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太难取悦了。
「接下来,我带你去美术系、系大楼。」灵均的导游简介非常不带劲。
学生会馆前方盖了座茂荫蓊郁的中式庭园;正中央挖掘出一汪荷花池,四周植满拂风的绿杨柳,更外围则移植了近百株的针松。盛夏时节,满满一片绿意与清凉,怒展的树枝甚至遮盖了大部分的苍穹,令人有置身浓密森林的幻觉。
两人转了个弯,钻进庭园的快捷方式里。炎炎高温倏然降低了摧残的热度。
「小哑巴,你在闹哪门子别扭?」他见过的女人当中,就属她嘟嘴的样子最可爱。
灵均本不欲发作,被他主动一问,坚守阵线的决心登时垮台。
「你、你──」她抿着唇直往前走,不肯看他。「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几位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知道呀!」光凭他们那几声抽气,他已摸清了灵均与他们的紧密联系。
「那、那你还……你还态度奇差无比!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在别人心中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吗?」她真的不是有意让自己的指控听起来如此委屈的。
社团的成员与他非亲非故,如此指责他似乎没什么强而有力的基础,可是──她就是很希望邬连环能让表姊他们产生最起码的接受度。
邬连环的步伐蓦然停顿在原地。灵均低首直走出数公尺,察觉他并未跟上来,忍不住也跟着立定回头。
怎么回事?
邬连环俨然陷入巨大的迷思中。他先瞥了瞥老天爷,再望了望土地神,最后停驻在她纳闷迟疑的容颜。
「奇怪了。」他终于开口时,声调也是若有所思的。「你一脸郁卒的表情,实在很像领着女婿去给丈母娘看的媳妇儿。」
女婿!艳彩轰隆炸上她的颜颊,两圈红晕逐渐加深、逐渐扩大,蒸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艳。
「乱讲!」激切的否认劈口冲出来。
「哦?」他怪声怪调地侃弄着。
灵均的功力终究逊他这个老江湖一筹,受不得激,情急地迈回他面前推了一把。
「你胡说、胡说八道,谁是你丈母娘、媳妇儿!」她火红着脸,鄙啐他的联想。
「我怎么晓得,这要问你呀!」他话里弯来拐去,就是想占她便宜。
「你、你你……」天!她快发晕了。紧要关头,偏偏发语器官拒绝与主人配合。
「给你三秒钟表明心意,否则我就当作你默认了。」他坏兮兮地抬起手腕的石英表。
「我、才才才、才不是──」她语无伦次。
「三秒钟,时间到!」恶客兴高采烈地宣布。「来,小媳妇,亲个嘴儿。」
恶劣!太恶劣了!不愧为低等爬虫类。他摆明了占她口齿不伶俐的便宜,非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你敢──」
他敢!
灵均举握着粉拳正欲捶打,中途落入茧粗的厚掌内。他丝毫不理会女方赧涩的抗议,顺势落吻在她香滑的唇间。
藉由体肤的接触,亲昵感自然而然衍生。这种困惑的、相依的情绪,迥异于初始偷吻的戏谑心态。
灵均无法阻止他,也无法抑制体内波澜壮阔的火潮。他总是这样,纯粹的霸道、不讲理,甚至有些穷凶极恶,但归究到细部的原则,却又体味得出他的细腻和敏锐。
闹起来像个稚气的小男生,正经起来又变回不可错认的大男人,多数时候则肖似没睡饱的变色龙,而且会喷火。
半晌,邬连环缓缓分隔她几寸的距离。
暗潮汹涌的眼写满惊异。
「真的假的?」他自言自语,犹如掘获一块出其不意的宝贝。「我居然很有感觉……」
「什……什么?」灵均眨开恍惚迷眩的视觉。
「小哑巴,」他的语声虽然沙哑,却千分之千的严肃。「我对你满感兴趣的,咱们交往看看好不好?」
冰水兜头淋下她的百会穴。
「你在开玩笑吧?」
「我发现吻你的感觉很『对』。你也晓得,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最注重观察力与感受。」变色龙大兄深谙打破温柔美境的技巧。
要命!她又想晕倒了。
「你要求过多少女生、和你交往?」她不可思议地问。
「我想想看……她……还有她……嗯……」他还当真数给她听。「不多,只有四个。」
四个!他曾经吻过四个「很对」的女人,因此与她们深入交往,其中还不包括那些「不太对」的。
这男人的私生活与道德感绝对有待评量。
「你健不健康?」她首先顾虑到安全问题。
「当然。」邬连环深深被她的猜疑冒犯到了。「我每次都会用……」
「卡!」她连忙叫停。
这个话题若再继续追究,她的全身血液保证集中在颈部以上,造成其它部位坏死。
「我不要和你说了。」羞愤交加似乎成为她的第二天性,尤其处身于他的左右时。
她继续迈开冲锋陷阵的步伐,也不管落后的变色龙是否跟上来。穿过森茂的庭景,五层楼的美术系大楼赫然在望。
「总算见着一栋稍微有点水准的建筑物。」他悠哉游哉地晃到大楼前广场,昂首品评着。「第一层帷柱状的造形很有贝聿铭的味道,这栋大楼的设计者想必是贝大师的忠实拥护者。」
灵均承认她对建筑美学一窍不通。
「系学会办公室在二楼,他们诚挚地希望您能莅临本校,召开演讲或座谈会。」最好拐得他进了系大楼,由系学会众路好汉施展人海战术,一起加入游说团。
邬连环慢吞吞地踅向正门外侧的小穿堂,堂廊两侧规画成小型的展示玻璃橱柜,里头陈放着十位同学的创作,展出他们于「第四届精艺大赏」中获得优胜的陶塑品。
「嗯……」程度不错,他有点动摇了。
「屈灵均?」自动门悄悄滑开来,美术系第一把交椅兼系学会会长李子霖,跨着矫健的长腿移驾出穿堂。
青彤大学的首席白马王子为帅哥阳德,第二位则非李子霖莫属。
「呃……嗨!」灵均陡然与他面对面,颊侧瞬间跃上浅浅的霞光。
邬连环冷眼旁观,突然感到很不痛快。瞧她那副差人答答的娇态,彷佛遇见相思已久的意中人一般。呸呸呸!不过就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尾,有啥好欣悦的?
