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告诉你,有一位美得不得了的夫人送便当来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的名字登记是'石藤靖和夫人'哩……对对对!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石藤家啊……"
黄少贞转过穿堂,先靠在墙上调整一下夹脚拖鞋。日本女人真的穿这种东西过日子吗?硬邦邦的鞋底一点都不舒服,幸好她扮演气态高贵的角色是天生拿手,才能强忍到现在。
"夫人,有人在看。"瞄见远方有几颗探望的脑袋,雅子忍着笑提醒她。
"我的脚底快磨出水泡了。"她抱怨的咕哝着。
一行人继续往目标前进。雅子和司机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她身后。如她预期的,这个华丽的阵势吸引了无数注意力,沿途每一扇课堂窗户都立刻安静下来,待他们经过之后,哗然爆出细碎的讨论声。
据雅子的说法,大少爷事业繁忙,于是孙少爷的教育问题便由老夫人一手包办;然而,石藤老夫人并示将他送入富家子弟就读的贵族学校,反而安置在寻常的市立小学里。
雅子同她这位"仿少夫人"相处久了,胆子也大了,嘀嘀咕咕的咬起耳朵,"我想,老夫人是怕小少爷与她朋友的孙子同班,到时候,他的出身又被人家拿来当茶余饭后的闲话。"
黄少贞听了冷笑。那个老巫婆怕别人说闲话?那她就制造一点闲话给老人家听听。
二年丁组的教室牌子遥遥在望,她凝收心神,伸手拢了拢鬓际,确定自己的外形完美无缺。
华丽的一行人驻停在教室门口。
讲台上的上课声嘎然而止。女老师顶高镜框,纳罕的瞄向窗外的贵客,整个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小哲坐在第三排后方,抑郁的脸蛋定定盯着课本,也不知在想些什幺。恍惚间感觉到四周陷入沉静,他茫然的跟着抬头,探查发生了什幺大事。瞧见访客身份,圆圆的眼珠子忍不住瞪得大大的。
"请问……"导师漾着礼貌的笑容,迎向教室门口。"这位女士,您有什幺贵事吗?"
黄少贞效法日本女人的体态,深深鞠了一个躬。这个动作困难度可不低,尤其她还怀胎数月中。
"真是抱歉。"甜美的歉意盈满她的眼睫,她轻声细语的说话,但是确保音量让静寂的室内听得一清二楚。"我是石藤哲也的母亲。小哲今天早上太匆忙,出门忘了带便当。我怕他中午饿着了,赶快给他送饭盒来。"
"原来如此,请您稍候一下。"导师微笑的点点头,转身往室内一叫。"小哲,你的母亲送便当来了。"
哗然的细语声顿时弥漫整间教室。惊诧、羡慕、意外、各式各样的耳语声全部汇向同一个源头。小哲乍然成为注意力的焦点,小脸蛋涨得红通通的。
"小哲的妈妈不是过世了吗?"
"可能是他的新妈妈唷。"
"他妈妈好漂亮。"
小哲挺胸抬头,大踏步走向教室门口。经过一整排座位时,暗恋许久的芳子忽然碰碰他的手,投给他欣羡的笑容。
"你妈妈好漂亮喔,好羡慕你!"芳子以唇语无声的说。
高亢的情绪顿时取代了原先的轻郁早熟。小哲骄傲得不得了,特大号的笑容终于跳上小脸蛋,迸射出阳光般的光华灿烂。
黄少贞笑吟吟的等小男孩来到眼前。
"拿去,小胡涂虫,下次别再这幺胡里胡涂了。"她从雅子手上接过便当袋子,转递给小男孩,向他眨眨眼睛。"里面有你最喜欢吃的炸虾和蛋包饭,是妈妈亲自替你做的。"
小哲涨红脸,一颗心在胸口怦怦的狂动。这是他从来没有梦想过的景况。"他的妈妈"竟然替他送便当来!
"石藤女士,有一件事我想向您报告一下。"导师唤得她的注意力。学生的妈妈找上学校来,和昨天的打架事件不无关系。身为老师,她理应给家长一个交代。"我想,你一定知道昨天小哲和同学打架的事,我已经处罚过那几个闹事学生了。既然您来到现场,我叫带头的同学再出来向您道歉一次。"
小哲陡然一愣,惊惶无助的眼神瞄向"母亲大人",身后的雅子也立刻偷扯她的和服腰带。黄少贞接收到两人的焦急,立刻明白他们的忧虑。
如果被那些坏同学以为小哲回家找妈妈哭诉,请妈妈来学校告状,日后他只会被嘲笑得更厉害。
可是她的反对还来不及说出口,导师已经开始点名。
"岗田,石山,佐藤,村上,这几位同学请起立。"
黄少贞一颗心玲珑剔透,马上有了想法。她愉悦的扫了全班一眼,好几双眼睛与她对上,个个羞涩的笑开小脸。
总共有四张带着淤伤的脸孔站起来,那幺应该就是这四个了。擒贼先擒王,她对小喽罗不感兴趣。
"老师,他们都是活泼好动的小朋友,难免会打打闹闹的,有什幺好责罚的呢?"她温柔的按着导师的手请求。"小哲一直是个内向害羞的小孩,自从转进贵学校后,性子变得比以前开朗乐观许多,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幺会怪罪他的同学呢?"
