什么现在又肯放过我?」她追问著,仰望著他的容貌。
他无言,阴暗的双眸瞻视著她。最後再看她一眼,他策马准备回身,打算将她从此抛在脑後。
芙叶不肯放手,扯住他的衣袖,穷尽所有的力气握著,不肯松开,知道这一松手,他就将回到魏府中,将那些人赶尽杀绝。
她不愿意他再背负杀虐,更不愿意与他分离,她还有那么多的话语,尚未告诉他,若是此刻松手,让他回返魏府,他从此就将陷溺血海炼狱,永远无法与她相见。
风行健挥刀斩向她,她丝毫不肯闪让,而那刀锋在她指尖前险险停住,再差半寸,纤纤玉指只怕就要落地。
「放手!」他怒吼道,不去看她的眼睛。
她摇摇头,双手握得更紧,娇小的身子扑入他的怀中,坚决不肯让他离开。「倘若有人负了你,你就绝对不肯原谅那人吗?连一句道歉,也不肯听?」她追问著,非要将这悬者已久的问题,问个分明。
「讨论这个问题太过愚昧。」
温润的唇上,浮现哀伤的笑容。
「我为了问你这个愚昧的问题,已经等了千年之久。」她握住他的衣袖,眼眶中浮现温热的水雾,他的容貌陷在水雾里,难以看得真切。「等了那么久,我只是想说一声抱歉,难道你连我的一句抱歉,也不愿听吗?」不论他信或不信,她都要将这些话说尽,深怕再一转眼,苍天给她的机会就要用尽。
这就是结束了吗?她费尽千年的等待,却仍旧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著他坠入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非但没有因为她而放下屠刀,甚至连她的悔意都不肯接纳,她费尽千年的等待,换来的竟是他的无情对待。
风行健看住她哀伤欲绝的容颜,心中竟浮现刺痛,他张开薄唇,些许话话凝在舌间。这张面容,他许久前见过,同样的哀伤,同样的幽怨,同样的牵动他的魂魄——
倏地,他全身一僵。
某种声音,让芙叶猛地抬起头来。那声音透过他的身躯传来,虽不响亮,却让人不寒而栗。那是利刃容送人体的声音,贯穿了肌肤肌理,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她的双手湿润,有某种温热的液体,由他的身躯淌了过来,润泽了她的衣衫与肌肤。她困惑的低下头,看见洁白的手掌上全沾满了血液。
「不!」芙叶失声喊道,惊出了一声冷汗。拥抱著她的双臂收紧,那双黑眸里浮现诧异与愤怒。
他温热的鲜血如千年前的那一日般,浸湿了她的衣衫、滋润了她的肌肤。
在两人身後,有著一双眼睛,由黑暗中踏步而出。那双眼睛属於一个少年所有,而少年的手中有少年的手上有著一把染血的刀。刀上沾的,是他的鲜血。
那双眼睛,笑叶许久前见过。在云梦大泽的边缘,他护著她,挥刀斩向那无辜的男童.
那双眼里曾有的无辜惊惧,如今转为浓稠的恨,凶恶的瞪视著他。
前因後果,是早就注定的。冤冤相报,因果循环,总没个结束。
那时杀了他的人,这一世由得他报仇雪恨,全部束手就擒,磨刀霍霍,选择一刀痛快,或是百般虐杀。那么,被他无意间所杀的无辜男童呢?
杀人者人恒杀之,天理昭昭,对方也为了复仇而前来。
「风行健,你诡计多端,设计了几位大人,却也想不到有我这漏网之鱼吧?」少年咬牙切齿的说道,握紧了手上的刀刃,步步逼了过来。「螳螂捕蝉,倒是忽略了黄雀在後。你先前杀了我兄长,此刻,就该让你偿命了。」他低语著复仇的言诰,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闪动。
火光先是微弱,接著陡然间窜高,荷花的香气中掺杂了桐油的气味。这少年有备而来,早在荷苑中放了火,存心置人於死地。
第十章
水上布了桐油,点上火,满园的荷花都在火焰中。
「记得这张脸吗?不久前你率领属下,曾抢夺一批货物,我的兄长持刀抵抗,却被乱剑砍死。」少年凶恶的问道,逼近几步,手中的刀握得死紧。那是他复仇的工具,他的孪生兄长留下的遗物,死去时还牢牢握在手中,他亲自从尸首冷硬的掌间取下的。
其他的人毫发未伤,只有他的兄长因为反抗,所以惨死刀下。他听信了旁人的指证历历,执意报仇雪恨。在无人察觉风家马队有异状前,他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对风行健产生敌意。
是孪生兄长残馀的意念使然,还是风行健根本就是他前世的仇人?