「你,你是──」李子霖睨见他洒脱不羁的伟躯,先是一愣,随即堆出满脸欢畅。「邬先生,真的是您!真不敢相倍。您好,我是美术系系学会会长李子霖。屈灵均不愧为海鸟社的副社长,主动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当真请到您的大驾。」
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扫了人家一趟,再冷冷瞅着小毛头伸出来打算握手的巨灵掌。
「『精艺大赏』学生组的优胜作品出自阁下?」
「……是的。」李子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以免悬在半空中难堪。
「不错嘛!」他无可无不可地评论几句。「流线型的塑身仿自陶艺界老前辈石定,对吧?」
「是。」李子霖乍迸的星芒又惊又喜,显然对他精准的眼光感到衷心钦佩。「石老先生的风格兼具古今之美,感觉起来很自然清新,难得他老人家又懂得养生之道,值得我们后生晚辈揣摩。」
屁话一堆!
「养生之道?我看不见得吧!石定去年就『嗝』了,不是吗?」
「呃……对。可是石老先生高龄九十七,应该算自然过身吧?」李子霖接收到他锋锐而源源不绝的攻诘,瞬间有些措手不及。
「什么叫『自然过身』?」他反问。「你也很『自然』,你怎么没『过身』?」
灵均赶忙介入打圆场,陪给会长一个充满歉意的甜笑,只差没鞠躬哈腰,频呼「家教不好,失礼、失礼」。
「对不起,李、李会长,我们先先、先走一步,演讲的事情以后再、呃──再商量。」真令人怀疑变色龙一副四处得罪人的死脾性,为何至今尚未被凶徒们盖布袋痛殴。
「干嘛?」邬连环发觉胳臂又陷入她的穷拉猛扯。
「快走!校园巡访到此结束。」她忙不迭闪身离开现场。
「你是怎么回事?昨儿个苦哈哈地恳求我上你们学校压马路,等到俺来也,又眼巴巴地拖着我退堂,你的神经短路啦,小哑巴?」他边走边喳呼。
直拖到美术系系大楼后侧,远离了他被敌人围K的范围,灵均才停下步伐。脸色,很难看。
「你!」她咬牙切齿地。「你是故意的。」
他故意弄砸今天的拜访,故意在她朋友面前表现得粗鲁无礼,故意恶言挑舋她有心引介的学子。
他是故意的。
低等爬虫类生物!杀千刀的变色龙!
「那又怎么样?」邬连环厚颜承认。「我应允你充任一天的伴游先生,又没有承诺一定要积极参与你的馊主意。你可知道『凌晨』十点起床,对本小生的『美容觉』杀伤力多大?」
「邬、邬──」她几乎呛岔了急匆匆的怒气。「我我、我──」
「『我』怎么样?英俊潇洒又漂亮?」他重又套上恶质流氓的脸谱。「我要回家补睡回笼觉,没工夫理你!记得,星期日下午两点,敬请哑巴阁下准时赴会。BYE了。」
他老兄浑不将喷火的悍妇放在眼中,交代完,先走是也。
若说灵均先前对人性仍然残存几分信心,碰到这个无赖汉也杠龟光光了。
什么「礼尚往来」、什么「条件交换」、什么「合理公道」,在邬连环面前,这些人间常数全都是……是……
屁!
终于,久蛰了二十一年的仇视情结,以及她一直以为自己体内并不存在的记恨心态,被触动了。
待会儿她就走一趟专跑单帮的精品店,询问看看是否买得到日本人专用的诅咒木娃娃!
第五章
烟落横林的星期日。
前天邬连环来电告知,他市中心的住处已经被众多不速之客污染了,目前迁徙到靠近深坑的别墅暂居。公子他并不信奉主耶稣,因此对于拯救迷途恙羊完全没兴趣,吩咐她别跑错了地盘。
大台北地区只要远离了人车拥挤的地段,就能餍享满视野的青翠山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诉说的或许就是这份炎夏中的凉绿吧!
