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真神!她认输。
宁馨挫折地伫立在麦地那街头。眼前有四条道路可供抉择,而每一条路都长得一模一样。只要有一位善心人士愿意告诉她哪条康庄大道通往圣麦地亚会馆,甚至要她举旗投降都可以。
「请问--」她主动迎上一位看似相貌温和的中东男人。
这位看似温和的欧吉桑并不比其它过路客友善多少。
她已经十分熟悉他接下来必定连续的动作。首先,被她拦下来的男人瞄瞄她的前后左右,再检查自己的四面八方,确定眼前胆大妄为的东方女人缺少男人伴随;而后,再上上下下打量她牛仔裤和衬衫的装扮;最终,露出一副不敢苟同的鄙弃眼色,彷佛她「暴露」的衣物污染了城市观胆。结局则是,他甩甩头,不屑一顾地离去,徒留给她一串冷冷的嗤哼。
「谢啦!」宁馨涩涩地道。
阿拉伯政府是不是每年把全国的男性公民集合起来排演一次?
由此可见,中东妇女主要的亡殁原因恐怕是--因迷路而饿死街头。
真是要命!现在她该如何才好?男人拒绝答理她,女人没有男人的允许也不敢主动和她说话,到底谁能为她这只迷途羔羊指引方向?
「美丽的小姐,妳迷路了吗?」身后突然响起的中东腔英文,强烈的解脱感几乎让宁馨手脚无力。
「对!请问你可不可以帮……」她忙不迭回头,满腔的感谢词登时梗在喉咙裹。
一个穿著传统回教服饰的小男孩,身高不满一米二,顶多十岁模样。这种「小人」能提供多少助益,显然有待商榷。
她盯着笑咧着嘴巴的小男生,突然灵光一闪。「还是……你也迷路了?」
那也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或许他们俩可以结伴而行,如此一来,她的身畔就有「男人」啦!
「NO!」小男孩漾开满嘴不整齐的细牙,可爱又快乐。「这一带的道路我很熟悉,只要付我五块钱美金,我可以替妳引路。」
「真的?」她眼中亮烁的火花可比奥运圣火。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付钱!」小男孩摊大手掌,丝毫不跟她客气。
「我必须回到圣麦地亚会馆,你真的认识路?」尽管付了带路费,她依然心存怀疑。
「当然,跟我来!」小男孩一溜烟冲出去。
宁馨赶紧追在他身后。好不容易遇见「灯塔」,可别让他照错了方向。
随着小男孩在大街小巷钻窜了十来分钟,两人拐了个弯,迷宫般的街道豁然开朗,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光明坦途。
她开始对附近的道路产生似曾相识的印象。对了,方才陪同教授前往公家单位的时候。他们好象曾经走过这一段马路。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她顺手摸了摸小鬼的头顶。
「大胆!」原本一直笑吟吟的小男生突然停下来,脸色大变地喝骂她,「男人的头顶岂容得妳们女人家说碰就碰?」
宁馨当场气结。连一个十岁的小毛头都培养出大男人主义的倾向,沙国的全民教育显然推行得相当成功。
「你给我客气一点!我第一次揍小孩子屁股的待候,你还没出生呢!」这口愠气憋太久了,她非抒发抒发不可。
小男孩恨恨地瞪她一眼。
老实承认,还当真瞪得她有点心底发毛。
「还不快点跟上来!」他粗声粗气地吆喝,脚下的速度加快了。
宁馨不敢放慢步伐,在他后头追得气喘吁吁,顿时很后悔为何要得罪自己的救命恩人。
「喂,等一下!」路经一条弯道时,她稍稍停下来,有些迷惑地打量右侧的街景。「我认得那块餐厅招牌!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好象从它底下走过去。小鬼,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妳很烦耶!」小男孩失去耐性地回头。「那种商业招牌城里起码有两百个。如果信不过我,咱们在这裹分道扬镳,妳自己想办法走回去好了,顶多我再去找其它外快。」