「你控制住魏府众人时,我藏在假山内,躲过一劫。」他徐缓的说道,看箸眼前的男女。刚刚那一刀刺得很深,就算不能立刻取他性命,也让他难以逃脱。
他不心急,享受著复仇的快意。一整夜他都专注的等待著,看著风行健对魏江说出前因後果,却又在那女人的阻止下,收敛起刀剑,然後拉著那女人离开魏府。
他兴奋得不断颤抖,握紧手中的匕首,跟随风行健来到此处。在那两人低语纠缠时,他在四周浇上桐油,下定决心要取风行健的性命。不只是为了兄长,更是为了了断心中奇异的深刻愤恨。
少年双眼中闪著光亮,举高匕首,在漫天火光间持刀砍来口口「不!」芙叶低喊一声,推开风行健因失血而无力的高大身躯,挡在他与锋利的刀剑之间。
她不能眼睁睁看著他惨死刀下,就算这是天理报应,她也要插手。耗尽魂魄,不能再现阳世也罢,她都要救他,用残馀的魂魄,为他挡去这一劫。
这天这地本就充满悔恨,女娲补不平情天,精卫填不满恨海,哪个女人不怀抱著某样悔恨?她因为当初的愚昧,付出千年的懊悔做代价。
早已许诺过要为他付出所有,即使再苦再疼再痛,她都不怨不悔。
苍天怜了她的痴情,能再见他一面,就已心满意足,纵然听不到他说出半句原谅,她却也无怨。
电光石火问,风行健甚至来不及反应,利刃已经砍了过来,她阻挡在他面前,硬生生为他受了那一刀。
刀刃穿过肌肤血肉,疼得销魂蚀骨,芙叶颤抖著,察觉到血液如一道丰沛的流泉,迅速的涌出。大量的失血,让她的身躯迅速变得冰冷。
「求求你。」她注视著他,在剧痛中仍勉强挤出一笑,挣扎著要将话说完。「求求你,放过你自己。」她低声说道,握紧他的衣袖,在他的怀中颓然倒下。
「住口,别再说了。」他匆促的说道,点住她周身大穴,鲜血却难以遏止,仍旧恣意流淌,润尽了柔软的荷花泥淖,濡湿了他的衣衫与双手。
瞬间,又是一阵火起,燎烧了无数荷花。火光莹莹,照亮她的容颜。火光,像极了长庆殿里的烛火。
她哀伤的摇摇头,仰望著他的面容,看见他黑眸中的焦急时,嘴角徐缓的凝出些许笑容。他这么焦急,莫非是在为她担忧吗?
