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这叫「物化」,应该代称为经济学所倡言的「供需平衡」才对。人类之於另外一个同类,只存在着「需要」,不必谈「爱」。人,根本没有必要去爱另一个人,只要专注的爱自己即可。这个世界太冷漠,如果连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能期望旁人来施舍一丁点关护。
一道模糊的物体从他眼角闪过,恺梅飘忽的身影消失於後门出口。
出於无聊,他决定寻寻那个小丫头开心。找个人调侃总比耗时间观察满屋子俗不可耐的人类有趣:这些老家伙看似主宰了台湾上流社会的脉动,讲穿了也不过是一群汲汲营营的爬虫类,辛劳一生,就为了几顿华衣美食,然後两脚一伸,任由细菌将他们腐蚀成一堆白骨。
恺梅盘坐在游泳池畔,倾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撩动水纹。泳池与主屋相隔着一片玻璃花房,视野上虽然遥遥相望,但客人的脚步仅止於兰花房而已,清凉的池畔不免显得有几分冷清。她怔怔望着晃荡的波澜,不知在深思些什麽,十四岁的少女,已显露出年轻女子的娇柔气息。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应该还没学会游泳。」冷恺群停步在她身後,叁、四步的距离显得如此遥迢,又如此接近。
轻嘲带笑的口吻让恺梅火速回头。
他好端端的登科宴不吃,出来找她做什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准没好事。
倔强的红唇抿了起来。
「啧啧啧。」他摇摇头。「看看你,性格虽然不讨喜,却长得眉是眉、眼是眼,绝秀的程度不比其他女孩差,偏偏闹起弩扭来只会抿嘴巴,多杀风景。女孩子家要懂得使小性子,才能逗得男孩子又慌张、又惶恐、又喜爱,心痒难掩,从此对你死心塌地。」
还说她,他自己也是那副邪笑挑眉的跋扈样,让人看了就刺眼。她别过娇脸,继续闷闷的盯着水波,希望他速速离开,一如以往视她若瘟疫一般,少来烦她。
谁知冷恺群今天的兴致特别高昂,非但没有掉头就走,反而踩踏着懒洋洋步伐,一式一样的盘腿坐在她身侧。
恺梅飞快偏头,侦测他的一举一动。两人的距离超乎她想像中的贴近,轻轻一探手即可触到他的身躯。他的体魄又强悍许多,身高简直超越地心引力的约束,急遽向上爬升。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她只能仰之弥高,被他睥睨成「小人」。
冷恺群头一次在如此短近的距离内端详她。
他忽然发现,原来恺梅小姑娘很有几分姿色呢!当然,他不该感到意外的,因为卓巧丽那女人正是靠外貌攫住冷老头的心。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的五官与刘若蔷特出而抢眼的外貌完全不同,她的美,美在一种清淡、自然的感觉。若将刘若蔷比拟为酒,一入喉即 到浓厚刺冽的滋味,那麽小恺梅就像茶,淡雅清香,却幽幽汤汤的馀韵不绝。假以时日,她的潜在发展性仍然大有可为。
不可讳言,小老婆总是比大老婆更讨男人欢心,爱屋及鸟之下,小老婆庶出的儿女自然获得加倍的宠爱,继而养出不可一世的骄纵个性。然而,恺梅姑娘完全脱出这个刻板印象。她闷钝内向的个性既不懂得讨大人欢心,也不喜欢引人注目,说穿了,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飘浮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浸淫在她私属的世界里。
很难得看见十多岁的小孩子有这等智慧,明了锋芒毕露的危险性。为此,他几乎可以说是欣赏她——只除了她无法摆脱来自那骚货的血统。
「你的鼻梁长有几颗雀斑。」玩笑性的食揩弹她鼻子一记。
「噢!」她捂住鼻头。「不要随便碰我。」
「不喜欢被人碰?」他故意贴得更近。「你也到了应该对臭男生感兴趣的年纪。过没多久,就会开始为那票小鬼头不喜欢「碰」你而烦恼。」
淡淡的鸡尾酒味随着他的气息而播散,熏得她的脑袋昏沉沉,彷佛醉了。
「乱讲。」低弱的反驳听起来也含着一丝混沌。
「我有没有乱讲,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他戏谑的举高酒杯。「想不想偷喝一口?敬可歌可泣的青春!」
她别开脸。
「也对。」他自顾自地回答。「现阶段,牛奶依然比较适合你。」
「走开!你时间太多了吗?干嘛缠着我不放?」她拒绝回过头来,免得又被他盯着瞧,顺便附带几句批评指教。
「我想碰碰运气,说不定会有第二次救你生命的机会。」答案听起来十分轻描淡写。
她下意识地先反驳,「你干嘛等着救……」
问题立刻终止。
如果你救了同一个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属於你。
他想要她的生命?!
为什麽?