瞧不出这臭小子派头端得还满大的!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次。」她啐了一口,再度踏上跟着「灯塔」跑的艰辛路途。
两人左拐右弯地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停在一栋陌生的建筑物前面。
「到了,就是这里。」小男孩顺利完成任务。
宁馨细细打量这栋三层楼的建筑。虽然它的外观堪称坚固干净,然而她敢拿自己的荣誉打赌,假若这儿是「圣麦地亚会馆」,她愿意拜小男生为终生的导师。
「小鬼,你真的以为我连自己的落脚处都认不出来?」她蹙起燠恼的柳眉。
「妳懂不懂规矩?这裹是后门。」小男孩彷佛很遗憾自己高估了她的聪明程度。「一般观光旅馆禁止我们这种赚外快的小孩出没,我能把妳往前门正厅带吗?」
「噢。」他的说法满有道理的。宁馨不得不颔首赞同。
他们身处的街道还算干净,然而人烟并不稠密,斑驳的柏油路也坑坑洞洞的,感觉起来确实很像一般建筑物的防火巷之类的。
她谨慎端详着标的物,以及眼前一扇油腻腻的黄锈铁门。
「妳打开门进去,里头是厨房,只要交代厨师一声,他们会派手下送妳回房间。」小男孩讲得老气横秋。
「了解。」她试探性地推开一道缝隙,浓烈的肉糜香气扑鼻而来,可见里面确实是料理间,心头不由得多信了几分。「那就谢谢你了……咦?」
她才一转身,小男孩居然便跑得老远了。动作戌也真快!
上面那一个『戍』应该是一个心再加上戈,念ㄙㄜˋ但是注音打不出来!
「嘿!你叫什么名字?」她遥遥朝着远去的小影子大叫。
「阿--齐--」答案立刻回复。小男孩转个弯,失去综迹。
阿齐。听起来类似打喷嚏的声音。
「算了。」她摇摇头,打算在最快的时间内回房梳洗,尽快睡个好觉。
铁门推开,一股厚实得几乎呛鼻的食物气息熏向她。宁馨忍不住打了个货真价实的喷嚏。
蓦然间,一把大锅铲从正前方挥过来。
「喂!女人不能进来这里!」一位胖嘟嘟的师傅指着她的鼻子大骂。
宁馨吓了老大一跳,赶紧后退抵着铁门避过。等她离开中东半岛,她会找个距离最近的女权组织,申诉这些日子以来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
「我在街上迷失方位,有个小孩带领我从后门进来。」她强迫自己发挥耐心,与这群异类周旋。
「小孩?后门?」所有工作人员停下手边的炊事。
仔细算了一算,厨房内约莫有两位穿著厨师装的男性,以及四、五位帮忙的手下。
「对,小孩。」她勉强挤出浅笑。「他自称『阿齐』。」
「哦--」大家显然非常熟悉这个名字。「妳是阿齐介绍来的。」
「不是『介绍』,是『带路』!」宁馨下意识纠正。「我本来就住在这问旅馆。」
男人们怪异的咧笑令她产生异样的不自在。
「OK!OK!」他们笑呵呵地安抚她。
胖厨师回身向角落的下厮打个手势,宁馨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一个手长脚长、相貌似黑猩猩的雄性哺乳动物拎起来。
「嘿!懂礼貌一点,我是客人!」她拚命拍打黑猩猩的手臂。
两造当事人的体型实在相差太多了。黑猩猩根本视她的花拳绣腿如同蚊子叮,随手一捞将她顶在肩膀上,搬运面粉袋还比扛她来得更具挑战性。
「你想干什么……喂……」粉拳像鼓槌一般,咚咚地敲打在肉墙上。直到今日,宁馨才真正体会到「蜻蜓撼石柱」的个中滋味。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误会,可以想见的是,那票男人漾露出来的笑容透着淫猥的意味,情况绝对比她预料的更加凶险。
壮硕而且散发体臭的身躯阻碍她一切视野。异发突起的状况非但让她感到心惊,外加三分的泄气!好歹她攻击得千万分辛苦,这头黑猩猩居然连步伐也没颠踬一下,太不给面子了!