「别再杀人了。」她低语著,觉得愈来愈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身躯麻木,胸口却疼痛得无以复加。
芙叶艰难的举起手,轻抚著他的面容。「记得,我在等著你。」火光中,她温柔的一笑温柔的声音,还在夜色中回荡,她的身躯却已经陡然如烟雾般消失无踪,风行健的手中瞬间一空,抓握不住任何凭依,只留下那件包裹住她的染血衣衫。
少年呆愣在一旁,被眼前这幕震慑得无法动作。他的手中仍握著刀,明知道离复仇成功只差一步,只要再补上一刀,就能取风行健的性命,而四肢却偏偏动弹不得。
风行健蹲跪在原地,全身狠狠一震,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照出他震惊的神情。他握紧手中的染血衣衫,猛然抬头,目光绝望的在四周搜寻著,却已经寻不见她纤细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焚烧,包括记忆。
一幕又一幕,电光石火的闪过,在眼前如黑夜中的惊雷,在一片朦胧中被劈出了瞬间光明,前尘往事,他想了起来二件又一件,仔细而分明,全都是烙在他神魂底的,那些记忆被掩盖了,却没有被遗忘。
烛火下她温柔的一笑。
铜镜前,她为他梳发时,专注的模样。
散落的合欢襦、枕在他头下,如一道素虹的袖。
她编织嫁衣时,眸中的幽怨。
奔逃云梦时,她冰冷的肌肤。
伤心欲绝的哀伤,以及悔恨。
轻颤的身躯、染了血的花罗、碎散的信期锈。
她举刀,为他自尽的姿态——
明明就记得她悔恨的神情,那时,他的魂魄仍在,听见了她的低语。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他没有等待,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不肯见她,神魂拂袖而去,存心忘了关於她的一切,专注的恨著她,遗忘她有多么痛苦。
爱恨纠缠是一种痛苦,纯粹的恨,反而较为容易。他选择恨她,将她摒除在记忆之外千百年。查到如今,蒙在眼前的黑幕被掀去,那一日的斯情斯景,才又回到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笑叶!」凄厉的吼叫窜出口,有著几近泣血的绝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关於她的一切。
覆盖在浓烈恨意下的,是对她难以磨灭的情意。否则,怎麽能解释,千年过去,他始终将她的身影榈在心间,无法轻易遗忘。
爱恨如两股绳,紧密的纠缠,生生世世都缭绕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爱得深切,又怎么会恨极了她当初的背叛?他是忘怀了她死前的模样,否则绝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气壮。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别走,等我。
等我。
芙叶竟寻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扑倒在泥淖间,以双手掘了又掘,发狂似的叫唤著她的名字,赤手空拳掘人柔软的泥泽,身躯陷入泥淖,几乎要难以脱身了,他却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鲜血,也浑然不觉疼痛。
但再怎么挖掘,也难以挖到黄泉,他见不到她了。
少年挣扎的站起身来,维於找回勇气,握紧了利刃,呼喊一声,就往风行健砍来。
蓦地,一阵诡异的风吹起,不局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该死!」少年暴怒的喊了」声,心中却觉得万分不安。出现在眼前的种种,都太过诡异,让他不禁怀疑,此刻发生的一切是否与幽冥有某些关联。
火光之中,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踏著火焰中来,全然不觉得烫热,那些火焰甚至没能烧灼她的衣角。
「也该够了,一命只一命,芙叶已经替他拿命来还你了。」她徐缓的说道,见到少年不死心,挣扎著又要拾刀起身。她轻叹一口气,一挥衣袖,竟又掀起诡异的强风。
那阵风将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墙,而後软弱的摔落在墙角,立刻昏迷了过去。
「世人就非要执意於复仇,在仇恨中浮沉吗?」婆婆叹息著,转身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这只是白费工夫。」她劝说著。
风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红的双目注视著这苍老的老媪。「你是谁?」依稀记得,这老者总陪伴在芙叶左右。
「只是一个目睹她千年来悔恨的旁观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怜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身上的刀伤不足以致命,真正让他伤痛欲绝的,是芙叶的骤然消逝,那张面容上深刻的镂到著他的心痛。为什麽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後,才发现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总来蒙蔽双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阴,用痴情擦拭,才能让那双黑眸重新有了情绪的波澜。芙叶再度用身躯换去的,是这男人神魂深处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迟时,才肯想起对芙叶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视著芙叶懊悔苦痛,多少话搁在心上,不得不说。
「芙叶是犯了错误,却也付出了代价。花费了千年的光阴等你、寻你,不求你的原谅,只想向你说一声抱歉。」守在奈何桥边许久,发觉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痴情的女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麽久?从那日,到如今?」他握紧双拳,将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紧。在那衣衫上,还有她残馀的温度。
「她始终不肯渡过桥去,就是要等你。」婆婆叹息著。
这麽长久以来,芙叶都信著他的许诺,在奈何桥畔等著他,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离去,最後甚至还跨越阴阳,上来阳世寻他,非要将他拉出无边的血海。
他却如此愚昧,不肯听、不肯信,残酷的伤害她,非要将她捧出眼前,不愿意再多看那哀伤的眸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