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敛眉恨死了自己的名字。
“敛眉”,太古典了吧:超级文艺腔的,简直比琼瑶更琼瑶。从小到大,为了这个有点恶心又不会太恶心的名字,她不知道痛打过多少赞美她“你的名字好好听”的小女生。任何人只要对她的姓名表达任何意见,无论是丑化或是欣赏,都会被她视之为侮辱而被整个半死。
当然,一般人可能会对她激烈的反应感到纳闷。
敛眉,多么特殊罕闻的名号:比起其他的“淑芬”啦、“淑美”啦、“美贞”啦,简直文雅上好几百倍。
嘿!文雅?!答对了,就是这个形容词害她从小到大都在邻家的小毛头之间无地自容到极点。对于一般小女生而有,取个文雅的名字,写出一手文雅的好字,过完文雅的一生,她们就觉得此生无所憾恨了。
但是,她,毕敛眉,可就不一样了:她不要文雅,她要威风。
在“私立莘传商职”附近,谁没听过她毕敛眉的赫赫大名?从一年级入学开始,她便干下了几件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大事情。先是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太妹试图勒索她,却被她剥光衣服、削短头发,躲在家里三个多星期不敢见人;再则隔壁班的男生非礼她同学,被她聚众揪起来,剔掉重要部位的体毛;接着校长的儿子仗势欺人,被她绑在司令台的国旗杆上吹了一夜冷风,隔日染上肺炎,住进加护病房四天。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动她,以及她的人。
她成名了。
最令人感到钦服的是,无论她犯下多大的“案子”,却还有办法让自己顺利脱身,甚至连训导处、校长室想尽办法要她走路,也捉不到她的小辫子。久而久之,犯在她手上的人只好自认倒楣,顶多以后别招惹她就是了。
曾经有人不信邪,认为这个名字听起来文弱秀气的小女生肯定不堪一击,再看看她娇小的身材,配上圆润可爱的苹果脸,更加认定她准是靠着高年级同学的撑腰才敢出来胡吹大气,结果……当然,这些不信邪的同学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从此对她心服口服。
她,是“莘传商职”的一条女龙,从高一威风到高三,从校内威风到校外,随便打个喷嚏,好些个小角色就会紧张得跳脚。
直到本学期开始,一个不知死活的转学生出来与她争锋头,四处放出准备与她单挑的风声,她才被惊动,决定两方人马确实该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
于是,夜半一点,幽静的大安森林公园,微风送来几缕夏末的燥热火气,她的人与范君敏为首的帮众出来谈判。
“毕敛眉,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两个也该分出个高下,好教姊妹们确定以后究竟该听谁的,你说对不对?”
“少盖了!”她的同伴抢在前头炮轰范君敏。”你算哪根葱呀,嚣张什么?即使小毕要退出江湖,也轮不到你来接手她的位置。你才转过来两个月而已,就想骑到我们头上来,有没有搞错呀?”
“对嘛!不自量力。”
“喂,咱们老大讲话,你插什么嘴?”
“不爽来打啊!”
二十来个年轻女生七嘴八舌地聒噪起来,就等着双方的大姊头一声令下,大家操家伙痛快地海拚一场。
“别吵了!”毕敛眉仅凭三个字简单地喝住己方人马,相形之下范君敏就蹩脚多了,振臂连连挥了两三下,才让她的人安静下来。“咱们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原本还打算和你和平相处,没想到你先找上门来。姓范的,你有什么本事尽管划下道儿来吧!难不成我还怕了你?”
她的语音清脆甜净,宛如国中小女生念课文的嗓腔,哪有半分太妹头子的气质?毋宁更像小孩子扮大戏。由于早读一年的缘故,她的外形比同年级的学生稚气,混杂在叫骂得正高兴的女生当中,简直像透了跟来观摩学习的小妹妹。这种芭比娃娃型的小女孩,也敢教堂堂范君敏屈居在她之下?哼,门都没有!
“今日事,今日毕。既然咱们的人全到齐了,索性今天晚上就来比画几下。”范君敏晃了晃手中的木制球棒。“大家先约法三章,今晚打输的人回去之后,无条件让出‘莘传’的地盘,如果以后再敢找战胜者的麻烦,或抽他们冷腿,就等着被附近的帮派围剿吧!”
毕敛眉微微一笑,白皙的容颜纯然找不出使坏的迹象,然而与她相熟的同伴却清楚得很,当她露出讨好的、无辜天真的笑靥时,即代表她被惹毛了!
“好,那有什么问题!”咧哂的菱形唇色笑得益发和蔼可亲。“各位姊妹,人家想打我们呢!大伙儿的吃饭家伙准备好了吗?”
“好了!”十二个人异口同声回答,纷纷散开来,抽出预先藏在草丛里的武器。
也是球棒,不过,是铝制品!
