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蝉不美,但她非常清秀。清秀得就好象很黑很暗很深的夜里,很白的一束月光。不让你惊艳,但她会让你细细惦念着。庞辙严胸腔一紧,似乎有种温柔的情感瞬间涨满。他转身加快脚步踱往梦蝉暂住的客房,端着那碗帮她盛的汤圆,想她看见汤圆,肯定又感动得直掉泪,用那软软的嗓音说着她常说的那一句──师父,你好好喔!
想到梦蝉那憨傻的模样,他笑了。停在房外,他敲门,却久不见回音,开门,看见一室冷清。有一刹还以为走错地方──这窗没关上,窗板扑扑作响,空气清冷,房里一片昏暗,只有走廊灯笼透进的一点光。
昏暗视线中,庞辙严看见桌上摊着的信。他走过去搁落碗,然后拿起了信。望着信里字迹,他眼神逐渐转沉,将信揪紧掌中;抬头,窗外暴风狂啸,雪势急遽,外边是那样冷!他深吸口气,转身直闯大堂。
「怎么回事?」他怒气腾腾步入大堂,阴沉着脸揪着那封信问师娘。庞大的身形、肃杀的口气,将满室欢笑杀得片甲不留。
老门主看看爱徒阴沉的脸色,大事不妙,他搁下碗振振衣袖,开始溜到角落边打起他的太极拳,打算装聋作哑,聪明地置身事外。他听见妻子高声回答庞辙严。
「她拿了我一袋银子,高高兴兴地走啦!」
「不可能。」庞辙严说道,表情严酷,眼神愤怒。「她绝不会这样做。」
师娘砸了碗。「x的!」她插腰瞪着庞辙严,嚷嚷。「人都走了你是想怎样?」她高声骂道。「我看你们感情也没多好,区区一袋银子她就跑了,我看你还是死心,瞧卓菲──」师娘大手一抓,将卓菲揪进怀里。「这丫头死心塌地爱你,你的心是铁打的?你无动于衷吗?你怎么这么无情?一个柳梦蝉马上让你忘了咱们卓菲!」
「你的心是铁打的?」他反问她,黝黑双眸睁成危险的两直线。「这种天气你让她离开?」他深吸口气,压抑住快爆发的满腔怒火。「她要是出事,我不放过你。」
师娘大抽口气。「你、你这逆徒你说什么?」
庞辙严不理她,兀自转身离开。
师娘气得抽出卓菲腰上配剑,在众人惊呼声中,她提剑直往他背上杀。「我宰了你!你给我站住!」
「不要啊──」
「师娘!」
剑尖急急往庞辙严背上刺去,危急一刻,老门主还打着太极拳漠不关心,而且颇有越打越远之势。
卓菲来不及拦,高声尖叫:「不要啊!」而慕风只来得及抱住师娘的腿,不抱还好,他这一抱,师娘一个不稳就往前跌去,剑直刺上庞辙严的背,每个人都尖叫,包括师娘自己,她眼一瞠看剑尖刺入他的背脊──霎时,众人沉默得连呼吸似乎都停了。
然后,堂内爆出更大一声惊呼──剑尖断了。庞辙严没躲,他只是侧过脸来,垂眸对师娘道:「挨这一剑够了,如果梦蝉出事,你最好打得过我!」
他亳发无伤,倒是她的剑断成两截。「你?」她惊愕地松了剑。「你练成了金钟罩?」
庞辙严没回答,他大步离开,急着去找柳梦蝉。
「他几时学成的?」师娘震惊至极。那是失传已久祖师爷的功夫啊,连相公都参不透,这小子竟然……
慕风和卓菲已经骇得抱在一起。
「他太厉害了,祖师爷的功夫不是失传了吗?完了,找不到柳梦蝉我死定了啦!」
慕风按着卓菲脑袋直往他怀里埋。「嘘嘘,大师兄只是说气话没事的。」
老门主逃到边边还在打拳,师娘猛一回头,看见他置身事外的模样,气得抓起地上那半截剑,哇哇叫地就往他劈。
「你还打拳!老娘跟你打,方才你不会吭声啊?那小子都会金钟罩,你这死老头,师父是干假的?你挨老娘一剑,我看你罩不罩!」
两人登时打了起来,老门主轻易地闪着师娘刚烈的剑势。「唉!你老了怎么还跟孩子计较?别气啊……」
一步出庞门,冷风击面,天昏地暗,只有白雪放肆呼啸。
厚厚积雪掩埋去路,整片树林全掩在雪底,大地空旷苍茫,不见半个人影。
庞辙严疾步奔上旷处高石,搜寻梦蝉人影。这么冷,她能去哪?