灵均按着住址,寻上变色龙的新巢穴。两层楼的房子各挑高四米,巧妙地融合了红顶白瓦的中式古典风格,艺术家不愧为艺术家,即便是选择房地产,也与平凡人爱好的西式风情相异。
实在应该有人劝告那位老兄几句。狡兔才有三窟,而他却是一尾名副其实的爬虫类,干嘛混错了「界门纲目科属种」?
「喵──」海鸟社的社猫「队长」受困于窄隘的愁城,烦躁地在猫笼内搔抓着。
「对不起,我知道笼子里很热。你再等一会儿就好了,屋里有冷气。」等着男主人前来开门之际,她伸手探进小栏洞里搔弄队长的下巴。
「喵。」队长已经给热气蒸熏得委靡兮兮。
它的主人阳德看中教师节的连假,迫不及待地携同爱侣进行他们俩的垦丁爱之旅。而队长面临断炊断粮的命运,即将沦入非人的惨状(因为它是猫),自然必须交由社内最温柔美丽、善良有耐心、任劳任怨──这一项才是重点──的副社长屈灵均出面张罗。
既然家中的父亲大人对猫毛过敏,她唯一的选择是拎着队长和小蜗居一道前来应召。
慵懒的步伐终于由内间渐渐踅近了门板。
「嗨……嗨!」灵均不待大门开启,便先自动招认必杀的罪愆。「抱歉,我朋友出远门,把猫、猫咪托给我照顾──它、它很乖的,不会惹麻烦……」
以卡车计的告白嘎吱卡了一颗螺丝钉。
裸女。
灵均呆住了。
不不不,不是裸女,但布料方面也差不多了。前来应门的女郎,明显刚从酣眠中被人挖醒,削剪得极具现代感的秀发根根怒耸,一脸就想找碴的光火状。
灵均拉低了下颚关节,紧紧盯住半裸美女那副丰润圆熟的体态,在纱质睡褛下若隐若现,心跳速度开始失控。
「找谁?」半裸美女的嗓音沙哑而娇柔,百分之百符合一代妖姬的形象。
「邬、那个先生、呃、有约──我走错地方了?」末了,她试探性地询问。
「哦。」妖姬恍然指住她秀雅的鼻尖。「结巴妹?」
灵均为之气结。果然,她没走错!
「好吵……我怎么躲到山里来也不得安宁。」睡意浓浊的嘟哝随同蹒跚的壮影,闪现在妖姬的斜后方。「屈灵均?原来是你。我就猜嘛!除了你还有谁会冒出来扰人清眠。」
拜托!今儿个可是他亲自邀请她前来的。
「日头晒到屁股了。」她低声咕哝。
不,她绝对不会问。虽然邬连环的屋内出现一名绝代艳女,虽然他们俩一般的衣着不整,虽然两人同样睡眠不足的暧昧相,她决计不会追问。
她完全不想知晓妖姬的身分,他们奸夫淫妇昨夜是否共享一夕良宵,或者妖姬是否曾名列他的「四位名单」中。她也没有权力过问他靡烂的私生活,甚至没有权利咒责他好色、败德、不卫生、缺乏健康观念、个人操守有问题、安全性教育失败。真的!
「我的『玻璃』藏放在铺盖里头,晒不坏的。」邬连环没好气地抢白。「进来吧!小夏,她是我的业余模特儿,姓屈,弯弯曲曲的『曲』。」
粗率地介绍完毕,他径自转身进客厅,懒得再多吭气。
「我不姓弯弯曲曲的『曲』。」灵均低声申辩。
「噢,那就姓是非曲直的『曲』。」他朝身后挥了挥手,反正她姓什么并不重要。
「我也不姓是非曲直的『曲』。」灵均又委委屈屈地驳斥。
「妈的!中国字里头就那么几个『屈』,你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的,到底姓不姓『屈』?」他火大了。
问题是,弯弯曲曲的「曲」和是非曲直的「曲」恰好是同一个「曲」字呀!她好冤「屈」!
算了,邬公子的起床气往往会弥漫一个小时。两位女士皆深谙其理,不再理会他,自动进行各自的任务。
妖姬回身进卧室内补眠,她则提着受尽苦难的队长踏入空调客厅,让回旋对流的鲜凉渐渐冷却两颗躁动的心。
「乖乖猫,出来透透气好不好?热坏你了。」灵均先把队长释放进温软的胸怀。
「喵。」小猫咪乞怜。
男主人赫然弹转黝黑的体躯,恍若被这一声咪呜触着了高压电。
「喂!」他眯拢了神色不善的眼皮。「小结巴,那只宠物是干什么吃的?」
「它吃鱼。」灵均受宠若惊。
难得变色龙对于小动物仍存有慈爱之心,还会询问它的饮食偏好。
「废话!」男主人飙起七级疾风。「我长这么大,难道连猫咪吃什么也得劳烦你告诉我?」
难说喔!谁听说过爬虫类会关心其它动物的生态和习性。