"哪里,您真是太客气了。"导师受宠若惊的捂着胸口。
"对了,班上有没有一位岗田健之同学?"她嫣然笑问。
"就是这一位。"导师指向第四排最后一个座位的同学。"岗田同学,你过来。"
叫岗口的学生走出座位,体格确实比小哲高壮许多。难怪小哲打完架,全身伤痕累累!他头低低的走到大人面前,眼眉嘴角仍然写满不驯,站在小哲身边时,竟然还仍桀骛不驯的斜瞪他一眼。
死小孩,欠扁!黄少贞在心里暗骂。
"你就是岗田同学吗?"她笑意盈盈的倾下身,故意对上他的眼睛。
岗田被这张如花的温柔笑靥一看,登时有点手足无措。
"对啦。"他微微脸红,浑身感到不自在。
"啊,我终于见到你了。"她欢声伸出柔滑粉嫩的玉手。"小哲经常提起你呢!"
所有人都怔愣住了,小哲更是差点口吐白沫。
岗田别扭的咕哝,不知该拿这位又漂亮又温柔的阿姨怎幺办。
"石藤……一定都说我坏话吧!"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为什幺这幺想呢?"她蹲下身子,眼神轻柔的直望进他眼里。"小哲常常告诉我,岗田同学今天又说了什幺话,回答了什幺问题,发生了什幺有趣的事,打了多少球。他总是提到许多许多与你有关的事,我才一直想见见你,看看小哲这幺喜欢的朋友是谁呢!"
她掏出手巾,轻轻碰触岗田嘴角和额头的淤血,宛如心生怜惜的阿姨,其实心里想的是──干得好,小哲!
岗田不可置信的看她一眼,再瞄瞄小哲。"真……真的吗?"
小哲很明智的低下头,决定保持面无表情,看"妈妈"怎幺演下去。
"我知道你……"她笑望教室内另外几张淤伤的脸孔,孩子们的目光和她对上,登时又低下头去。"和其它同学常常与小哲起争执,可是你知道吗?小哲以前没有教过真正的朋友,反而是转入这间学校以后,你们常常跟他说话,主动找他玩。在小哲心目中,你们就像他的朋友一样。如果少了你们,他在学校一定会变得很寂寞。"她温柔的碰触岗田的脸颊。"所以,岗田同学,我一直想跟我说,谢谢你照顾小哲呢!"
直截了当的恭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到他眼前,配上那一朵朵诱人绽放心花的笑靥,岗田霎时窘臊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客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小哲好象真的蛮不错的。
"对了,我还带了一包奶酥饼干给你喔。"她作势往手提袋里寻找。"我放在哪里呢?"
小哲瞥见手上的便当袋上缠着一个小纸袋,讷讷地指了一指。
"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一包,那是我今天早上亲自烤的唷!"她对两个小男孩微笑。"小哲,你不介意与岗田同学一起分亨吧?"
事实上,那出自路口"杰耶荷糕饼店"的法国师傅之手。
小哲还疑了一下,迎上她鼓励的目光,悄悄审视身旁的宿敌。岗田正好也偷瞄他,两个男孩的眼光一对上,又飞快转回正前方。
"咳咳!"小哲清了清喉咙,笨拙的解下饼干袋子,眼睛盯往地上往旁边一送。"岗……岗……岗田同学,这是我妈妈做的饼干,请你收下。"
岗田又乱了分寸。怎幺会变成这样?他向来最讨厌这个闷不吭声、只会念书的石藤哲也,熟料心中死敌竟然私下如此欣赏他!他搔搔脑袋,忽然觉得自己好象也有蛮多优点的。
"谢谢……"石藤妈妈满怀希望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他终于接下小礼物。
"希望你会喜欢。"笑容如一缕清风,吹开她清丽无比的容颜,也舒爽了小男孩们的心。"有空让小哲带你来家里玩,我们家有一个很漂亮的大院子,还有游泳池,你们随时可以过来打球和游泳喔!"
岗田红着脸点了点头。
任务达成!她试着站起身,第一次没有成功。司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她一把。
导师赶紧扶住她别一侧手肘。"石藤夫人,您的身体不舒服吗?"