运起周身内力,他朝天地朗声唤她:「梦蝉──」凭他的功力声音可传十里,他希望她听得见。然而放目远望,只有萧瑟北风响应他的呼唤。
「梦蝉……」浑厚的嗓音回荡冷风中。「梦蝉……」风中庞辙严厉眸满布忧悒,他担心她的去向,担心她的安危,她那么笨那么傻,她能去哪?
庞辙严揪紧拳头,无限自责。「该死!」他不该带她来庞门,他该早些带她走。就在他沉陷懊恼中时,身后发出窸窣声响,他回头一顾,看见庞门前一团厚雪忽然动了动,然后白雪成片陡落。他瞳孔一缩,看见一个人影冒出来。
「师……师父……」梦蝉冷得嘴唇泛紫,她颤抖着,双眸瞅着他。「我……我早说不能走……可他们……他们偏不信……」
庞辙严怔住,她一直待在门外!
他凝眸,望着她发上、身上沾覆着满满白雪,双手笨拙地抱着包袱,只套了一件灰色斗篷,浑身冷得不住地颤抖,还急急向他解释──
「我说跟你约好了……我不能走啊,他们就是不信……」她的鼻子冻红,眼睛湿漉漉地瞅着他,声音里的无辜和凄凉撕扯着他的心,她还在笨拙地解释:「师父啊,我是想回去……可是那些机关,我怕……我只好……」她住口,看他大步过来,师父的脸色好难看。「师父……」
「笨蛋、你这笨蛋!」他咆哮,忽然张臂就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瞬间梦蝉跌进钢铁般温暖结实的胸膛。「这么冷,你想把自己冻死吗?」他用她从未听过的热切口气骂她。「笨死了!」她竟就这么呆呆地守在门外,吹着冷风。
梦蝉被师父牢牢抱进怀里。「师……师父……」好温暖啊!她已经冻了一整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庞辙严心疼死了,他紧紧搂着她直打颤的身子,那蛮横的力道像是急着要把所有的温暖渡给她。梦蝉埋在师父胸前,闻着熟悉的味道,软绵绵、心满意足地叹息。
「师父……我就知道你会找我……」她说着,闭上水汪汪的眼睛。「我很聪明吧?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就躲在门口等,我一直等,知道师父不会撇下我,我就知道……」占据着那堵结实温暖的胸膛,耳畔狂风呼啸,她微笑说着,聆听师父胸膛规律的心跳。她叹息,能永远躲在师父的怀里多好。这世上再没有比师父双臂间更安全的地方了。
庞辙严搂着她,她的话可怜的教他心疼。他感觉双臂间真实的温度、柔软的身躯,闻着她发梢的香味,胸腔发烫,热血沸腾。他深吸口气,想镇定紊乱的思绪,方才,险险的以为她真走了。
为什么这么心疼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她?庞辙严望着漫天风雪,静静地只是抱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应该放开她了,他想,可又想多抱她一会儿,多抱一会儿。这样抱着她……心中有股踏实,不可思议的平静满足。