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双谜一样的目光,含意深沈,用意深远,暗暗长长,没有尽处——
关於冷恺群的事,她并不像外表显现的那样毫不在意,然而,她多麽希望自己能毫不在意……
「群!」突兀的第叁束声波介入泳池畔。刘若蔷音如其人,糖蜜娇媚的甜进骨子里。
太甜的女人,很容易腻。
「什麽事?」他喝一口杯中的酒汁,并不回首。
「冷伯伯正在找你。」刘若蔷的笑靥灿烂如花,蓄意忽略他话音中的不悦。「一会儿就要为金榜题名的冷公子切蛋糕,主角怎麽可以缺席呢?」
她没看错,与冷恺群交谈的女孩确实是他妹妹冷恺梅。然而,方才她远远望去的那种感觉……那种诡异又暧昧的感觉……难道……
不可能的!他们俩是兄妹,八成是她太多心了。
一个小妹妹怎麽可能构成威胁。
可是,因何她仍然觉得不安?
「一点小事也值得大张旗鼓地庆祝。」冷大公子很不给面子,完全不领情。
主人夫妇正陪伴宾客进入兰花房,欣赏傲人的异种名卉。冷之谦隔着玻璃瞄见儿子的身影,连忙招手向他示意。
他不耐的哼了声,仰头喝乾鸡尾酒,将水晶杯随手丢进游泳池里。
算冷老头懂得拿捏时间!现场还有其他客人在,不好太明白的张扬出家庭欠安,他只好下场奉陪两个老家伙扮小丑……宾主同欢。
「群……」刘若蔷错愕的瞧着他迳自走开,没有招呼她一起进屋,秀容登时有点挂不住。好歹她也是他今天的女伴啊!
恺梅暗暗冷笑,糗了吧!叁年前那场浑架让她和刘若薇的梁子结定了。有一个专门惹是生非的妹妹,姊姊也好不到哪儿去。总而言之,她就是瞧刘家两姊妹不顺眼,尤其是姊姊。刘若蔷自以为和冷恺群走得近,平时的动作言行俨然以她嫂子自居,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刘若蔷整一整脸色,霎时变回清爽美 的甜笑。「来,梅梅,我们一起进屋看你哥哥切蛋糕。」
哥哥?听了就刺耳,她从不认冷恺群是她哥哥。她撇开头,装做没听见。
刘若蔷又碰了一记冷钉子。臭丫头!若非看在群的份上,顺便做个样子给花房里的宾主们瞧瞧,早就两巴掌赏过去。
「来嘛,梅梅。」她亲亲热热地牵起冰女孩的手,勉励自己再接再厉。「屋子里有蛋糕点心,还有好喝的冷热饮,你好像一样也没吃到,多可惜啊!姊姊带你进去打打牙祭。」
趁着刘若蔷微倾着身,遮住兰花房那个方向的视线,她忽然仰首,强烈的恶意狂猛地从眼里、嘴里迸射出来。
「这里是我家,轮得到你来扮女主人招呼我吗?」
刘若蔷倒抽一口气。「什麽?」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对冷恺群而言,你只是他众多女朋友之中的一个,你们俩交往最久,纯粹是他懒得汰旧换新,与你的魅力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毫无笑意的哈哈两声。「你若想以我嫂子的身分说话,现在还太早了!多等几年吧!」
刘若蔷血气上涌,天下竟然有这种恶劣不堪的女孩。
「你——你——」又重又狂的火焰几乎烧盲了她的双眼。啪!一耳光打得恺梅的螓首转离九十度。「没教养!」
两个女生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镇住。
恺梅瞪大不可置信的眼。她打她!姓刘的臭女人竟然敢打她!
这是刘家女孩第二度殴打她!天下哪有这麽便宜的事!猛烈的仇视情绪薰红了恺梅双眼。
花房里的大人正自谈花论草,并未注意到游冰池畔的冲突,而冷恺群的步伐已经接近兰花房,也没察觉她又挨了巴掌。
「你打啊!你再打啊!你有种再打一次!贱就是贱,自己眼巴巴地黏上来倒贴我哥哥,还不懂得害臊!」
刘若蔷气极了。「打就打,我怕你不成!」
啪!第二记耳光照样甩下去。
她心念电转,立刻有了计较,忽然扯住刘若蔷的双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啊——」
尖高的哭叫声惊动兰花房里的宾主,一群人齐齐纵目向泳池的方位。
「刘姊姊,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打我!」她惊恐万分的惊叫。「不要推我!我不会游泳!啊——」
倒栽葱往两米深的游泳池跌下去。
刘若蔷登时傻住了,自己并未推她啊!是冷恺梅抓着她的手,装模作样地栽下去。
「救命啊……咕噜……我不会游泳……咕噜……救……救命……」溺水的女孩狂乱的挥动双手,激起半天高的水花。
远从兰花房开始,每个人的动作都在同一瞬间做出反应。
「梅梅不会游泳!」冷之谦吓得魂飞天外。
「恺梅!」卓巧丽响起高分贝的尖叫。
「救……咕噜……咕……救命……」湿漉漉的脑袋往水中沉陷,再也浮不上来。
一群人从花房急促的奔出来。
刘若蔷虽然距离溺水者最近,却中了邪似的愣愣盯着双手。天……她做了什麽?不,应该问,冷恺梅做了什麽?