范君敏那帮人的脸色霎时转为青紫色。
毕敛眉振臂一挥,率先提起球棒兜着敌人的肩膀砸下去!
“大家上!”
绣芙蓉2003年7月17日更新
午夜深更,轻风袭来淡淡的树木馨香。倘若此刻是白天时分,汽车排放出来的废气想必已经遮掩掉天然的植物菁粹。
时彦踏出车门,深深吸进一口冷空气,让夜风含吐的凉意在他胸腔转了两圈,稍微降低血管里酒精流动的温度。既然已经下车,索性散散步,顺便让脑子也跟着清醒几分,免得酒后开车发生危险。
今天的日子相当特殊,他和好友石藤清“欧亚科技公司”及亚洲资讯界的两位王牌电脑程式设计师——再度为亚洲资讯史划下崭新的一页。他们与警界的科技高手合作,研发出一套高敏锐度电讯追踪仪。日后警方追踪可疑的电话来源时,只需要十秒钟便可锁定对方的地理位置,如此一来,逮捕罪犯的成功率势必大大提高。
这项刷新亚洲科技的发明使他获颁本年度的“十大杰出青年奖”,可惜同袍石藤清是日本国籍,由东洋总公司派驻台湾科技部的钦差大臣,因此无法得到与他相同的殊荣。表扬酒会一结束,他们两位主角又被拉到酒店再庆功一次,吃闹到半个小时前大家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从喧嚷繁华的酒店脱身,此刻站在清夜的公园里,他的脑袋一时之间还无法调适过来,耳中彷佛还听见同侪们碰杯劝酒的声音。
铿铿铿,干杯干杯,铿铿铿!
多写实的声音……
铿铿——
咦?不是出于他的想像,他真的听见金属物击打的声音。三更半夜,谁有这等兴致跑来公园玩敲击乐?
他循声来到公园中央的空地,赫然发现两帮年轻少女正打得不亦乐乎。
械斗——
他酒醒了一大半,赶忙隐身在树干后面,掏出大哥大拨119。
“喂,大安森林公园有青少年械斗,请赶快派人来!”
“谢谢,我们已经派员前往处理了。”八号分机的警员如是回答。
于是他匆匆中断通话,继续观察眼前的战局。
打斗场面正式进人高潮迭起的阶段,乍看之下彷佛两方的人马势均力敌,然而持木制球棒的帮众显然比铝棒那边的伤势严重多了。好几根银灰色的铝棒已经沾染了淡红色的血丝,火力超级强大,因此多数“木棒帮”的成员脸上已经见红,“铝棒帮”则以鼻青脸肿的颜色居多。
好狠!时彦叹为观止。他也当过学生,也听说过同学之间打打闹闹的事迹,可从没亲眼有过年轻人打架的酷劲。她们简直不把对手当人看。
喔喔响的警铃声从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警方的速度比他想像中迅捷好几倍,看来他们早已得知今晚有人闹事的风声。五分钟不到,距离公园最近的分局已经派遣四辆警车过来稳住场面。
霎时间,车顶闪烁的红灯穿透蓊郁的树林,投射在乱烘烘的广场上,战斗中的少女突然发现自己被人包围了。
“条子来了!”铝棒帮的一个女孩大喊。“大家快闪,明天老地方集合。”
叫嚷的女生个子比其他人娇小,却似乎是她们的领头。只见她喊声一出,铝棒帮众立刻收住攻势,无人再恋战,听话地抱着武器往四周的林木散去。
木棒帮也发觉情况不太对劲,连忙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开。
“哔哔哔!”十来个员警纷纷跳下车,吹着口哨冲进公园里逮人。
五、六个小女生当场被捉个正着,其他警员则追进林子里,试图多捕到几位漏网之鱼回去报业绩。
时彦留在原地观察了几分钟,越想越不妥。如果警察瞟见他的影踪,当场盘问起来,或要求他回局里当目击证人,他可就头大了。最近光是公事就已经忙不过来,哪来的美国时间跑警局?
决定了,自求多么要紧!
他在树林间躲躲藏藏地潜回自己车上,行止比那些女孩更像干坏事的家伙。
时彦自个儿想想都好笑,在夜半的公园里蹑手蹑脚,着实属生平第一遭。没法子!谁教他自小就是个品学兼优的乖乖牌,这种打架闹事的场面向来与他绝缘,难免缺少一个英雄式撤退的经验。
他坐回车上,重新发动引擎,车身悄悄滑向寂静的信义路。
“幸好我及时脱身。”
很好,没惊动任何人,幸好他及时脱身。
咦,他有说出口吗?好像没有。既然如此,哪来的回音,莫非他喝酒喝晕头了?眼光一转,后照镜突然多出一个影子对他微笑。
“喝!”他的心脏险些停下所有正常工作。
三更半夜后座出现人影,简直可比拟恐怖电影的情节!幸好他现在不是行驶在自强隧道或九弯十八拐,否则真会吓坏人!