漫天大雪在这一瞬间彷佛也温柔了,似棉絮拂过他们拥抱的身影,天地苍茫,只见白茫茫大地上,他们相拥着;而风还在狂放地吹着,教庞辙严将她搂得更紧。
一进入庞门,庞辙严立即要梦蝉将东西收拾好,决定带她离开。
他对盛怒的师娘及哭泣的卓菲道:「庞门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师娘,你这次太让弟子失望。既然不欢迎梦蝉,我也就此拜别。」他决定带梦蝉走。
「好!」师娘也气得火冒三丈。「你走,我就不信庞门少不得你,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走,为了一个丫头这样忤逆我,你走,老娘不希罕!」
可卓菲希罕,她红着眼眶望着大师兄。「我……我和师娘是一时胡涂,你别气啊──」大师兄这一走肯定是不会回来了。
梦蝉不发一语,师父的表情非常严肃,她可不敢吭声。
老门主清了清喉咙,谁都不帮只是摸摸胡子哑声说一句:「真玄了,这汤圆不是吃了会团圆嘛?」这一句叫卓菲心痛得「哇」地一声哭了。
师弟们也帮着卓菲劝起大师兄,可庞辙严已然决定,他握住梦蝉小手,低头看她一眼,目光温柔。「咱们走。」
梦蝉抿抿唇,点头。又不安地瞧了瞧哭得很惨的卓菲,还心虚地看了师娘一眼。会不会太残忍了?彷佛意识到梦蝉的疑虑,握住她的大掌一紧,庞辙严转身带她离开。
「大师兄!」卓菲追上前,庞辙严停步,回头见她忍着泪勉强挤出微笑。「你……你晚餐还没吃呢,要不要吃碗馄饨?」她佯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必。」庞辙严简洁一句,转身要走,她又喊住他。
「大师兄……」她可怜兮兮地喊他,他深吸口气回头。
「又怎么了?」
梦蝉看卓菲吸吸鼻子,看她很勉强地微笑,刻意云淡风清对师父道:「还是,我下碗面给你吃,你不是最爱吃我煮的面吗?加了鲁肉好香的。」她还不死心。
「不用。」庞辙严拒绝,转身便走。
「大师兄!」卓菲再一次叫住他。
庞辙严转身,终于不耐地吼道:「我不饿,什么都──」突然咕噜一声,打断他的话。他和卓菲同时望向声音出处,只见柳梦蝉胀红着脸捂住肚子,很不好意思地瞅着他们俩,尴尬地小小声承认──
「我……我饿了……」丢脸死了,呜呜……「我一整天啥都没吃,所以……」她头低得快垂到地上了,都怪卓菲说得她饿死了,她羞得整张脸快烧起来。听见堂里爆出一阵大笑,可恶,她糗得想死掉。在众人笑声中梦蝉只是胀红着脸,直想挖个洞躲进去。
庞辙严顿时哭笑不得,这家伙!
