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又来了。”他霍然起身,低头和她鼻尖碰着鼻尖。“每当你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就会开始制造我是外人、我什么都不懂的假象。”
“这不是假象!你本来就是外人!”
“没错,我是一个你的亲人愿意信任的外人,我是一个可以帮助你们的外人。而你就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宁愿牺牲你家人的权益,也不愿意冒险让别人来取代你的重要性──”
啪!
她捂住颤抖的唇,湿泪恣意的俏颜褪成惨白容色。
纪汉扬如慢动作似的,缓慢地转回被打偏的脸颊。
“从我上了国小之后,就再也不曾被打过耳光。”他恒常镇定的情态,彷佛出手掌掴的人是他。
“对……对不……”她拚命眨动模糊的泪眼,突然觉得极端的惶乱失措。她怎么会纵容自己的情绪失控?而且,失控到动手挥打别人的地步?“抱歉!”
深深一鞠躬,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口。
“不要走。”纪汉扬立刻拉回她。“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萌萌扑跌进他的胸膛,苍劲的松香气息填满了知觉,稳定而安逸,彷佛千百年来一直矗立在原地,等待她的投抱……
可不可以,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让她依偎着这株松柏巨木?
“我不是……故意的……”萌萌抽噎的喘着气,一口呼息顺不过来。
浓郁的松馨包裹住她,正如同他紧紧环搂住的臂膀,男人与女孩和气息,勾织成一颗密实安全的厚茧。
“当然,你只是生气而已。”纪汉扬轻柔地、温存地在她耳畔低语,宛如催眠,又像咏叹。“每个人都有动肝人的时候,你多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发过脾气?”
很久了,久得她已不复记忆。萌萌徒然摇头,泪水如涌泉般溅洒。
“你才十九成而已,萌萌,十九岁的少女拥有随便发脾气的特权。”他轻啄着她摇乱的发丝。“为什么不学学你的名字,做一个茂茂盛盛、开开心心的年轻女孩?”
环境使然,她不得不放弃伤春悲秋或多愁善感的权利。
是谁先开始的,他们俩都不知道,只晓得──很自然而然的,那种发自心灵的抚慰已藉由交触的唇传达。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事、时、地堆积成她过度旺盛的不安全感,他都盼望自己能平抚,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发怒,看着她享受青春少女必备的莽撞生涩。他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期望女人表现出不成熟的一面,然而,幼稚娇蛮却是他对于叶萌萌唯一的冀求。
等待一个女孩长大,其实很容易。等待一个女人返老还童,才是真正的千难万难。
“我……我要回家了。”萌萌悠悠推开他,困窘的俏脸泛滥着红霞。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回去。”
不给他坚持的机会,她推门而出,也推破那颗安全的茧。
※ ※ ※
深院锁住沉重的夜色,寒风吹来,挪动飒飒的枝叶微声。
屋内,继母大人已经轻唤了好一会儿。萌萌虽然听见她的呼叫,迷离的大脑却无法支使声带发出应有的回覆。
“萌萌?”终于,陆双丝试探性的柔音从树底下飘渗上来。
“……嗯。”她维持原来的姿势,双臂环抱着膝盖,静坐在大树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小平台。
山风吹拂,震荡了平台底下的松树枝干,台上分外清弱的纤肩也随之晃动。
“哈罗。”陆双丝罔顾被绳索磨痛的手心,一步步往上攀升,进入她私人的了望台。“我四处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爬到树上来。”
“嗯。”她仍然郁郁沉沉的,不太带劲。
“萌萌,我──因为──我是说──嗯──”继母大人比手画脚的,努力找寻一些合适的字眼。“我知道你的心事很多,我又不是你真正的母亲,嗯,所以有些事情你一定不想告诉我。可是,呃,其实我们都是一家人,虽然我常常粗手粗脚的,嗯,不过,呃──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她无声笑了笑。
陆双丝困窘地把玩手指,比十九岁的女儿更像十九岁。平常总是萌萌在为她们操心,难得小女儿今夜心事烦躁,而她这个做继母的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连讲几句安慰的字眼也结结巴巴的。唉!可见她为人母的功夫真的很失败。
“娘亲,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我老头?”萌萌依然凝视着正前方。
“因为他是个很特殊的男人。”提起结亲仅一天的丈夫,陆双丝的眉眼都柔美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父亲很不以为然,认为他太不切实际,并没有很成功地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让你从小就代为操心。关于这一点,我也认为他有失父职。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实你父亲是个很懂得生活和生命的人。我需要的就是像这样能够和我谈心、陪我走过人生的伴侣,一个汲汲营营却富有的丈夫,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她腼腆地吐了吐舌尖。“可能因为我也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吧!”