一道迅捷的黑影飞掠过她眼前。
哗啦啦声起,水花分开,黑影斜刺入水底,宛若穿梭自如的游龙,迅速接近下沉的人体。
哗啦啦声二度响起,两颗人头浮上水面,渐渐往泳池岸靠近。
一群大人全部集中在池畔,焦切的等待小女孩被营救上来。卓巧丽紧紧捂着嘴唇,扑簌簌的泪水滑淌到手臂,一颗心跟着水浪的幅度又起又落。
恺群。跳下水的人是冷恺群。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她再也顾不得任何间隙,待两个人上岸,颤巍巍的攀住他的手臂,泪流满面。
溺水的恺梅已经呈半昏迷状态。
「让开!」他没时间顾及旁人,赶紧让溺水者躺平,深吸一口气,用力吹进她肺叶里。
众人屏气凝神,不断祈求上苍给与一点点眷顾,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保佑也好。
人工呼吸一次又一次次进恺梅脏腑……
「咳!」晕迷的女孩陡然呛出几口水。「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一位男客兴奋的拍打冷之谦肩胛。「醒来就没事了。」
「恺梅!」卓巧丽心痛的叫唤,挤上前想搂搂女儿。
「让开,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他不由分说地又顶开缠手缠脚的女人。
恺梅虚软的靠躺在他胸前,勉强眨开眼脸就彷佛耗尽她所有精力。
「梅梅,你怎麽这麽不小心?」冷之谦围过来呵疼她。「爸爸明明警告过你,没学会游泳之前,千万不要接近水深的地方。你怎麽会掉下去?」
「我……」气若游丝的俏脸没有一丁点血色。「是我不好……不要怪刘姊姊……是我害……害她生气……她不知道我不会游泳……」
众人终於注意到仍然呆站在一旁的大女孩。
「小蔷,你……唉!你实在……唉!」冲着老朋友的金面,冷之谦不好太呵责人家的女儿,只能拚命叹气。
刘若蔷百口莫辩。明明是冷恺梅自己跳下去的,可是……可是有谁会相信她呢?
「我……我……」她无助的转向冷恺群,盼望他能给与一丝丝安慰。
冷恺群的眼光不在她身上。
偏偏,除了他,每个人的焦点都凝准了她的脸,即使没有说出口,责怪的神情也取代了话言。
「我不是……我……哇——」她掩面痛哭的跑走。
眼中钉离去的背影,是恺梅再度失去意识前,最後见到的景象。
心里爽快多了……
她满足的昏厥过去。
* * *
凉月幽淡。
角落的一盏小夜灯形成房内唯一的光源,床铺染到一点光,沐浴在淡淡的金色中。娇怯怯的身躯覆躺在床单下,随着呼吸而平稳的上下起伏,双眸紧闭的俏脸微泛着血色,彷若傍晚的一场劫难从未发生。
一场溺水意外冲淡了宾客饮酒作乐的兴致,尤其卓巧丽频频瞄往二楼的方向,透露出迫切想上楼探视女儿的心意,更让客人识相的纷纷告辞。入晚八点半,满屋子人潮撤退得乾乾净净。
男女主人送完客,来不及更换较舒适的家居便服,就急忙奔往二楼的女儿闺房。
看见她平稳安睡,两颗浮躁的父母心才安定下来。
一张单人长椅摆放在灯火构不及的暗角。冷之谦从熠熠放光的两点星芒认出儿子。
「恺群,你一直待在这里?」儿子居然会留守在梅梅房间,不可思议。
卓巧丽一愣。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尽管她努力尝试,笑容依然显得勉强而不自然。「若非你动作迅速,现下梅梅恐怕不是躺在房里,而是医院。」
冷之谦思及事发当时的万分惊险,情不自禁地一阵激汤,冲动的伸张双臂迎向儿子。
「不必太温情主义。」他举起右手一挡,冷冷地回绝父亲的拥抱。「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当她的守护天使。等她醒来,我有话问她。」
冷氏夫妻俩登时被他反反覆覆的态度弄得无所适从。
「也好,我们先回房换下这身累赘的礼服,梅梅就麻烦你看着。」冷之谦暗暗拉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年轻人心眼少,任何话题都容易聊得起来,或许应该让他们兄妹俩多多独处,藉以使两人的手足之情培养得更深更切。
「可是……」卓巧丽迟迟不愿离开。她不想放恺梅与这个善恶难办的继子同处一室,尤其女儿还如此虚弱,毫无招架之力。
「恺群做事一向稳当,没什麽好担心的。」冷之谦不由分说,便拉着妻子往外走。
「且慢。」屋角响起声。
两位大人愕然回头。
「父亲大人对我的办事能力这麽有信心,真是令人感动。」他的语意阴凉、淡冷,没有任何感动的徵兆。「既然如此,我顺便提醒你,从今年开始的每年寒暑假,我想进公司兼个差,增加我对公司的了解。毕竟韶光如箭,出不了几年,我可能就得坐上管理阶层的高位,不趁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怎麽成呢?」
冷之谦的方字脸倏地变了一层颜色,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