"我们家夫人有了身孕,近些日子行动比较不便。"雅子轻声细气的开口。
导师露出惊喜的甜笑。"原来小哲就快要有弟弟或妹妹,真是恭喜您了。"
教室内立刻哗起第二波讨论的声浪。原以为是孤儿的小哲同学,不但冒出一个比任何人的妈妈都娇俏清丽的母亲,现在更即将升格为哥哥。
小哲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心里痛快淋漓。
"我该走了,真是抱歉占用您这幺多时间,打扰了大家上课。"她深深一鞠躬,为完美的退场做准备。
"哪里、哪里。"导师也弯身鞠躬回来。
日本人的场合,少不得又谦让躬揖一阵。
黄少贞由随从护着走开几步,忽然又回头。"对了,小哲,今天放学记得在校门口等,我和你父亲说好了,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吃饭,他会开车过来接你。"
"爸……爸爸要开车来接我?"小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是真的吗?大伯真的要开车来载他一声去吃饭?
"当然。"觑见小男孩眼中的孺慕渴望,她心中泛起怜惜。
"您放心,今天正好由我担任校门口的导护老师,我会看着小哲安全上车的。"导师含笑保证。
"那就麻烦您了。"她点头为礼,恬恬的笑意从来不曾间断过。
三个人回到车上,雅子与司机坐入前座,黄少贞独自坐进后车座。
演了一场戏,稍微损耗些许元气,她合上长睫毛假寐一会儿。
"少夫人?"雅子悄声唤道。
黄少贞眨开灵动醉人的水眸,微笑纠正,"现在没有旁人,不必再这样叫我。"
雅回过头,粉脸红扑扑的。
"少夫人,我希望将来也能和你一样。"她仍然没有改口。
"像我一样奸诈狡猾吗?"黄少贞戏谑的眨眨眼。
雅子笑了。
以前一直觉得运筹帷幄是男人的天赋,女人只要好好念书、工作,将来当一位尽职的家庭主妇即可。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女性运用手段来达到目的。
原来女人不必和男人争强斗胜,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这项才能与性别无关,只关乎脖子上那颗脑袋的容量。
不,少夫人,我希望将来能和你一样,聪明厉害,机变百出。雅子在心中暗想。
这是身为女人应有的骄傲。
第六章
临近中夜,天空细洒下小雨,冲淡了暑夏的闷热。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黄少贞坐在梳妆镜前,梳理秀发,为上床就寝做准备。大齿梳子一下下爬过发丝,按摩紧绷了一天的头皮。白日里她习惯将长及背中央的黑发绾在头上,也只有在入睡前的短短片刻才会披垂下来。刚出浴后她的脸颊红润欲滴,明眸也因为疲累而显得迷蒙。
室内的灯光幽暗,仅剩下梳妆台上的小夜灯仍然亮着。
透过镜面反射,她瞄见身后的男人。
石藤靖和推开相连的门,伟岸的身躯倚在木框上,几乎填满了整个门口。
她停下撩发的动作,投去一个问号的眼神。
"这幺晚了,还不睡?"夜的静让她下意识的放柔声音。
他欠了欠身,迈开懒洋洋的步伐接近她,黑发沾着沐后的淡淡湿气。
她从镜中迎上他异常明亮的眼眸,心跳悄悄乱了节拍……忽然觉得自己仅着浴衣的模样太脆弱,也太暧昧。
他接过梳子,接替整理青丝的工作,温柔的巧劲让她不禁合上眼睑,娇慵的接受?他的服务.
"身体舒服一些了吗?"低哑的声音和夜暮混成同一色调。
"嗯。"她合着眼轻哼,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咪。"刚刚是餐厅里的气味太油腻,才会有些反胃,回来洗个澡之后就舒服多了。"
"披萨店多半会有浓重的起士味道。"他柔声责备,"你一开始感到不舒服,就该直接说。竟然还傻傻地撑到十点半,难怪吐得这幺厉害。"
她知道自己在浴室的干呕声一定被他听见了。
"可是小哲吃得这幺开心,我不忍心扫他的兴致。"她吐吐舌尖。"幸好没有当着他的面反胃,否则他以后一定想到披萨就恶心。"
他没有回答,深如海底的黑眼迎上她的灵眸。两双眼神陷入胶着。
"雅子已经把白天的事转述给我听。"他的手指游走上雪嫩嫩的肩项,品味她如丝如缎的触感。"你为小哲费了这许多心思,我和母亲应该感到惭愧。"
空气中洋溢着异样的亲密意绪。
一阵细微的颤抖爬上她肌肤,失了节奏的心跳在胸腔内狂跳得更厉害。
"我很喜欢小哲,为他仅做一点小事不算什幺。"她率先移开视线,试图破解缠绵难解的迷咒。
轻如雨点的吻飘落在香肩、后颈,她轻轻一震,眼眸又对上镜中的深深凝视。
他眼中透出来的讯息让她心慌意乱,她曾经见过他流露出相同的眼神,那种勾诱,那种试探,那种关于夜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