“现在呢?”萌萌望向继母甜美幸福的表情。“我爸已经过世了,他不能再陪着你走过人生。你才三十一岁,既年轻又美丽,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改嫁?”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羞涩地搔了搔鬓际。“萌萌,我和你爸爸曾经约定过唷!将来我们要经营一家小餐馆,他跑堂,我掌厨。虽然现在他已经无法实现他那一部分的承诺,我仍希望能完成我们俩曾经共有的梦想。”
听起来的确像她老爸会承允的傻诺言,萌萌无奈地摇摇头。起码,她终于明白了继母大人一心一意往餐饮事业进发的原动力。
“而且,我还有你们呀!”陆双丝漾起心满意足的微笑。“你和维箴都是你父亲的宝贝,也就等于我的宝贝,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她温柔地偎向继母肩膀。“我也是。”
两颗脑袋在夜色中斜抵着,一长一少两颗心,交融着无以言传的触动。
“娘亲,你觉得纪汉扬的人品如何?”萌萌忽然又问。
“很好呀!”陆双丝使劲点头。“起初他完全让人家摸不着真性情,让我有些怕怕的,相处过后才发现他和外表完全不同,其实拥有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的心?她险些笑出来。纪汉扬和善良的心?不行,这两者在她脑中画不上等号。
“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罗?”
“当然。”陆双丝的目光转为好奇。“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人?是不是和你今晚跑去找他的事情有关系?”
“没事。”她淡淡地坐回原先的姿势。
陆双丝想追问,又担心造成她的困扰,今晚萌萌的心情似乎极为纷乱。
“萌萌,你不要把太多事情放在心里,偶尔也让我分担一点。我,嗯,虽然我一点也不能干,反而常常让你担心,可是,我是一个很优秀的聆听者哦!嗯,当然外表是看不出来啦,不过──”
“知道了,我会的。”她亲了亲继母的面颊。“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那……好吧。”陆双丝投给她最后一眼担忧的视线。“晚安。”
“晚安。”
平台上又恢复成她专享的王国。远方的山脚下,台北不夜城犹明辉闪烁。其中一盏灯,属于那个特殊的男人。
孤灯挑尽未成眠。
是否,她确实在无形中养成自私的本性?家人的幸福,与个人的重要性……她反覆思虑着。
家人的幸福,与个人的重要性……继母大人的幸福,与纪汉扬……
躁乱的氛围涌回她的胸臆。
一夕听风,风中卷来疏落的松香,无形中,又在月夜里渐渐淡去,淡去──
第四章
纪汉扬仔细过滤着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童年期、义务教育期、更高深的求学阶段、初出社会的那段时间────应该是求学期,没错!他最后一次被亲朋好友设计与女性交往,就在大学时代。那段少年十五二十时的岁月距离现在已经十年有余。直到今天,三十一岁的今天,一个姓叶名萌萌的小鬼头再度为他掀开旧日的记忆。
他莫可奈何的摇摇头。
不晓得叶家小鬼哪根脑筋打了结,居然开始为他和她继母牵红线。一开始他还不愿意相信这个可笑的事实,然而十天过去了,另一名无辜的当事人陆双丝承她授意,天天提着便当到公司“回馈他对叶家的付出”,他终于抓摸出一点头绪。
笨蛋!真令人搞不懂,那个人小鬼大的丫头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脑浆。”他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不再多想,他随手按了叶家门铃。
“纪先生,欢迎光临。”陆双丝热诚欢悦的笑颜从门扉后头露出来。“星期天你怎么没出去散心?真不好意思,还让你抽空过来看我们。”
“我顺道路过。”全世界通用的老掉牙藉口。“请问萌萌在吗?”
“先进来坐嘛!”天真善良的女主人就怕冷落了贵客。“萌萌下个星期就要期末考了,正在房里恶补统计学。”
他弯身抱起脚边两尺立方的纸箱,稳健地迈向客厅沙发组。
“我有一份礼物想赠送给她。”他礼貌地坐定,和平献礼搁放在桃花木茶几土,鲜红缎带捆扎成巨大的蝴蝶结。
“这怎么好意思?”陆双丝兴匆匆的瞳眸忍不住多观看了几眼。“我上去叫她──”
“继母大人,我的记算机跑到哪里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K书K到浑身无力的女主角悠悠晃下楼梯,杏眼瞥见客厅内的伟岸身影,猛然顿了一顿。
“萌萌,你下来得正好,纪先生给你送礼物来呢!”陆双丝欢声招呼她。
一个多星期不见,乍然而逢,首先跃上她脑海的竟是──那一夜的巴掌。
“喔。”萌萌回避视线,闪躲他眸中的炯迫逼人。
“赶快过来!我最喜欢看人家拆礼物了。”陆双丝兴奋得不得了,连忙拖着她坐进访客的身边。
“不好意思吧,无功不受禄。”她爱理不理的表现与继母的欣喜呈现强烈对比。“而且,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距离我的生日也还有一段时间,怎么好让纪先生无缘无故的破费呢?”