卓菲倒是宛如遇到救星似的,马上兴奋地拉住梦蝉就朝师娘嚷嚷:「师娘,我去煮东西给她吃喔!」
「白痴!」师娘双手抱胸青她一眼,倒也没阻止。本来她就只是说气话,哪是真要庞辙严走?她耸耸肩,也一副啥事都没发生地向老曹交代。「去帮柳姑娘将东西放回房里,顺便给她盛碗汤圆。」她粗声粗气交代,刻意回避庞辙严视线。
但那示好的意思非常明显,庞辙严拉着梦蝉的手,一下子倒不好坚持离开,而且梦蝉这傻瓜饿惨了。
庞辙严低头问她:「要吃吗?」
卓菲热切地瞪牢梦蝉,直向她使眼色。
「要啊!」梦蝉望着师父,很老实、很没志气地道。「外头很冷啊,我们别走了,我又饿、又累走不动啊,师父……我累死了,你别生他们气了。」
「梦蝉!」卓菲大受感动一把抱住她,那丰满的胸脯刚好挤在梦蝉鼻前,害得她快要窒息了,呜呜呜地挣扎着。卓菲紧抱她瘦小的身子,泪儿直淌。
「你真好,我马上煮一碗超香超棒的面给你吃……」她眼泪直飘,丝毫不知梦蝉已快要窒息。
庞辙严将梦蝉拉开,她喘着气,心想这卓菲真是──好身材啊!她直咳,还没回神,又被卓菲往外头拉。
「走走走──」她拽住梦蝉就往膳房奔,热情嚷嚷。「快去坐好,我马上给你下面。」师兄不走了,她快乐得简直像只小鸟。
梦蝉被热情地推上桌前,饥肠辘辘地等了一会儿,卓菲立即和下人们端了碗面上来,梦蝉看见那碗面,简直快晕倒了。
「好香对不对?」卓菲兴致高昂地介绍起来。「我特地加了红烧肉、大鲁蛋、潮州鹅片,连面条都是现裁的──」她将箸递给梦蝉。「喏,你快吃。」
梦蝉脸色惨白,冷汗直冒。「这个……」她接下箸子,声音很是虚弱。「这面……会不会太……大……碗了?」
何只大碗!但见桌面那朝天碗大得简直像脸盆,大得梦蝉只觉晴天霹雳,顿时胃口全消。
「你不计前嫌把师兄留下,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为了表示谢意,我将所有拿手菜都加进去煮了,你不是说你饿一天没吃吗?我特地弄来这个大碗给你盛呢!」她双手抱胸,站在梦蝉前方,高声道。「我卓菲不论干啥都要做到最好,你快尝尝,保证你吃得碗底朝天。」
碗底朝天?开什么玩笑!梦蝉脸绿了,这么大一碗ㄋㄟ,她僵硬地朝卓菲挤出个微笑。「呵呵……」
卓菲挑眉,催促道:「快吃啊?」
梦蝉盛情难却,「喔」了一声便埋头苦干起来。卓菲立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回算我不对,我师娘不该赶你走,从今以后咱们公平竞争,你心地好、脾气好,我喜欢你,可大师兄我还是不让你的,咱们说清楚了。」
梦蝉嗯嗯地含糊响应。天啊,这面刚吃还不错,吃了半碗她肚子可就受不住了,梦蝉越吃越慢越吃越撑,从饥肠辘辘到胀得快死,她偷偷瞧了卓菲一眼,卓菲索性坐下托着腮帮子回她一个微笑,彷佛很享受看她吃的模样。
梦蝉心惊胆战地想,这卓菲特地煮了这──么──大一碗面,她要是不吃完岂不是不给她面子?梦蝉又瞧了卓菲一眼,卓菲亲切地又回她一个笑容,笑得梦蝉心底发毛,又想──不给她面子事小,万一她恼羞成怒,误以为是嫌她煮的不好而抓狂起来,凭她的身手,不被她打得哇哇叫才怪,这么想,只得硬着头皮猛吃。
不知梦蝉心中挣扎,卓菲还笑瞇瞇地问:「怎么,好吃吧?」她对自己的手艺超有信心。
「嗯……」不行了,她肚子快撑爆了。梦蝉蹙起眉头,颤着手将最后一根面条送进嘴里,很狼狈很疲倦地拨拨发丝。「呼!」她虚弱地向卓菲道。「谢谢,真好吃,我吃完了。」
「什么吃完了?」卓菲眼一瞠,指着碗里的汤。「这汤头才是整碗面的精华!」她豪气地拍桌赞叹。「特过瘾的,你快喝啊!」
天啊,谁来救救她啊!梦蝉脸色惨白,左眼皮明显抽搐,吞吞吐吐地问:「喝?喝了它?」不会吧?一脸盆的水啊?
「你快喝啊!」卓菲兴高采烈地催促。她眉飞色舞比手划脚地介绍。「这汤头可不简单,是我配的料,早先让灶房足足熬了八个时辰才能做出这味儿,一滴都不能浪费哪。你喝了就知道,保证你一口接一口,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