“老兄,你的胆子满小的嘛:无胆人也敢在半夜开车。”后座的不速之客自动爬到前座,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派轻松自如的模样。“嘿,你这辆车挺炫的,多少钱一部呀?”
他以眼角余光扫描坐霸王车的乘客,幽暗的街灯映出她的轮廓。老天,她就是适才向“铝棒帮”发号施令的小头头!小客人年轻得不像话,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而已,真难以相信这等年纪的小女生已经成为堂堂的地区小霸王。
她何时潜到他车上来,他居然没发现?
“你是谁?”他收起惊愕的表情,立刻换上严肃不阿的脸色,聚众滋事的青少年最容易走上歪路,必须好好劝导他们才行。
“小毕。你呢?”她居然还有兴致吱吱咯咯地和他闲聊。
“时彦。”他的眉心揪得像叉烧包。“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居然在公园里打架,难道不怕家人担心你吗?”
“哦,你看见我们啦!”她的眼珠子一转,瞟见他西装口袋里的行动电话,脑袋自动推演出合逻辑的理论。“原来是你打电话通知警方,难怪!我正在猜想为何他们的消息如此灵通哩!原来是你们这些市井小民去告密。真是多事!”
时彦不可思议地端凝她。他担心她们打出人命来,才好心好意通知警方过来主持正义,没想到落人她口中却成了“多管闲事”,是谁说这个世界上好心有好报?
“下车!”他霍然踩停煞车,丰田跑车随便停妥在路边的空位。“下来,下来,我想问清楚几件事情。”
“有什么好问的,你又不是我老头。”话虽如此,既然汽车是人家的,她也不好意思硬赖在座椅上。“好吧!你尽快问,别占用我太多时间,天色不早啦,我明天还得上课哩。”
她推开车门,俐落地跳下地。其实她读夜间部,平时即使再晚睡也不至于迟到,然而此时此刻倒是可以拿出来当个绝佳的藉口,以免他逼问她太久。
原来她也晓得天色不早了,明天该上学,时彦又好气又好笑。
此刻和她近距离面对面,他才惊觉她的年稚荏弱。小毕姑娘的头顶甚至不及他的下巴,浑身上下只有三两肉,倒是脸蛋的轮廓圆嘟嘟的,眉宇之间还算清秀,活脱脱是邻家女的标准形象,任谁也无法将她与适才抡起球棒扁人的狠相联想在一起。
“你今年几岁?”他忽然提出一徊不相干的问题。
“十七。干嘛,你想替我拉皮条呀?”她掏出一片口香糖抛进嘴里。
时彦忍不住对她吊儿郎当的表情皱了皱眉头。外表明明清新可人得很,偏偏嘴巴和态度教人不敢领教。
“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叫小毕。”
“我想知道你的全名。”他耐下心来和她周旋。
敛眉向来对问题一大堆的人物敬而远之,能敷衍就敷衍,倘若对方再不识相继续追问下去,她通常会好心地送他们一杯“特调加味红茶”——里面掺些绿油精、死蚂蚁之类的,让他们解解渴。可是她非常明事理,做人要懂得报恩,毕竟时彦大兄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好歹也该回报他几句真话。
再说,他给人的感觉挺不错的,虽然衣履有些凌乱,刘海垂到额前,但是仪表干干净净,全身周转着一股书卷气质,比她学校的老师更像“学术界的高人”,浑然找不出现代人普遍具备的铜臭味。最重要的是,一般人面对她时,自然而然会流露出排斥感,彷佛她身上挂着“不良少女”或“必×”的招牌,然而他的眼中却透出纯然的关心和百分之五十的疑惑,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换言之,这男人若非太不知民间疾苦,便是人大公无私。嗯!奇葩一个,她喜欢。
“OK,老实招认,我叫毕敛眉,收敛的敛,眉毛的眉,不过你最好叫我小毕,因为凡是叫我‘敛眉’,‘小眉’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她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时彦开始消化她透露的消息。敛眉,好奇怪的名字。通常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儿一辈子无忧无虑,因此取个“展眉”、“笑眉”、“扬眉”的名号博得好彩头,怎地她爸妈不但希望她“敛眉”,还巴望她“必敛眉”?
“你读哪个学校?”他继续身家调查。
喔哦!这个可不能让他知道,谁晓得他会不会向训导处告密。
“野鸡学校。”她随口混过去。“你呢?你在哪里工作?今年多大啦?娶老婆没有?”
什么时候轮到她盘问起他来着?时彦啼笑皆非。
“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去在路边,自己走罗!”恐吓她试试看,说不定有效。
“好呀!你走吧!拜拜。”她居然比他更潇洒,扛着铝棒悠哉地踏上信义路四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