头顶下的地板改变了面貌,不复庖厨内的油腻和腥膻气。俗艳的鲜红色地毯覆盖了她的整片视界。
黑猩猩踩踏上一条笔直的长廊,两侧廊上交错着核桃木雕门。每一扇门内究竟上演着什么戏码,她不得而知,但从缝隙间流荡出来的呻吟,想也知道剧情绝对排得上限制级中的限制级。
廊内的灯光亮得足以看清室内的装汉,却又暗得幽幽晃晃,完全搔到人心混沌的痒处。半亮半暗的明度彷如回到中古世纪的沙龙或酒吧,空气闲飘浮着淡淡的熏香,烟草和雪茄的气味交错在其间。不知从哪个角落播放着三○年代的幽怨情歌。一切的一切在在令她越思量越心惊。
宁馨不敢想象自己究竟沦落进何处,即使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被骗了。」她喃喃自语,受骗的愤怒暂时取代了畏惧。「堂堂台湾T大考古系的高材生,居然被一个十岁不到的小毛头骗了!」
黑猩猩呵呵呵地蠢笑起来,犹自不客气地拍拍她的翘臀。
「不错!很好,一级棒!」
「嘿!你放客气一点!」她险险气晕了。
他的步伐终止在长廊的底端,一扇金、红漆相间的木门微掩着。黑猩猩随手敲了几下,径自走进去。
『老大,新货到了!』
砰地一响,宁馨被粗鲁地扔在地毯上,闪闪发亮的星星夺走她短瞬的视觉和听力。
『这娘儿们是谁?』沙哑的男声从右侧角落飘过来。
大房闲裹也是幽暗朦胧,四周的布置只能一言以蔽之--俗丽得四肢无力。传统的中东帷帐遮掩了墙璧的真面目,正中央一张四柱大床被轻纱笼罩着,偶尔顺着中央空调流动的气息而泛起波澜,看起来万分的诡异奇情。触目所及的颜色,除了红,仍是红。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各种不同色系的红。
这间特种营业的头头包准是艳红色的头号拥护者。
据说,酷爱红色的人,本质上具有隐藏的暴力特质。
除了床辅,室内另一张大家具就属角落的四脚桌。中东风情搭配着法式的家俱,气氛说有多不搭调就有多不搭调。
『阿齐钓她来的。』两人以叽哩咕噜的阿拉伯语交谈,让她鸭子听雷,有入耳没入脑。黑猩猩咧开大嘴邀功,『听说今天晚上要招待重量级的客人,咱们正好进个东方妞让客人尝尝鲜。』
宁馨不耐烦了。
「两位绅士,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进行交谈是一种极端失礼的行为。」即使他们想谋财害命,也得让她当个明白鬼。
『这女人没几两肉!』书桌后的男人隐在黑暗中桃剔着。『而且嘴巴也利得像刀子,我可不想让她乎白得罪了姓韩的,坏了我的大事。』
『可是,老大,她的容貌长得标致。』黑猩猩急急地探出足尖,顶高她的下颚。『您看,东方女人很少长得像她这么清秀娇媚的。您瞧瞧她那身白钿钿的肌肤,还有那对胸脯也丰润得恰到好处……』
「你干什么!」她嫌恶地怒斥,挥开那只油臭味横溢的烂皮鞋。
「这种上等货,男人一抱进怀里骨头都酥了,哪里舍得不沾几口!」黑猩猩拚命推销她出去,希望换得几百块赏残。「反正老嬷嬷那儿有药可以让她乖得像猫咪,在床上够劲得像……嘿嘿嘿……」
两个男人一起发出淫秽的笑声。