“放心,这份礼物没花我一毛钱。”纪汉扬笑得别有意味。
到底是什么怪东西?她的心头迳自犯嘀咕。
看看无妨,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嘴里虽然说得客气,其实仍旧有些高兴他偶发的体贴心意。
大红蝴蝶结甫松开,一颗毛茸茸的头颅赫然从纸箱里钻出来。
“喝!”活的!萌萌突如其来地被骇了一跳,总算那十多年的自我训练没有白费,硬是控制住惊愕感,强迫自己坐定在原位不准妄动。
“小狗!”陆双丝轻叫,整个人几乎化成一汪快乐滚滚的热泉。
柔棕色的圆圆眼珠和她面面相望。萌萌错愕地眨了眨眼睑,真的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狗!
“我的公司附近来了一只走失的科卡犬,两个星期前生出一窝小狗。前几天环保局的捕狗队员将科卡犬抓走了,留下三只小狗傲傲待哺。我居住的大楼环境实在不适合饲养小动物,所以才想到你们可能愿意收养一只。”他含笑解释。
“太棒了,维箴下课回来一定会高兴得团团转。”陆双丝被强烈的欢喜心冲昏了头。
“不行!”萌萌断然下达退货令。她就晓得,姓纪的无因无缘地送礼物给她,包准没安好心眼。
纪汉扬深眸闪了一闪,早已将她的回拒视为预料中的必然。
“为什么不行?”他好整以暇地抓出小毛球,突然塞放在她的腿上。
小狗由科卡犬和杂种狗混血而成,体毛以黄白两色为主,偏生在鼻端前方长成一圈深黑的线条,像煞了将嘴巴探进墨水里,再伸出头的可爱模样,很逗!
“我最讨厌那些阿猫阿狗的东西!”萌萌嫌恶地将小家伙推开。
“怎么会?”陆双丝诧异的红唇圈成O字形。“萌萌,我记得你爸爸提过,在你幼年的时候家里曾经豢养一只大狼狗,你好喜欢它哦!天天抱着它睡觉,还嘀嘀咕咕的同它说话,后来那只狼狗……嗯,我倒是忘了你爸爸怎么说的。”
“被车子撞死了。”她冷冷地收尾。
“对对对。”陆双丝猛点头。“你看,现在又来了一只可爱又可怜的小狗狗,我们就收养它嘛!”
小狗狗似乎爱上了新主人的膝盖,摇晃着肥肥圆圆的小屁股,想攀回萌萌腿上。她赶紧又将小家伙推开。
“你有没有考虑过环境因素?照顾一只小狗需要花多少心力,谁来训练它便溺的习惯?谁来喂它、宠它?宅子里的家具都老旧了,哪禁得住它又咬又啃又爬。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铁了心,绝对不准这种过几年就翘辫子的小东西进门。
“喔……”陆双丝既失望又落寞,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你真的要拒绝这只漂亮可爱的小孤儿?”纪汉扬轻松地抱起小狗,伸出修长的食指逗弄它。“小女生都喜欢宠物的。你才十多岁,当然也和其他小女生一样。”
原来这就是他今天送礼的目的!萌萌冷哼。她差点忘记纪大顾问有多么酷爱激怒她,尤其他最近更培养出新兴嗜好──提醒她自己不过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女孩。
“不准再叫我‘小女生’!”她沉下嗓门和俏脸警告。实在摸不透这家伙的肚肠是怎么转的,她老成或幼齿干他哪门子屁事。
“何必排斥这个称呼呢?你确实是个小女生。”他宽大纵容的表情就像面对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孩。
现在他又让她觉得自己很幼稚了。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觉得自己幼稚,她越想越躁郁。
“总之收养宠物的事情没得商量。”她欠了欠身,准备退堂。
“慢着!”一如以往,他的神龙掌再度拖延了她的离席。
“干嘛?”她不悦地甩脱他。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占据了她的细嫩膀臂。
“小狗的去留,只有府上的当家主人最有资格决定。”纪汉扬举手制止她开口。“目前叶家的主事者当然是──叶夫人。”
“我?”
“她?”两个女人同时诧喊。
“没错。”他挑了挑眉梢。“你反对吗?”
萌萌登时被他逼得说不出话来。纪汉扬说得没错,“表面”上,叶家的掌权人由继母大人荣任。然而那只是“表面”上啊!骨子里由哪一位当家做主,他们都心知肚明得很!
“好!”萌萌暗恼在心头。她就不信继母大人会有二言。
“既然如此,叶夫人,就由您下定夺吧!”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微笑得如此不经意。“您愿不愿意收留这只小狗?”
陆双丝迟疑到顶点。怎么皮球忽然砸回她头上?她偷眼觑望着萌萌死板冷硬的僵尸脸。从前依凭继女的意向行事惯了,如今实在缺乏驳斥她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