「好,带她到贵宾室准备准备。」书桌后的男人挥了挥手。
宁馨再度被扛回黑猩猩肩上。全身血液迅速逆流向脑部,从眼前望出去的世界犹如经过哈哈镜的折射,开始膨胀变型,耳朵也响起嗡嗡的异响。
「故我下来!」她的脑袋快爆炸了,空胃被他的铁肩顶得几乎穿孔。「放开……」
他们重新回到长廊。黑猩猩打开某一扇门,接着,她像袋垃圾般被扔进软绵绵的缎铺。厚重的木门又喀答关上。
「我的头……」她呻吟一声,轰隆隆的耳鸣挑战脑神经的极限,脑部的充血随时可能从耳道迸发出来。
她还未来得及端详新牢笼的一切,房门又被另一伙恶客推开。一个老得看不出年龄的婆婆带头,身后跟随另外一位肌肉横生的雄性保镖。
「你们想做什么。」宁馨拚命往床里头缩。她不会傻到以为他们是来救她出去,或者聆听她被绑架的经过。
老太婆向保镳示意,他马上走向前,运用全身的力量将她紧紧压陷在床垫上。
「不要!你们听见没有?救命呀!」
男人压根儿不理会她的叫唤,偏头吩咐道:「老板吩咐,只要用寻常的迷药就好。」
『我刚调配出一款春药,你们不拿她试试看吗?』老太婆蠕动没有牙齿的嘴巴。
男人大摇其头。「老板说韩伟格的传说虽然多,可是谁也不晓得他在那方面管不管用。如果替这女人下了春药,他临时支持不住,可能会恼羞成怒,到时候反而坏了老板的生意。」
『知道了。』老太婆从随身的锦盒里倒出几样粉未,和着清水调匀了,绶缓移近床垫。
「不要!求求妳!」枯瘦的鹰爪突然捏紧宁馨的鼻端,她不得不张开嘴巴喘气。「不」
一碗水朝着她的嘴内硬灌下去,强烈而恶心的甜味几乎冲昏她的意识。她试图挣扎,力量却无法与彪形大汉匹敌。药水梗在喉咙裹硬是不肯吞下肚。老太婆使劲扳住她的下颚,看似秋树枯枝的手臂竟然使出惊人的巨力,她不由自主地放松喉头肌肉,咕噜咕噜几声,整腕甜水霎时奔窜进空胃。
惨了!
『可以了吗?』大汉问。
『我的迷药药性既快又强,几秒钟内即使一头狮子也迷得倒,这年轻丫头挡不住的。』老太婆干瘦的容颜充满了成就感。
头好晕!宁馨软软地瘫在床上,甚至使不出一点力气举起手,支扶着有如走马灯般旋转的头颅。所有的景物在她眼前扭曲、扭曲、扭曲……
『成了!』老太婆干扁的唇浮起得意的冷笑。『走吧!』
两人对床上呻吟的女人不再多看一眼,直接离开房间。
ΩΩΩ
根本不该来的!
韩伟格的表情隐藏在氤氲的烟雾后头。
红金两色又错的帷幔,遮掩了墙角悬吊的熏灯,这就是白烟薄雾的来源。酒宴真正的客人和主子总数只有四位,而四人各自偎躺在传统的阿拉伯软帐里。
约翰仍然和五年前一样,永远认定越鲜艳的颜色就越美丽有格调。俗不可耐;韩伟格嫌恶地想。这家伙的人和他的品味一样糟糕,只适合在纸醉金迷的世界,经营一、两家艳窟、赌场。地下道里的老鼠再怎么奋斗,顶多只能移民到街道上头,却永远逃脱不了猥琐和缩藏的宿命。
就像豹翰这种人!
今晚若非一时无聊,他根本不可能拜访约翰的销金窟。
「时间差不多了。」淡然的语气由严苛的唇间吐出,听起来毫不经意,低沉的嗓音却传达出无庸置疑的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